父亲忧伤着眼睛正在用水抹洗门前那辆破旧的万山面包车。向飞十六岁的姐姐向秀坐在门前的池塘边洗漱梳头。母亲已走出远处的杉树林向回家的方向走来,母亲身后背着一篓子刚刚赶集买回的菜。向飞走到池塘边几乎就在向秀的身旁掏出他那个小东西,他将尿撒出一道阳光灿烂的抛物线,打落在水塘里,让向秀的眼睛里充满欢快的水花,让向秀的耳朵里充满惊天动地的水响。早已是知羞之年的向秀不敢回头看,她很快地用漱口杯子舀了一杯水,转身就泼向了弟弟的裤档。向飞嘻笑着跑开了,他是真的无所谓。但这个细节被正在洗车的父亲向发家看见了,他摔掉手中的抹布,只几步就冲到水塘边,一耳光将向秀抽倒进水塘。惊魂未定的姐姐刚浮出水面,父亲就用一根粗大的手指点着她,意思是你若犟嘴,今早就淹死你。姐姐向秀委屈地流出了眼泪,等父亲转身离开,她在爬上石板的那一瞬间仇恨地望了一眼向飞。
母亲已经回到家门口。母亲问向飞:“向秀对你怎么了?”向飞说:“是我不对。”母亲追问:“我问你向秀对你怎么了?”向飞说:“我对水塘撒尿,姐姐舀水泼我。”母亲看见儿子的裤档处全是湿的,骂道:“向秀你个烂货!你给我回堂屋跪下!”可怜向秀浑身水淋淋地爬上来后,不敢"跟母亲犟嘴,准备乖乖地受罚。向飞觉得姐姐大老实了,老实就是蠢,是笨!这话是向飞的四叔教给向飞的。
父亲已经坐进了面包车的驾驶室,望着向飞说:“你上车!”向飞问:“干什么去?”父亲已经发动7了车子,大声喊:“我叫你上车你就上车,快点!”向飞看一眼水淋淋的姐姐向秀,心中有一瞬间的愧疚,心里说:“老实人吃亏呢。”
绕过门前的水塘,向东穿过一片杉树林,就是一条通向豁湖镇的坎坷不平的公路。太阳已经露出了整个身子,光芒使得豁湖公路两边的茅草花金光闪闪。如果不是路两边茅草花丛不断有灰鸟惊飞,向飞还不会注意在这个早上父亲把车开得太快了。向飞忍不住看一眼父亲。父亲双眼充满血丝,父亲紧咬牙骨。向飞想父亲今夭究竟是怎么啦。
“我们是去接爷爷吗?”“不是。”“接大伯他们一家?”“他们有车。”“是去买东西?”“都不是。”“那我们是疯了跑豁湖去干什么?”“去喝酒。”“你去喝酒拉我干什么?”“你去陪老子。”“爷爷知道了会骂你。”“你给老子闭嘴!”
父亲到底怎么啦?向飞闭了嘴,心里感到迷惑。向飞想:父亲不喜欢四叔,父亲不喜欢爷爷,父亲不喜欢大伯不喜欢姑姑。父亲喜欢谁呢?向飞突然想:除了我,父亲谁也不喜欢!
二
到了镇上,餐馆老板娘勾着腰正在拖地,一对肥屁股对着大门,十分晃眼。父亲先一步进门,用力拍打了一下板娘的肥屁股,吓得老板娘像一头猪惊嚎着往前一蹿。她直了身扭过来,说:“死鬼向发家,一清早就占我的便宜!”父亲面无表情,就好像他刚刚什么事也没干一样。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指了指临街的饭桌说:“给我炒几个菜,上一瓶好一点的酒。”
向飞注意到餐馆老板娘的脸盘子很好看,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又大又亮,脸上白净牙齿也白净。老板娘望着向飞,说:“死鬼向发家,几长时间不看见你儿子,都长成个大小伙子了,你前世积了德,有这么个好看的儿子,鲜亮鲜亮的,几逗人疼。”说着就走近了向飞,伸手捏了一下向飞的脸颊。父亲吸着烟,皱起眉头说:“行了行了,你快点妙菜。下次再看见你捏向飞的脸,你哪根手指不想要了,你自己给我拿一把菜刀来。”老板娘说:“不捏了不捏了,我看看行吧?我只用眼睛看。你不知道你儿子长得多帅气,叫人心里直想疼他。”父亲很短促地笑了一下,挥手说:“快去弄菜。”
菜说来就来了。父亲扭过头去,看见餐馆老板娘梳了头化了妆,还换了一身连衣裙。父亲对她的举止似乎不满意,说:“今天是我儿子十二岁的生日,我特地把他弄来,是为他做生的。你过来,你给我儿子倒杯酒,给我倒一杯,一大杯。”
老板娘说:“儿子今年才十二岁呀?看不出来,像是十四、五了呢。”一边说,一边给向家父子倒酒。倒完了酒,老板娘问:“向发家,我问你,我这里真正是人手不够,我答应过让你姑娘来帮个手的呢?怎么老不见你有动静?”父亲又皱了眉头,挥手说:“等一下再说这个,你忙你的去吧,我现在要跟我儿子喝酒。”老板娘点头后转身离开。
偌大一个餐厅,只是临窗的饭桌旁坐着向家父子二人。豁湖镇的大街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向飞收回视线,问父亲:“爸爸,你搞错了吧?我的生日不是今天。”父亲有点不耐烦了:“我说是你的生日,就是你的生日,来,把酒杯端起来!”
等向飞疑惑着双手端上酒杯了,父亲问:“你从来没有沾过酒的,今天是你的生日,爸爸一清早接你到镇上的餐馆来喝酒,你说,是我先敬你呢,还是你先敬我?”向飞说:“当然是我先敬你,你是大人,我是小孩,你要我喝我就喝。”向飞刚举高酒杯,父亲一仰脖子,把一只可装三两白酒的塑料杯抽个底朝天。放下杯子,父亲盯着向飞,双眼一瞪,问:“你不喝?”向飞不敢让父亲生气,赶紧抿了一口酒,呛得大声咳嗽,连声说:“你害我,你这是害我,爸爸,你一清早害我呢”说着,仲出鲜红鲜红的舌头,用一双白嫩的小手给舌头扇风。
亲又斟满了酒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干了。向飞心想,父亲这样喝酒,不是在喝,而是往心口上倒酒。“爸爸,你今天喝这么多酒哇?”向飞想问,却不敢开口。那两大杯酒正在父亲心口上燃烧,他的脸一层层泛红。向飞看着父亲,以为父亲喝了酒要说点什么,但父亲双唇紧闭,只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窗外。在向飞眼里,父亲今早满腹心事,满眼忧伤。忽然,餐馆楼上传来录音机的声音。那很响的声音合唱道:“我们唱着东方红,当家作主站起来。我们唱着春天的故事,改革开放富起来。继往开来的领路人,带领我们走进了新时代,高举旗帜开创未来。”
这歌声向家父子都很熟悉,向飞注意到父亲听着听着不断地皱眉头。这时餐馆老板娘走了过来,她拎着一盒生日蛋糕。生日蛋糕往饭桌上一放,鲜艳夺目,五彩缤纷,占去大半个桌子。老板娘说:“向发家,这蛋糕是给你儿子的礼物,另外呢,这桌饭免费,算我请客。”父亲看了看蛋糕对向飞说:“向飞,你起来,给这个婶娘倒一杯酒,她这样破费还不都是为了你的生日,你敬她。”向飞一听,赶紧起身给老板娘找了一只塑料杯,满满地一斟,酒瓶就见了底,剩下不到一口酒,往自己的杯子倒个底朝天。向飞倒酒的时候,老板娘正在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父亲,向飞看到了。老板娘见父亲杯子里没剩多少酒就转身又去取了一瓶来。老板娘把酒瓶递给向飞,说:“给你爸爸也斟满。”向飞接了酒瓶,心想父亲已经喝了不少,就有些犹豫。不想父亲主动伸出酒杯,说:“任何事都不要在女人面前认输,喝死了也不过屌朝天,倒满。”老板娘说:“你个死鬼,当着你漂亮儿子的面,说话文明一点。来,漂亮儿子,一口干了!”她先仰脖子,一口把酒干了。向飞这次也有那么一点鬼使神差,一口干了杯中的酒,感觉像在喝水。父亲看着向飞,眼睛里有对儿子的赞赏,头一仰,把酒又倒在了心口上。
“我喝醉了,向飞。”“啊。”“我是真的喝醉了,向飞。”“啊。”“向发家今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想喝醉,现在向发家果然喝醉了呢。”“爸爸为什么要喝醉?”“因为你爷爷今天来,你四叔今天要来,还有你大伯,你姑姑,向家里里外外的人都要来。他们都来了,向家的国军、共军、正规军、杂牌军就成了一支大部队。他们今天来豁湖,是要踏平豁湖,要把我们豁湖闹得鸡犬不宁。”“我不懂爸爸说些什么。”“不懂没关系,迟早你会懂的。”“我现在就想弄懂。”“好吧向飞,看在你是我向发家儿子的份上,我慢慢跟你说。你要不是我的儿子,我就懒得跟你说了。我十二岁那年被爷爷灌醉过一次,你今天被老子越灌越清醒,狗日的,你比老子狠。”
少年向飞无意中扭头看向窗外的大街,他的眼睛流露出对爷爷的期待或是对四叔的期待他想象着向家大部队集合后会给豁湖的人以怎样的轰动,想象着爷爷用拐杖一指,向家大部队将如何一致奔往爷爷指出的方向。向飞问:“你明知道爷爷他们今天都要来,为什么要喝醉?”父亲短促地一笑:“我?我谁也不想看见,不管是谁我都不想见。我岂止想喝醉?我想喝死。喝死了就好了,正好大部队在豁湖集合了,给我送葬的人都到齐了。不过,就是他们要给我送葬,我的魂也不想看见他们。我只要一个人送葬,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向飞说:“你说的是我。爸爸,我问你,你怎么这样恨他们呢?他们都成了你的仇人?是不是你不招人喜欢?为什么我喜欢他们,他们也都喜欢我?”父亲说:“这太简单了,简单得像放个响屁,向飞,你是向家准一的龙种。你大伯两个姑娘,你四叔一个姑娘,你姑姑生个儿子不姓向,我呢,一儿一女,你向飞牛逼呢,你是向家惟一的龙种,往后向家的香火靠你烧下去。你大伯当了官又怎样,你四叔是资本家又怎样?话说回来吧,我向发家是个穷农民又怎样?反正一句话,你向飞牛逼是因为你裤档里多一根东西,你是向家的活宝。特别是对你爷爷来说,你是太重要了!”“对你来说呢?”“我?我才无所谓呢。我知道在你向飞眼里,向发家是个没用的农民比不上你四叔,如今他是一个大集团公司的总裁,是省城鼎鼎大名的资本家。我也比不上你大伯会当宫,他再过几年只怕当得上省长了。我连你姑姑都比不上,才几年她都混上副局长了。反正我是草包我没用,一辈子穷,一辈子栽。好不容易在你四叔那里厚着脸皮讨了一台万山面包车,开回来运跑输,第二天就撞了两个人,一死一伤。贱命、穷命,我向发家有什么办法。不怪你爷爷不喜欢我,我就这个命,我向发家命不好。我人不人鬼不鬼的,连我亲生的儿子也不会看得起我。”
向飞给父亲递去餐巾纸,说:“爸爸,你擦一擦眼睛。”父亲问:“怎么?我哭了吗?”向飞说:“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哭。”父亲擦了眼,索性双手捂脸,头抵桌沿,双肩一抽一抽的。向飞心里更加疑惑也更加焦虑,说:“爸爸,你不要在这里哭,我的脸都红了。”向飞这话起了作用,父亲果真当即停住了哭泣。父亲抬头时勉强笑了笑,说:“你头一回看见我哭吧?”向飞赶紧点点头。“我哭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呢?”父亲问。向飞说:“我在想,你不该在这里哭,要哭,你就一个人躲得远远的哭。”父亲说:“你说得对。难怪他们都喜欢你的,你这样说话的语气腔调,还有你那种眼神,都像你爷爷。看来你的确觉得你爸爸没用。”“我没有说过你没用。”向飞立即说,“你看看这个大蛋糕,还有这桌酒菜,今天明明不是我的生日,你把老板娘骗了呢,你一分钱都不用花,就弄了这么多东西。你总说四叔是个大骗子,我看你不比四叔差。”父亲想笑,但克制了,说:“向飞你到底是向家的后代,你一下子就着出我也会骗人。不过我从来不这样的,是不是?今天他们都要来我才想到给我的儿子露一手,再说,唉,不说了。向飞啊,现在我两条腿软得像草,我胃里难受得想吐。这样吧,我给你五百元钱,你捏在手心捏好。你去廖家一趟,把这五百元钱给那个廖师傅。你知道的,廖师傅家住在高坡子上,就是街旁边那幢红房子。去了你就说,我爸爸来镇上了,本来要亲自送点钱过来,你说他喝醉了,叫我来。你记住了吗?”父亲问。向飞拿了钱,说:“我去了廖家怎么说,是我自己的事情。”父亲点点头,说:“那好,你去。我就在这里等你,快去快回,我们也该回家去了。”父亲望着向飞的背影,向飞很担忧地回望一眼父亲。父亲很凄凉地一笑。
三
向飞手上捏着父亲刚给的五百元钱,经过满街的商铺一直朝东走,阳光使他喝过酒的脸又红又艳。向飞"观察小镇街道的特别,一条大街像一条抛物线,站在抛物线的顶端,可以清楚地看见一上一下两个陡坡。东坡来的车流,不消说,是从省城开来的。朝西坡开去的车流,也不消说,是开向长江边过轮渡的。向飞自言自语说:“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不用等轮渡了,京珠高速公路一开通,长江大桥就会代替轮渡。”
少年向飞对豁湖发生的一切变化都有强烈的好奇,即使有些变化听起来或者看上去是那么样的微不足道。十二岁的向飞对豁湖的一切产生兴趣,与他身体的发育和觉醒密切相关。
向飞站在高坡上,目光望向街对面一幢新的两层楼的红瓦房。他知道,那就是父亲说的廖师傅的家。他听说过那个廖师傅是豁湖一带最有名的沙霸,就和他姓寥名长江一样,豁湖段内的长江岸边所有金晃晃的沙子似乎本来就姓廖。让向飞感到不可思议的是,父亲开着从四叔那里要来的万山面包,撞死廖家的儿子撞伤廖家的姑娘后,廖长江并没有要求向家一命抵一命。这里头种种的不可理解,使少年向飞长久感到迷惑。
向飞想象着走进红房子后该怎样跟廖家姑娘说话。片刻犹豫后,向飞转身看见一家水果摊。向飞心想:我这样干巴巴捏五百元钱给她,还不如花点钱买两袋水果去。向飞走到街边的水果摊,问苹果的价钱,问梨子的价钱,问香蕉的价钱,问西瓜的价钱,问葡萄的价钱,问哈蜜瓜的价钱,总之是把水果摊上所有水果的价钱问了个遍,总之是把卖水果的老头问得心烦意乱老头厉声问:“一大早你问这清楚干什么?你到底是买还是不买?”向飞很认真地望着两眼发红的老头,平静地说:“我不问清楚我怎么买?我不买我一样一样问什么?卖东西还怕人问价?”老头摆摆手说:“我不跟你争了,你快一点,现在的小孩子,哼。”向飞立即问他:“现在的小孩怎么了?”老头说:“我怕你好不好?你这孩子不得了呢,由你挑吧,快挑快挑,不要那样看着我。”向飞挑完水果付钱时说:“服务态度太差劲了呢。”
拎着两袋各种各样的水果走过街心的高坡,向飞看见一个男孩举着一大把茅草花经过。向飞觉得那一束茅草花像雪,银色翩飘。向飞大声喊:“喂!”已经走在西坡的小男孩听到喊声回了一下头。向飞赶紧再喊:“喂!我喊你呀!把你手上的茅草花给我,怎样?”小男孩不认识向飞,目光很警惕,说:“你是谁?凭什么要把我折的花给你呢?我不给你。我又不认识你,你说给你我就给你?”说完扭身继续下坡。向飞又喊:“喂!你站住!”向飞拎着水果,踉踉跄跄地往西坡冲下去,冲到小男孩面前,一脸笑容地说:“我给你两个苹果怎么样?你吃着我给你的大苹果,转身再去路边折就行了。我们交换,就这样定了吧。”小男孩犹豫着,向飞说:“你不换也行,你要是不换,我马上捡一块石头把你的脑袋拍出水来,我顶不喜欢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向飞有意提高声调,把小男孩的精神弄得糊里糊涂的。小男孩本想扔下茅草花就跑,眼光却盯着向飞的水果袋。向飞把水果袋子向小男孩跟前一伸,说:“我说话算数,你选两个苹果吧。”小男孩说:“你说真话?”向飞说:“你快点!你拖拖拉拉烦死人的。”男孩把茅草花往向飞肩上一靠,匆忙拿了苹果,转身怕追似地飞起双脚跑掉了。向飞迎着阳光用手举了举茅草花,摇摇头,很是惬意地一笑。
向飞并不知道红房子里有一个女孩把他一切的所作所为都看在眼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