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个巨大的黑影从灰颈的头顶掠过。灰颈凭直觉知道,那是她的丈夫大翅,于是赶紧回头张望,果然是他急速飞过。狠心的大翅,明知道我在这里安慰垂死的同伴,你却一晃而过,丝毫不停留,丝毫不在乎同伴的病危将死。可是,如果你不在意,那你为什么偏在我安慰她的时候从我头顶飞过?大翅,你这个恶魔,你是要让我知道什么?或者你想告诉我什么?也许你不高兴我安慰同伴?对一个遭到唾弃的生命不要发出同情?可她毕竟是我们的同伴,毕竟与我们在东西湖朝夕相处过啊。灰颈正在想问题呢,忽然听到铁笼子里发出微弱的声音,立即转身看她,问:“你怎么了?你想说什么是吗?”铁笼子的她这时有气无力睁开眼睛,用最后的力气道:“灰颈,大翅爱你,在乎你,你们和好吧。前几天他和褐背交谈的时候,我都听到了,大翅说,他最爱的还是你。”灰颈说:“看你,到死了还是老毛病,喜欢道听途说。要你说这些干嘛?你只管养病就是了。”
脊背溃烂的她又闭上了眼睛。这只行将死亡的鸽子,被单独关在铁笼子,与所有的鸽子隔离,再也无法搬弄是非,再也无法勾引那些形象猥琐的雄鸽。即便这样,她仍然不觉得自己的品性是多么不端和多么可悲,不觉得自己有错。灰颈想,幸亏这里的管理员对我们鸽子好,不然早就一刀剁掉了你的脑袋。灰颈感到现在安慰她其实是在白费口舌。有些鸽子跟人类一样,性格决定了他们的命运。
这时候,一朵提前枯萎的凌霄花坠落到铁笼子和灰颈之间。灰颈想起这是最早开放的一朵凌霄花,她记得当时这朵花攀援在常青树上的姿势非常优雅。不知道何时不再鲜艳,但知道鲜艳的必然结果是枯萎凋落。看来,是花朵就会有绽放和零落,是攀援就会有依附和抛弃。这是对雌性的讥讽和提示吗?把视线从凌霄花移开,看见铁笼子的伙伴已经死亡。她死了。她身上的羽毛也似乎在死亡的瞬间凝固了。风儿无法吹拂起她的轻盈和美丽。灰颈无言,看见远处的红腿正在和几个伙伴嬉戏追逐,灰颈鸣叫了几声。红腿飞临后,灰颈说:“她死了。”
红腿说:“死了好,免得痛苦。你看她的脊背烂成什么样了。”灰颈和红腿沿着这只象征无能、疾病和死亡的铁笼子走了一圈,算是对同伴的哀悼。接着,她们看见管理员走了过来,打开铁笼,把已经死亡的鸽子装进一只黑色塑料袋,拎走了。灰颈眼泪婆娑,说:“我们再也看不到她了。”
默哀很久,灰颈忽然对身边瞬间空出的铁笼子发生了兴趣,对红腿说:“如果有一天我也关进去了,你会不会来看我?”红腿说:“你在胡说什么呀!既然你这么在乎大翅的态度,你干嘛不跟他好好谈谈?这样下去,说不定你真的会被关进去的。”红腿在说话的时候,心里想好了自己要去跟大翅交涉一次。她不忍心看见灰颈如此凄怨。
四
性情直爽的红腿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飞到了大翅的身旁,那时大翅刚和另外几只雄鸽结束争夺食物的游戏。红腿说:“大翅,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是吗?”大翅瞥了她一眼,用强硬的语气说:“用不着你来充当说客,而且你充当这个说客很不合适。”
红腿说:“关于我们之间的事情,我已经请求灰颈原谅了。大翅,实话告诉你,那时我不过是觉得难受,觉得你看中灰颈对我不公平,我一时糊涂,想到了勾引你,明知道我肯定得不到你了,我才有意识勾引你,你果然让我得到了一次,有那一次,我也就明白了你,知道了你不可能真正爱灰颈。我不是存心伤害灰颈,只是为了证明我的感觉。我这辈子可以永远不要嫁给谁了,我的心早就死了。你一定从来就没有想过,你对我的伤害有多大多重。你现在对灰颈的态度让我更加相信,你很虚假,很虚伪。”
大翅听着,心里很不舒服,问:“你到底要说什么?你什么意思?”红腿说:“我要问的是你现在究竟想干什么?你对灰颈这个态度,究竟是什么意思?”大翅说:“我干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关你什么事?我对她的态度关你什么屁事?你跑来对我兴师问罪,哼!你不觉得很可笑吗?”红腿说:“大翅你搞清楚,我是关心灰颈,因为她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大翅嘲笑她:“我觉得你这纯属无聊。灰颈需要你关心?恐怕你是幸灾乐祸吧?你想知道我和灰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想看到我和灰颈的结局是你期望的那样,非常悲惨,非常可笑,是吧?”红腿说:“看来你现在的心理,比我想象的还要阴暗。”大翅冷笑:“也许是吧。”
红腿被大翅的一番话气得七窍生烟,但她忍耐着,控制自己发抖的身体。如果一气之下展翅飞走,如果因为气恼就立即认输,那不是红腿的性格。相反,越是具有挑战性,她越要想法在当时就获得精神解脱,就像当初大翅娶了灰颈,自己心里因为不服气偏要立即勾引大翅一次一样。“我不会在乎,也不会计较你怎么说我,骂我。你听清楚,大翅,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和灰颈。从东西湖一起过来的那个喜欢搬弄是非的同伴,已经死在铁笼子里了。如果不是灰颈这些时精神失常,每天看着那只铁笼子发呆,我是不会来找你说话的。我是来劝和的,不管结果怎样,我来劝和本身没有错,你说是不是?”
大翅沉默。他觉得自己刚才那番话有些过头。他看着红腿的眼睛,忍不住道:“你的眼睛总是这样迷人。”红腿说:“别跟我来这一套,我不需要你的恭维。告诉我,你现在究竟想干什么?你对灰颈这个态度,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一直在关注大翅和红腿这边的翘尾飞了过来。翘尾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骚味刺激了红腿。红腿对落在一旁树枝上欢快拍打翅膀的翘尾说:“你不要不识相,难道你没看见我们正在说话吗?”翘尾没有想到她说话这么不客气,正要拿话还击,大翅开口了:“翘尾你一边玩去吧啊?我一会儿来找你。”翘尾虽然很不高兴,但大翅发了话,她不会不听,于是只好起身飞走。飞走之际,用那种年轻生命具有的怨恨眼神,扫了一下红腿。
大翅说:“她还小,你不要介意她的眼神。红腿,我知道你来找我,是想劝和。也许我真的应该感谢你,感谢你在这个时候还那样照顾灰颈。可是,我和灰颈,恐怕是和不了了。虽然说真心话我希望和好,哪怕不再做夫妻只是做一个普通朋友也好,毕竟夫妻一场,过去那些美好的时光怎么能不让我怀念呢?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她也好,我也好,心都死了。我们彼此伤透了对方的心,伤心死了,就算挽回,也只是互相迁就,互相虚伪相待。说一句在你看来我很轻浮的话吧,要是当初我娶的是你,可能不会出现现在这个结局,因为什么?因为你比她豁达,你比她通情达理。她太狭窄了,也太自以为是了。固执到愚蠢,也就没有和好的可能,更不可能和好如初。”
红腿说:“难道你丝毫不检讨自己的错误?你一点问题都没有?比如,你明知道现在灰颈处在非常难过的时期,还要这样明目张胆地跟那个名叫翘尾的小骚货来往密切?你不认为这样做实在太缺德了吗?”大翅点头说:“翘尾年轻,单纯,漂亮,我喜欢她浑身上下洋溢出来的活力和骚劲。”红腿脱口而出:“无耻!”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大翅盯着红腿的眼睛说。
“无耻!大翅,我说你无耻!无耻!你真无耻!”红腿声音凶狠。红腿忽然感到大翅的无耻深深刺伤了自己的心。她再也不想跟他说话了,起身飞走。
五
在红腿飞走的那个瞬间,大翅感到心里很难受。他的本意不是要惹红腿生气,更不想让红腿在灰颈面前说自己现在品性变得非常恶劣,但不知为什么会把话说变样?谁都会在听完这番话后得出无耻之徒的结论。难道这并非言不达意,而是本质流露?为什么本意会变形?为什么想到的与做出的离题万里?“刚才被她气死了,”翘尾说:“要不是您阻拦,我当时就会啄烂她的头!”翘尾看着大翅的眼睛,让他看到她眼里确实充满了对红腿的憎恨和厌恶。大翅温和一笑,说:“你这叫年轻气盛,没必要为这个生气。再说,我现在跟灰颈处在这样恶劣的状态,作为朋友,红腿过来想劝和,心肠是好的。她们现在最恨的是你,出言伤你,其实也很正常。要是你连这都接受不了,那就是你的不对了。”
翘尾灿烂一笑,说“您不要我生气,我就不生气了哦。不过我才懒得生气呢,她都老成那个样子了,我干嘛跟她生气?根本就不值得。”
大翅走到翘尾的身边,说:“你飞到最高那根柱子上去吧。”翘尾笑着说:“您干嘛?又要我在最显眼的位置等您,让大家都看见是吗?”大翅不说话,盯着翘尾。翘尾连忙说:“好,好好,我真是怕您的眼神!”于是振翅,利剑一样直刺空中,落到池杉树下最高的石柱台上。这是谁都知道而且谁也不敢侵犯的领地,是大翅和翘尾寻欢作乐的床。
用无数石柱做成的一圈走廊,上面铺盖许多凌霄花,还有一些正在爬藤的葡萄蔓。这些石柱围成的环形广场,成为鸽子们集中嬉戏的场所。有些石柱的顶部很宽敞,自从大翅他们从东西湖那边搬迁过来后,大翅很快就把这根最高的石柱顶部据为己有,其他任何雄鸽不久连挑战争夺的勇气都没有。近些时,大翅故意在这里跟翘尾亲热,故意让所有鸽子都看见。广场上的鸽子一个个就像观众,而大翅和翘尾就是主演。大翅懂得雌鸽的身体和心灵需要什么,因此他总是把这种公开的寻欢作乐像演戏一样放慢节奏,让翘尾获得铭心刻骨的欢乐,也让台下的观众得到意淫满足,尤其是要让灰颈和红腿看到他拥有年轻美丽的鸽子翘尾。他看见翘尾落到石柱顶部后,并不立即上去,而是等到翘尾冲着他这边大声喊叫,发出一连串急不可耐的咕咕声。果然,翘尾的喊声立即引起全体鸽子的注意。对于那些喜欢意淫的鸽子来说,看戏的时候来了,他们甚至开始敲锣打鼓般造势,希望更多的鸽子集中注意力观看他俩的表演。
这是一种公开的无耻行为,是自欺欺人,更是一场惊心动魄的自我伤害。当他决定把这种无耻极端夸大的时候,他已经意识到一切都将无可挽回,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大翅慢慢在空中翱翔。绝大多数鸽子并没有能力在空中翱翔,只能是快速飞,起飞快落脚也快,至于做爱更快。但是,大翅的优势在于他有一双与众不同的宽厚有力的翅膀,一双雍容华贵的翅膀,无论那是鹤立鸡群还是傲视群雄,但那无疑就是他的全部资本,是他可以在空中用俯视一切的傲慢心态缓慢滑行和从容翱翔的保障。他咕咕叫着,一圈,再一圈,然后优雅地落到翘尾的身旁,轻轻用翅膀抚摸翘尾的身子,令翘尾美丽的身体因为亢奋而忍不住发抖。大翅并不急于满足翘尾,他抚摸她,沿着她年轻美丽的身体走圈圈,时而用嘴唇亲一下她洁白鲜嫩的身子,时而碰一下她正在抖动的双唇。大翅在享受这个过程,丝毫不在意翘尾已经瘫软而湿润的等候是多么焦急。翘尾声音嘶哑了,低声喃喃:“亲爱的,快点啊?”
然而大翅忽然飞离了她,飞落到广场地上,从拼接成十字架的石转上找到一颗食物。就在他含在嘴里将要起飞的瞬间,他看见了另一个石柱后面凌霄花前的灰颈。大翅决定含着这颗食物,飞到灰颈身旁,把这颗事物放在她的面前。大翅真的这么做了。大翅的这个瞬间行为令一直都在仇恨看着他的红腿感动了,也令一直都在默默注视着他的褐背万分感慨。前者认为大翅还是非常爱灰颈的,虽然他故意用这样的方式伤害自己和灰颈;后者加深了对大翅的敬重,觉得这是一只雄踞高处的鸽子最深沉的表达。
让一只发情的鸽子略作等候,是大翅的伎俩,也是大翅的阴谋。他还是放慢节奏,依然慢吞吞消享过程,好像全世界只有他最懂愉快的本质。他让所有的鸽子都听到了翘尾急躁得嘶哑了的娇喘声,也让这次演出给予灰颈致命的最后伤害。他做到了。他让翘尾几乎疯狂,让灰颈感到生不如死,让红腿觉得他复杂得可怕,让褐背看见了高手的演出。大翅完事后附在翘尾耳边说:“我真的很喜欢你。”其实大翅还有几个字故意蒙混过去,忽略不说。他的原话是:“我真的很喜欢玩弄你的身体。”翘尾绝对不知道大翅省略掉的这几个关键字眼,她感动地说:“我爱您,用我的一生一世。
可是大翅听后沉默了,忽然用不高兴的语气说:“别在这种时候,说这样幼稚的话。”翘尾一愣,问:“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大翅现在瞥见了站在远处凌霄花下背对着这边的可怜的灰颈,那个日渐消瘦的身影深深刺痛着大翅的心,那是自己发誓珍惜一辈子的妻子啊。大翅收回视线,对翘尾说:“没有,你没有说错话,但我不太相信这样的誓言,因为任何游戏都会有结束的时候。”翘尾又一愣,连声问道:“您今天到底是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您干嘛说出这些伤我的话啊?您说是游戏,难道我爱您是好玩儿?既然您说是游戏,难道您是用游戏的心态玩我吗?”大翅觉得翘尾的这些话其实都说对了,但他当然不会直接表示肯定,而是转弯抹角地说:“你还小,你的阅历暂时不够,所以你不会十分明白我刚才说的话真正的意思。我是说,所有的誓言都是靠不住的,迟早都是会失效的,所有的过程最终就像一场游戏或者一场梦。总有一天你会醒悟。”
翘尾确实现在不太明白大翅话里的丰富含义,但她有直觉,因此直截了当问:“您是说您迟早会抛弃我的,是吗?”大翅震惊了一下,勉强微笑着说:“也许是你抛弃我。”翘尾这时忽然感到大翅是那样陌生,那样可怕,说:“不!我死也不会离开您,不管您和灰颈最终的结果是什么,我死也不离开您!”大翅听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愿意回应她的话。大翅在内心深处知道翘尾的这番话等于没有说过,因为他一点都不相信。
这只依然显得强大、健壮和充满威严的鸽子,心灵深处充满了脆弱和无望,对任何事情都表现出极大的不信任,失去了往日那种迷人的热情和智勇。这种变化只有大翅自己知道,也许褐背也知道。这个变化是在大翅的妻子灰颈开始冷落大翅、或者灰颈的丈夫大翅开始冷落灰颈之后。由于他们互相冷落,所以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是命运的劫数,是一场互相言不由衷却故意为之的巨大灾难,是命运中注定要出现的灭顶之灾。
六
灰颈看见了大翅在那个石柱上的演出,虽然大翅在演出之前故意嘴含一颗食物到自己面前表示了一下关心,但他的本意是要提醒她也和全体鸽子一样观看他和翘尾的公开交配。灰颈果然是被大翅这最后的一击彻底摧毁,她明显感到自己开始对大翅充满憎恨,她甚至清晰地听见自己心灵最深处,一遍一遍发出了愤怒的喊声。
“我要找他谈谈,”她想:“既然你觉得不断侮辱我是一件令你愉快的事情,既然你丝毫不顾忌我对伤害的承受能力,那么,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奋起还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