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颈看见了大翅最好的朋友褐背,正在不远处的草坪悠闲散步。灰颈从来没有跟褐背说过话,此刻她感到有必要和他谈谈,于是起身飞了过去。灰颈感到自己在起身的那一瞬间,翅膀的力量是多么微弱。看来脆弱的身体已经无法承载沉重的心灵。
“你好,褐背。”灰颈落地之后主动发出信号。褐背回头看见是灰颈,点头说:“你好啊灰颈。”灰颈直接问:“你刚才看见大翅在广场上的表演了吧?”褐背说:“是的。”
褐背之所以与众不同,就在于他并不像那些愚蠢的鸽子那样处处都要显示自己的聪明,时时刻刻都忍不住要对任何事情发表看法,尤其对一知半解的事物发表长篇大论。褐背从不多说什么,在任何说话的时候他都显得被动。这正是褐背思想深沉的根源。
“你知道,”灰颈说:“我们从没有在一起说过话,今天我主动过来跟你交谈,因为你是大翅最好的朋友。大翅如此残忍,用这种公开的方式伤害我,我彻底伤心了。我也能用同样的方式伤害他,只是我不会像他对待我那样对待他。褐背,说实话,其实现在我完全可以不把他当回事,可以忽略他,就当他已经死了。可是,我做不到,我不能就这样被他折磨死。就是死我也要弄明白。我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褐背用他那双深邃的目光看着灰颈,静静地倾听灰颈的话。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到他是完全站在局外的,但从他的目光又可以看出他对他们的事情是多么关心。事实上,正因为褐背既有局外判断也有朋友之情的关心,才能真正识破问题的核心并给予解决之道。褐背确实是这群鸽子当中少有的智者,他已经识破,可以提出想法,但他同时非常清楚大翅和灰颈是当事者,任何当事者都不会真正接受和采纳任何意见与建议。也就是说,事物都有自身过程,这个过程绝不会因为客观因素获得本质的影响。自生自灭,才是真正的命中注定。可是褐背不能对灰颈一句话也不说,那么说什么?怎么说?生命总是在互相影响,不管因为什么关系,各种复杂的相互影响构成了生命的过程。
褐背短促一笑,道:“灰颈,我不知道现在对你,包括对大翅究竟说些什么才好。我历来比较超脱,这一点,大翅也好,你也好,你们都很了解。你和大翅之间的事情,在我看来,关键在恩怨。恩怨就是我们身体里的血液,一旦恩怨问题成为主要的关键的问题,那么,很多事情就会超越我们的意识,成为我们痛苦的根源。换句话说,我们心中确定的方向,往往会让我们走到相反的目标,出乎我们的意料,违背我们的愿望。我确实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做到帮助你和大翅,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我还觉得,再多的所谓办法,对事情本身是没有意义的。我建议你,与大翅好好谈谈,心平气和地谈谈。”
灰颈点头说:“是的,我是有这个打算。可是我完全可以想到,我和大翅交谈的结果只会使我们的关系更坏。他总是强词夺理,从来不会认错,而且他会用更加恶毒的语言对我进行百般凌辱。他喜欢辱骂我,认定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下贱的禽兽。不管他怎么看轻我,看贱我,我还是心里有他,只有他,好像我前生欠他的,就算这辈子每天都被他用带毒的刀片一点一点地割伤我,我还是舍不得他,心里依恋着他。褐背,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我的精神有问题?还是大翅有问题?”
褐背抬头看了看周围,因为太阳正在使草坪发热,大多数鸽子都飞回了鸽舍,沉默了一会儿,对灰颈说:“灰颈,我忽然想到有必要问你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凌霄花选择了石楠树作为攀援对象,而一旁的木瓜树、朴树,还有那些池杉树,还有这座公园最高大的楸树,从来就没有凌霄花开放?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灰颈听后开始张望,果然看见那些灿烂鲜艳的凌霄花除了在广场沿圈那些石柱上蜿蜒攀附开放外,再就是草坪角落的几棵石楠树上热烈绽放。灰颈一直以来并没有注意到褐背说到的这个现象,心里确实感到吃惊,她摇头说:“不知道,没有注意,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是你说起,我不会注意到的。”
“这是因为当初凌霄花的根被栽在石楠树旁边,这种选择就是结果,”褐背说:“对于凌霄花来说是被动的,纯客观的,与此相对应的是,石楠也是被动的,纯客观的。我把这种现象称之为命中注定。这个根,决定了我们一生全部的过程,这就是命运。不管后来的行为出现什么样的变化,都是这个根决定和演绎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有时候不得不相信宿命。因此很多时候,我们非常在乎对方的根,很想全部拥有对方的一切,当然也是与自己密切相关的所谓的根。如果把这个根换一种说法,是历史,也就是说我们常常渴望拥有对方的历史,而非仅仅是拥有现在和将来。我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一切矛盾的根源就在这里,对历史的拥有使我们永远陷入没有止境的纠缠和怨恨中。”
显然这是褐背用另外的话语回答了灰颈刚才的问题,尽管显得深奥,难以全部理喻,但是灰颈还是听明白了一些,知道褐背的意思是说:灰颈和大翅的矛盾根源在过去。确实,大翅每次怒火冲天多半都是在他问到她过去的时候。“哦,说实话,”灰颈说:“我虽然似懂非懂,但我还是知道了要是跟大翅谈话,我可以直接谈我的过去。”
褐背不发表看法。褐背看了看空旷的草坪和已经没有一只鸽子的广场,对灰颈说:“现在很炎热了,我们该回到鸽舍去了。希望你跟大翅的交谈成功,提醒你一定注意忍耐。我先飞走了好吗?”灰颈点头后,褐背起身飞回鸽舍。
七
次日上午,天气阴凉。在鸽舍周围不到百米的圆圈里,最高的树是池杉树,最没有高度的当然数眼前这片宽阔的草坪。公园的南面是一大片桃树林,花期已过,绿荫浓厚。从桃树林通往鸽群活动的广场入口,有一个钢板制作的广告牌,上面写着《赏鸽须知》。在人类的眼里,鸽子是吉祥、和平、幸福的象征,游人不能随便给鸽子喂食,不能追赶鸽子以使鸽子受惊或者折断羽毛死亡,否则就该赔付五十到一百。也就是说,鸽子的生命价值不过这么一点。灰颈每次看见这个广告牌,就会产生心灰意冷的感觉。灰颈想:几乎没有游客按照这个广告牌的提示观赏我们,虽然我们总是显得自作多情愿意与人类亲近,但多数游客通常都是蛮横地把我们捉弄在手,尤其那些小孩子。曾经有一个不到五岁的小男孩,活生生掐死过一只雌鸽。倒是有一个普遍的现象很可爱,所有步入广场的游客,只要看见我们,就会忽然面带微笑。灰颈觉得这是多数鸽子浑身洁白的原因,如果都像褐背那样羽毛深褐,鸽子大约不会引起人类的好感使人类瞬间面带笑容。褐背是一个例外,像他这样有头脑的,更是任何类型中的例外。总之,过分有头脑往往不受欢迎。
这个阴凉的上午,灰颈居然到处找不到大翅,好像他忽然失踪了一样,这让灰颈感到惶恐和不安,比起前段时间他公开侮辱她还要令她感到难过。灰颈知道这就是爱,只要看到他的身影听到他的声音,只要他始终还在她的视线内和听觉中,他就存在,他就可以成为她思念和嫉恨的方向。可是今天,他忽然消失掉了。
伤害可以使从前养成的感应失灵,当默契和灵犀逐渐消逝后,就会慢慢变得愚钝,对心中想要的东西缺乏从前那种感知力,一切都会变得茫然和绝望。灰颈只好站在广告牌后面的朴树下哭泣,虽然她的哭泣既没有眼泪也没有声音。就在这时,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走过来,显然是想在他女朋友面前显示一下他爱动物,想把灰颈捉在手上。灰颈奋起飞离,来到草坪靠近音乐喷泉的一个角落。越是不希望被打扰的时候,越有意外的目光甚至双手靠近,这是无法回避的苦难吗?
灰颈看见了红腿。红腿正在和一只雄鸽说话。从红腿的样子,灰颈本能地感到红腿正在进行新一轮的恋爱。从不把爱情看得认真的红腿,曾经说过由于大翅娶了灰颈而不再相信爱情。灰颈此刻感到好笑,像你这样,还有什么资格谈到是否相信爱情?当然,灰颈自己也感到这话有些极端,因为红腿应该有她自己的爱情观,她需要爱情,喜欢爱情,至于是否相信爱情和忠于爱情,那是与她的身体不相干的身外东西。
红腿问:“是你啊?怎么飞到这里了?是看见我在这里吗?”灰颈说:“不是。我到处找大翅,可是找不到他。”红腿说:“哦,你没听说吗?再过几天就是信鸽大赛,这次是飞西藏的拉萨啊,你们家大翅,当然是这次大赛的绝对主力,昨天晚上就被管理员带走了,你是真的不知道?”灰颈忽然想起昨天傍晚有一些鸽子被管理员带走的事,她当时丝毫没有在意,甚至连问一声的兴趣都没有。当感应逐渐消失的时候,意外就会接踵而来。“带到哪里去了呢?”灰颈连声问,显得急切和焦虑。红腿用小巧性感的嘴唇指示了一个方向,说:“不远,就在公园门口那边,估计他们在练习耐力飞行。”灰颈哦了一声,起身往公园大门口的方向飞去。
很快灰颈就看见管理员正在训练一群鸽子。在公园最高的楸树上,歇着一群最健壮最能飞的鸽子,他们是鸽群中的佼佼者,是所有雌鸽日思夜想身心倾慕的对象。灰颈只好躲在桃树林旁边的一座假山上,但她丝毫没有想到,鸽子永远都有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本能,因此正在训练从树尖到鸽笼来回飞翔的大翅,没过多久,就看到了她。大翅在任何时候都要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在任何情形下都要显得出类拔萃,因此他非常专心和投入,他是希望管理员在训练期间逐步确立他在这群信鸽当中的绝对地位,希望在出发那天,他的一双宽大翅膀上被管理员亲手涂上鲜红的颜色,成为这支队伍中的领飞王,所有的鸽子都得听他的,在起飞、群飞、飞行途中、飞行到达和集中返程、集体回落等等细节上,最具经验的大翅渴望再现他在东西湖时的辉煌,希望像从前给东西湖带去冠军荣誉那样,也给现在自己所在的西北湖公园队带来新的辉煌,并且一定要在这次全市信鸽大赛中拿到冠军。这是大翅的想法之一。另外一个最真实的想法就是,借机离开这里。
管理员宣布今天训练到此,发出口令,让大翅带领信鸽们快速飞到鸽舍楼顶。大翅立即振翅,用咕咕声让信鸽们分作上中下三个层面展开飞行。灰颈看见,飞在上面那层前面的大翅身影矫健,令她忍不住怦然心动接着黯然神伤。
大翅率先落到鸽舍楼顶后,再用咕咕声提醒大家站成整齐的一排等候管理员来检查。果然,几分钟后管理员来到鸽舍楼下,抬头看了看整齐划一列队站着的信鸽,伸出大拇指表扬了信鸽们或者大翅。大翅说:“好了,大家可以自由活动了。”说完以后,大翅立即起身,想起在桃树林旁假山上等候着他的灰颈一定有话要说,于是振翅飞去。
灰颈看见大翅飞来了,看到大翅落在身边了,忽然心生感动,张开嘴巴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不知道先说什么再说什么。毕竟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了,谁的尊口都难以先开,因此同时沉默,任凭风儿把桃树林吹出响声。灰颈鼓足勇气,眼睛不看大翅,问:“过几天要飞拉萨了是吗?”大翅立即响应,说:“废话!你知道我一向讨厌废话。谁都知道我们正在训练,谁都知道我将要成为这支队伍的领飞王。你独自沉思了这么长时间,一开口说话,怎么还是说废话呢?”
“你喜欢嘲笑我,捉弄我,”灰颈忽然想起褐背的提醒需要足够的忍耐,也就改变语气说:“不过我愿意承受你的嘲笑,因为我上辈子欠你的。”大翅听了,有点激动,说:“请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你?什么叫上辈子你欠我的?你知道你上辈子是什么样的吗?莫名其妙!”
八
大翅说话的态度使灰颈忽然没有了信心,头脑里想好的话语猛然烟消云散,一时没有了任何主张,感到此刻自己是在犯贱,她很想立即飞走,彻底结束她和大翅之间的一切。可是灰颈并不甘心,她确实想弄明白大翅为什么要对她这样残酷无情。灰颈沉默了一会儿,看到大翅还在自己跟前,并没有飞去的意思。于是灰颈提醒自己不妨从好处想,不妨想到此刻大翅至少愿意和她说话。
灰颈走近几步,既是温柔也是哀怨地说:“大翅,从前你对我说过,我是上帝恩赐给你的礼物,我是你这辈子最后的一个天使。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这话吗?”大翅冷笑一声,反问道:“我说过这样虚伪这样无知的话?不会吧?是你记错了吧?不是我说的吧?我怎么会说出这样无聊的话?”灰颈看着大翅,但是大翅的眼睛在回避她,从侧面看,大翅的脸颊显得瘦削,神情忧伤。灰颈意识到尽管大翅使用各种手段伤害她折磨她,但自己内心还是深深爱着大翅的,因此不在乎他刚才这番明显的瞎话,说:“自从你开始伤害我折磨我,我每天早上醒来必然会强烈想你,每天晚上必然全部身心牵挂着你,白天我总是远远地看着你,不在一个鸽舍里后,几乎每个夜晚我都觉得无限漫长,无比孤独。我不相信你不爱我了,我也确实并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倒是你一再用公开的言行不停伤害我。我可以为你而死,但你怎么忍心不让我死个明白?你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到底是什么让你这样残忍对我?”
大翅缓缓移动脚步,在假山的石头间来回走着,静静听着灰颈的陈述。此刻他心里涌动一股温情,涌动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就是想用一场轰轰烈烈的交配结束他俩长达几个月的战争。但大翅还是克制住了,他明知道这种克制是一切雄性伪装的孤傲,是只会使事情朝着无法挽回的相反的方向飞离的利剑,却偏要坚持。他甚至不看灰颈的眼睛,故意装出一副你说你的我可听可不听的样子。
“我不相信你不爱我,更不相信你一点都不在乎我,”灰颈说:“假如我真的出现了什么意外的话,你会非常难过……”这话击中了大翅,大翅忽然扭身盯着灰颈的眼睛,这双漂亮的无邪的眼睛曾经是大翅最爱注视的美丽,此刻大翅却看见那里头全都是忧伤和委曲。大翅提高声音说:“你不觉得,现在你说这些话,非常可笑吗?”
灰颈说:“不,我不觉得可笑,我的心里在流泪,在流血。”大翅说:“你别想用这些言语强行感动我,我现在很麻木,对你,对我自己,我除了麻木,还是麻木。麻木,你懂吗?就是对一切都没有感觉了,对一切,明白吗?算了,我懒得跟你谈什么了,下午我们还要训练,过几天我们就要参加信鸽大赛了,我希望遇到不测。我希望遇到不测,你听清楚了吗?也就是说我现在一心等候着真正的意外出现,换句话说,就是我才是真正想死。我想死,但不是用自杀的方式去死,你听到这话,应该感到高兴了吧?”灰颈心里一震,说:“为什么?你为什么也会有这种想法?”她说不下去了,突然哽咽,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