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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小说卷(82)

想到这里,灰颈又忍不住哭出了声。可怜她现在连哭泣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她的哭声嘶哑,很像垂死之际发出的凄厉叹息,是从灵魂最幽暗的地方摸索着爬出来的,伸长了一只没有力气却奋力举起的手。这时候,一只名叫红腿的曾经被灰颈看见与大翅发生过肉体关系的白色鸽子,轻轻飞落到灰颈的身旁。看见红腿飞来,灰颈并没有停止哭泣。她其实很想停止哭泣,因为她虽然现在不像一个月以前那样仇恨红腿,但还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显得孤苦无助和脆弱不堪。

红腿慢慢走近灰颈。红腿发现灰颈并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就再走近几步,然后展开翅膀抚摸了一下灰颈的身体,说:“别哭了,啊?快别哭了。你躲在这里哭,有什么用呢?难道你没发现,大翅连看都不看你一眼?”红腿说着,看了看远处正在和同伴们不停降落和起飞的大翅,继续道:“你看看他,每天逍遥自在,根本就不在乎你在这里哭。你转身看看他,看他那个疯狂的样子,不停的飞呀落呀,其实,不过是让大家羡慕他有一双有力的翅膀。”红腿一边说,一边用身体触碰灰颈,想让她看看远处的大翅。灰颈坚决地看着相反的方向,说:“我才不会看他!他当然得意,我越是看他,他越是得意!”红腿一笑,连声说:“你看看,你看看。这说明你还非常在乎他。”

灰颈现在停止了哭泣,脸上有着伤心的泪痕。红腿说:“其实……其实这一个月里,我多次想跟你道歉,灰颈,我是真的,真心真意想跟你道歉。对不起,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向你道歉,请你原谅。灰颈,其实……其实我……”灰颈打断她:“算了,你别说了,什么也别说了好吗?你现在向我道歉,等于是在往我的伤口上撒盐。”红腿点头,说:“这我知道。可是,如果我不亲自向你道歉,如果得不到你的原谅,我就是死,也会感到疚愧。从前在东西湖的时候我俩是多么好的朋友,我真是该死,做了对不起朋友的事情,请求你一定原谅我,好吗?”灰颈没有表态,她心想现在说原谅或者不原谅,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是在东西湖期间大翅宣布娶灰颈为妻的。鸽子一般是一夫一妻制,偶尔也有一夫二妻或者二夫一妻的现象存在。在宣布当日,红腿曾经有过自杀行为,她不停地往墙上撞,正好被灰颈看见。灰颈哭着说:“红腿啊,你这是干什么啊?我们俩是最好的朋友,大翅选择了我,你就这么不高兴?你有必要寻死吗?你就这么仇恨?”红腿说:“我没有仇恨,我从来就没有仇恨,跟你一样,我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仇恨这两个字。我一直以为大翅爱的是我,没想到那是我一厢情愿,是我自作多情。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没有脸活着了。”红腿说完还要往墙上撞。就在这时,大翅飞了过来,笑着说:“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我到处在找你们。”他落到灰颈的身旁,用他那宽大有力的翅膀,轻轻抚摸着灰颈的身体,说:“没看见要下雨了吗?回家去吧?”红腿看见大翅这样关心体贴灰颈,甚至看都不看她一眼,更加心灰意冷,扭身打算飞走。灰颈对着大翅使眼神。那时候灰颈只要看看大翅的眼睛,大翅就能明白她的内心在想些什么,那是一种新婚夫妻之间一切都能很快心领神会的幸福感觉啊。大翅走到红腿身旁,用翅膀轻轻推了一下红腿,红腿顿时感到浑身上下都有轻微的颤动,一种晕眩的感动充溢全身。大翅说:“你这么漂亮,这么聪明,会有很多很多的追求者,你百里挑一,一定会找到你的幸福。你和灰颈是最好的朋友,我不能因为爱你们俩就同时娶了你们俩,请原谅,希望你能振作起来。”大翅的话就像定心丸,从此红腿不再寻死觅活,从此似乎不再伤心绝望。可是不久就被灰颈看见了大翅和红腿的偷情,灰颈亲眼看见他俩在一个非常偏僻的角落做爱。

其实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灰颈在一段时间的痛苦之后,不仅确实在内心原谅了自己的丈夫大翅,也原谅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红腿。灰颈觉得,在任何时候都非常出众的大翅,确实拥有足够的魅力。再说红腿心里永远存有对大翅身体的渴望。她甚至想,自己并非绝色美貌,大翅偶尔花心偶尔出轨,自己只好无可奈何,比起那些恨不得占有所有异性的鸽子来,大翅至少对是自己的,是有夫妻之爱的。退一步想,自己的过去,大翅从不计较啊。

红腿请求原谅,再三请求灰颈原谅,使灰颈相反感到好像是自己不通情达理。她看了看阳光娇艳的天空,看了看近处已经开始绽放的凌霄花,说:“红腿,你不知道,我和他现在,彼此都在用最恶毒的方式进行伤害。我们没法停止这种深切的伤害,好像我们之间如果停止了这种故意的恶毒的伤害,就会一天都过不下去。要命的是,我,我说的是我自己,实在没有任何办法控制自己。实话说吧,我就像一个白痴,大脑空空的,机械地活着,为的是等候他的伤害,然后本能地伤害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死。可是我想死,并不是结束。我的意思是说,我想结束我的生命,但我不愿结束我的灵魂。”红腿说:“我越听越糊涂了。”

在灰颈和红腿走在草坪角落交谈的时候,玩累了的大翅正在高耸的池杉树顶暂时歇息。他看见灰颈和红腿在草坪的角落,那里没有阳光,显得阴暗,估计和她俩现在说话的内容一样见不得人,阴森恐怖。现在的大翅,其实不过是装作很轻松,很自在,很快活。他自己内心清楚多么在意灰颈当前的状态。夫妻之间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再说话,不在一起了。傍晚归巢的时候灰颈总是提前一步飞到她们的鸽舍,似乎毫不在意大翅的期待。

不过,不管大翅把自己的失落埋藏有多深,他的朋友褐背一切都知道。这个褐背,是大翅从东西湖搬迁到西北湖公园后认识的。因为他是这里唯一的褐色鸽子,显得非常特别,所以大翅迁来后,一下子就在一大片白汪汪的鸽群中重点记住了他。褐背总是显得落落寡欢,显得很有思想,平时很少参与嬉戏,也很少和谁交谈,好像很不合群。大翅接着还发现,褐背对异性没有一丝兴趣,倒是对那些表现突出的雄鸽投以关注,宁可把眼光放在那些矫健的飞翔着的雄鸽身上。大翅不止一次发现,只要是大翅在鸽群中展示自己的强大和能力时,褐背就会显得特别关注。这个阴郁的多思的褐背,很快就成为了大翅的好朋友,成为大翅可以经常交谈的知己。大翅清楚,褐背身为雄性,但总在散发一股浓郁的雌性气息。这只善于思想、阴沉着目光的褐色雄鸽,在芸芸众生里更像是一个异类。

现在褐背飞到另一棵池杉树的中间树枝,背对着大翅的方向,看着隔墙的协和医院最近又耸立起的一幢高楼,感到这家医院经济实力多么雄厚。这时他听到了大翅的咕咕声。大翅发出咕咕声非常好听,是一只精神和身体都显得强大而特别的雄鸽才具备的本质,声音撞击着这里的一切植物和建筑,甚至撞击到协和医院的那幢新楼。褐背赶紧扭身,透过稀疏的池杉树叶,迎接着大翅的声音。果然,大翅看见他转身,像一支利剑,瞬间直刺过来。

“你又在想什么呢?”大翅笑嘻嘻地说:“你像个哲学家,整天都在苦思冥想,可惜你没法建立你的哲学体系,没法成为一个真正的哲学家。”这是大翅的说话方式,站在一个似乎明朗的角度一针见血打击对方,而且无论善意还是恶意都不明确。褐背冷笑了一下,说:“我在想,你和灰颈当前的处境,是始乱终弃还是另有玄机。同时我也在观察,一个忧伤得要死了,另一个却表现得无所谓。我能否成为一个哲学家并不要紧,我觉得最要紧的是,我所尊敬的朋友,我唯一最好的朋友,却在这些日子里好像十分脆弱,逐渐失去了从前的那种豁达和强大。这是动物和人类共同的悲哀。其实我真的非常想帮助你,前提是,你必须告诉我,你现在大脑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大翅哈哈大笑,雄性气十足,令褐背心醉也心碎。大翅说:“你看,在广场中间,那个孤独的身影是谁?”褐背顺着大翅指示的方向看下去,广场上用白色石砖铺成的许多方格其实就是一个个十字架,最中间的十字架上,站着孤独而忧郁的翘尾。那是一只美丽的雌鸽,是大翅和灰颈关系出现裂痕的根源,是一个标准的第三者。翘尾的身影非常迷人,在众多的鸽子争相飞舞或者寻食的时候,她显得与众不同,显得异常漂亮。她总是翘着绚丽的尾巴,看上去很浪荡,但并不是谁都能占她便宜的。在大翅他们没有从东西湖搬迁到西北湖公园来以前,很多的雄鸽都对翘尾垂涎欲滴,无数的雄鸽为了得到她的垂青发生过无休无止的明争暗斗,但是,这只倾国倾城的雌鸽总是用嘲笑的讥讽的眼神鄙视那些雄鸽的徒劳,好像他们用身体、才气或者财力拼争多么滑稽可笑。然而,当大翅到来时,短短几天时间,她就做了大翅的俘虏,做了大翅的奴隶,做了大翅公开的情妇。她知道这种事情实在无法解释,但她爱大翅,爱得死去活来,丝毫不在乎灰颈的感受。在褐背看来,这是多么不可思议。褐背看见忧郁的翘尾现在仰头看着池杉树上的他俩,对大翅说:“我总觉得,事情正在往最坏的方向接近。”

微风轻抚,树枝摇晃。大翅看了一眼远处的草坪角落,没有看见灰颈和红腿,也许她俩已经走进低垂的凌霄花下。大翅移动目光,看了翘尾一眼,翘尾赶紧低头。大翅收回视线,对褐背说:“我现在感到,这个世界如果去掉责任两个字,才能有真正的自由,才能出现新的规则和秩序。”褐背笑了,摇头说:“如果没有了责任,也就没有了生命。”

“其实我并不爱翘尾,”大翅感叹着说:“我承认她令我心醉神迷,但我不爱她。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当初我之所以很快就占有她,是因为我知道,占有她也就意味着我可以很快确立我到这里来后的地位。从前我在东西湖的时候,我说一,不会也不允许有谁敢说二,就是因为我能斗也能胜,所以才被换到这个鬼地方,到现在我还是很不喜欢西北湖公园。”褐背点头,问:“你肯告诉我吗,当初你是怎么打动翘尾的呢?你要知道这里谁都没能征服她啊?”大翅神秘地笑了笑,忽然闭口,故意给褐背卖关子。褐背很着急,连声说:“我叫你一声哥哥好不好?求你别卖关子了,我真的想知道。”

大翅跳跃了一下,落到与褐背挨近的树枝。于是褐背闻到了大翅身上发出的雄性气味,整个身心都为之颤抖起来。大翅小声问:“真的想知道?”褐背说真的。大翅微笑着说:“其实非常简单,我强奸了她!”

“啊?”褐背惊讶,坚决否定:“不!这不可能!绝不可能!以你大翅的性格,你不会做出这样无礼的事情!”大翅疑惑地摇头,看着褐背因为惊讶而扭曲的脸,问:“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的,你怀疑我说的是假话?你认为我是怎么勾引她的呢?”褐背连忙摇头说这没法猜想:“我怎么知道呢?你知道我对雌鸽不感兴趣,所以我想象不出像你这样聪明而健壮的雄鸽,会使用什么方法迷倒她们。”

大翅说:“好吧,我告诉你。那是一个阴天,眼看就要下雨了,管理员要我们都飞回到鸽舍里去。平常不是雨点打下来,我是不会进鸽舍的,所以我还是站在鸽舍门口。这时我发现鸽舍顶上,站着翘尾。你知道当时所有的鸽子都进鸽舍了,我老婆她们也都进去了。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就纵身飞到了翘尾的身旁,对她说,我是大翅,刚从东西湖搬来。翘尾不理睬我,这让我很恼火。我说,听说你在这里对任何雄鸽都不感兴趣,你要知道,我要是对哪只雌鸽感兴趣,从没有遭到过拒绝的,你也不例外。翘尾说,哼,你是什么东西。我走近她,小声但是很凶狠,说,不信你就试试。我忽然扑向她,她惊慌着飞起身。不管你往哪里飞,我知道你不会飞离西北湖公园,不会飞到不见。要知道我从前飞过北京,飞过上海,飞过广州,如果你跟我玩飞翔,你一个雌鸽,怎么能跟我比?你就是飞到天边,我今天也要把你弄到手。我一边追逐她,一边跟她讲这些,她终于投降了,在解放大道我们公园的大门上,她停下来,一边哭泣一边接受了我的强奸。事后我说,我不希望你说出去我强奸了你。她哭着说,你真坏,真是一个流氓,我会报复你的。我看着她因为满足而红润的脸颊,微笑着说,好啊,从今往后,你主动的话我保证每次都满足你。翘尾不停说我真坏。完事以后,我飞回鸽舍。灰颈那天感觉到了什么,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我的心里有点发虚,不敢看灰颈的眼睛。”

褐背说:“没想到你会这样下流。”

大翅说:“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最近一段时间,鸽舍旁边来了一家露天卡拉OK经营户,每天吵闹的声音使所有的鸽子都显得烦躁。有几只鸽子甚至因为这没日没夜的噪音而生病。管理员通常会把生病的鸽子或者长期得不到性爱的雌鸽,关闭在一只很小的铁笼子里。糟糕的是,有时候即便被强行关在铁笼子里,有些雄鸽或雌鸽仍然没有谁愿意发起做爱的信号。更糟糕的是,凡是被关进铁笼子里治病的鸽子,多数都是即将死亡的对象。也就是说,铁笼子对于鸽子来说,意味着无法挽回的灾难。自然界永远都是强者的世界,鸽群也不例外。

这天早上,心底善良的灰颈飞到铁笼子附近,看望一个被同时从东西湖搬迁到西北湖公园来的朋友,她因为喜欢搬弄是非,加上丝毫没有自尊地随便乱爱,前不久被一群鸽子在一场极为混乱的群殴中啄烂了整个脊背,现在被关在笼子里养病。灰颈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惟独你一只鸽子关在铁笼子里,你知道吗,这是管理员对你的特殊照顾,是怕你继续受到欺负。”脊背已经腐烂得发臭的鸽子沉默着,只用眼光对灰颈来看望她表示感激,但不说话,眼睛里依然含有并不知错更不认错的意思。灰颈叹了一口气,说:“你呀,你,记得在东西湖的时候,大翅就反复提醒你,不要搬弄是非,不要过分热爱交配,那时候东西湖那边的鸽子都害怕大翅,所以尽管你习性不改,但谁不敢对你怎样。可是现在是在哪里?在西北湖公园啊,大翅的威严不像从前了,他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保护你了。看你现在脊背上都烂成那样了,还不知错改错,不检讨自己。估计你的病很难好了,你知道我们这些从东西湖来的鸽子,都有多么伤心,心里多么难受,虽然我们当中不少鸽子其实也很不喜欢你。”

她还是沉默,眼泪流淌。灰颈说:“要是你现在感到后悔,你就该吃些东西。我看见你这几天不吃不喝,像我一样一副等死的样子,这不好。我每天来看你,总看见你不吃不喝,看到你一声不吭,你真让我担心。”这是她才用虚弱的声音说:“谢谢你,只有你每天看看我。其实我不想搬弄是非,我更不想随随便便就做那种事情,可是我也是一只鸽子,我希望得到爱,希望得到承认。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想得到承认。就算是我有时候说话做事过了头,要是谁都不听,谁都不接受我的身体,我一个巴掌拍得响吗?实话说我一点都想不通,真的想不通啊。”她低下头,闭上眼睛,身子忽然坍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