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汉东湖的听涛风景区内,亦即进入东湖正门右拐不远,可以看到在一条林荫道上耸立的“海光农圃”牌坊,再往前走不远,就是新建的苍柏园。一个冬天的傍晚,在我入住东湖边之后、人生终获平静的时刻,朋友余海斌先生陪同我夜游苍柏园。记得顿时有一种景仰之心油然而生,还有一种欣慰之情烙在记忆。然后是2008年11月2日晚间在武汉音乐学院编钟音乐厅欣赏到“东湖苍柏园”开园庆典晚会;又接着是次日阅读到《长江日报》头版和三版,大篇幅报道周氏三姐妹相携凭吊“东湖之父”周苍柏。关于“东湖之父”的观点和东湖乃周苍柏心灵归宿的说法,我基本赞同。但我更想有机会得以深入描述周苍柏内心世界的东湖模样,以此揭示东湖拥有的丰饶无限的人文内核。
东湖现在的样子是多少人连续奋斗的结果。如果说任桐的琴园和沙湖十六景是东湖风景区较早较具体的文化渊源之一,那么,周苍柏的海光农圃则是东湖风景区迄今保存完好、历史悠久、有计划有目的进行旅游休闲建设的文化遗存。关于周苍柏先生,各种追忆的文字不少,我并不想在这里赘述,但在2008年冬天周氏三姐妹的再次公开陈述,令我兴趣大增:我颇想分析周苍柏这个人以及他何以钟爱东湖。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史无不烙有时代痕迹,周苍柏先生也不例外,只是他与东湖的关系史,是另一部关于自然人文的近现代史。这就是我为什么主张东湖的文化定位应该建立在近现代历史基础上的依据之一。
周苍柏生于1888年,湖北武昌人。周家乃工商世家。周苍柏早年就读武昌文华学堂,后转入上海南洋公学校亦即现在上海交通大学。21岁大学毕业赴美留学,就读纽约大学银行系,毕业获商学士学位,此后在金融界逐步获得巨大成功。41岁那年,银行家周苍柏慧眼相中东湖风景,零敲碎打般购置湖边无数小块荒地,日积月累,这些小块荒地连成很一大片,以至400亩。其中非常有趣的一个故事是,当初磨山是属于杨显东的,周苍柏三番五次不厌其烦登门,深情阐述自己购买荒地荒山只为农耕休闲,言辞恳切,行为感人。杨显东由最初的断然拒绝到后来的无偿出让,实在是被周苍柏的真情言行打动。次年,周苍柏请父亲周韵宣书写“海光农圃”四个大字,立于东湖边的牌坊上。他在全国招募园艺师、果艺师,四处购买各种树木和花草妆点农圃,带领全家亲自栽树种花,且付款武汉大学,代武大代办苗木。周苍柏把热爱生命和热爱东湖,画上了等号,他的宏愿是把东湖“海光农圃”办成“湖北花园”,让广大民众有一个四季景色优美的旅游休闲胜地。他的这个宏愿深得当时不少有识之士赞赏,以致不少拥有东湖土地的人士纷纷愿意出让给他经营。周苍柏先生付出心血的“海光农圃”终于声名远扬,引来国内外颇多游人。
1949年9月24日,经请示周恩来总理同意,按照民族资产阶级政策,“海光农圃”作为民族资本经济被接收,更名“东湖公园”。10月1日,出席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次会议的周苍柏,参加了新中国开国大典。回到武汉后,周苍柏出任中南财政委员会委员、中南工业部副部长,后又担任全国政协常委、全国工商联执委、湖北省政协副主席。海光农圃,是周苍柏自觉自愿奉献给社会奉献给人民的。
周苍柏的一生是艺术的一生,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结合得极为完美的一生,也是乐善好施、充满爱意、深明大义的一生。他的故事,他的“海光农圃”的故事,他和孩子们的故事,就是东湖的故事,是近现代历史上武汉城市发展中极为精彩的章节。关于周苍柏,关于海光农圃,关于东湖,还有很多很耐读的故事,需要多种形式和多种途径追忆和品味,因为那是我们这座城市共同的似水年华……
Δ东湖拓荒者万流一
在武汉东湖风景的缔造历史上,有很多让我们内心难以忘怀的人物和故事。我们不该对那些真正的英雄失去敬仰心,不该常常故意的数典忘祖。我常想,没有代代相传的义举和前赴后继的奉献,就没有今天东湖引人入胜的丰饶景观,就没有现在东湖风景区耐人寻味的丰厚文化。东湖风景区的文史之所以有鲜明的近现代特色,是因为东湖拥有一批忠实致力风景建设的仁人志士,他们如同星光在浩瀚深远的文明之空闪烁不灭,映亮这座山水园林之城的丰美娇丽。
在任桐、周苍柏之后,我阅读东湖人文历史的目光停留在万流一那张瘦削的脸上,他那双执着而聪颖的眼神深深吸引了我。在不多的几张黑白照片中,万流一穿着朴素,眼里流露出坚定地信心。他把一个几近荒芜的东湖慢慢梳理成为今天我们能徜徉其中的著名风景区,他殚精竭虑投身东湖建设的诸多情节感人至深。对东湖,万流一有着一颗无私奉献的纯粹心灵,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拓荒者。
万流一是湖北汉阳人,1941年参加革命工作,曾任武汉市园林局副局长、东湖管理处处长,后来一直在东湖风景区担任领导。上个世纪50年代,万流一满怀对东湖人文历史的敬重之心,满怀对东湖自然风景的热爱之情,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取得了一系列骄人的成绩。我说他是东湖建设历史上的一座丰碑,因为他历经千辛万苦建造的景观成为东湖半个世纪以来的风景名胜。新中国成立之后,百废待兴、百业待举,东湖的人文景观可以说除了“海光农圃”和“中正亭”(亦即湖光阁),其它一片破败,湖山荒芜,不成景致。就是这个带着野性的东湖让万流一感到:东湖的美,只要认真梳理,必然千古流芳;东湖的文化,只要悉心彰显,必然引人流连。
在海光农圃安营扎寨似乎就是一种精神的延续和传承。万流一带着几个干部和几十个工人,像东湖的树木一样深深植根在这片野性的湖水。那阵子交通非常不便,即便到了武汉大学,还得步行到湖畔,再坐船慢慢划向仿佛远在天际的彼岸。万流一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每天来回的路上,他对那些愿意置身东湖园林建设的战友们说:我们在东湖搭盖简易房,以东湖为家。于是这批早期拓荒者,一年四季风雨无阻,早出晚归风餐露宿,用沾满泥巴的双脚丈量东湖每一寸土地,在阳光照亮的山山水水之间构想未来风景的蓝图,从许多老农那里收集到极为丰富的东湖传说。万流一早先的这些精神准备为东湖风景后来的构成不仅提供了规划依据,而且带给他们那批拓荒者以无穷的精神动力。我深信万流一是一个具有尊敬之心的人,对自然山水,对历史人文,对先辈前贤,他满怀尊敬。这就是为什么万流一亦能被后人敬仰的根本原因。
万流一把毕生精力献给了东湖,建设美丽东湖是他的人生理想。为了实现这个理想,他不折不饶,他勤奋苦学,他呕心沥血。最初他完全不懂园林学,但渐渐的,他和他的战友们都自学成才,成为中国最大城市湖泊的园林设计师和建筑专家。期间需要经历多少磨难毋庸赘言,但他就像东湖的一棵树、一根草、一条鱼、一道浪,他们是东湖的一滴水、一片叶,不管风和日丽还是风吹雨打,永远都在与东湖同呼吸共命运。甚至可以说,他就是东湖,东湖就是他,他的脾性就是东湖的脾性,东湖的生命现象就是他的生命现象。短短几年,从整体规划到部分实施,一批东湖景观经由他们的双手永恒耸立。
建国初期的财政非常困难,那时候头等大事乃国计民生,绝非风景园林建设,所以,万流一上报的建设资金申请常被否定或放缓,可谓有情可原。除了严格管理有限的使用资金,万流一“化缘”的能力不同寻常,最有趣的一个故事就是“等李先念起床”:前国家主席李先念在湖北任职期间,万流一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主动向他汇报东湖风景建设,目的只有一个,希望得到更多建设经费。李先念到中央任职后,万流一更是抓住每一个机会汇报。李先念喜欢东湖,有一次来湖北住东湖客舍,万流一天还没亮就等候在客舍外面,李先念起床出来呼吸东湖的新鲜空气,看见了万流一,笑呵呵说:“你还真会找机会要钱!”李先念接过万流一早就准备好的纸笔,搁在腿子上批了一笔数目可观的东湖建设专款。万流一憨厚的笑容是李先念喜欢的,万流一建设东湖的决心是李先念肯定的。万流一心里只有东湖二字,因此他得到了很多支持和鼓励,从中央到地方有很多领导先后给他批拨了建设专款。除此以外,万流一非常懂得借用文化的力量来促成东湖文化的彰显。他多次邀请社会名流和有识之士泛舟东湖,集思广益,广纳善言,诸如可竹轩、听涛轩、沧浪亭、行吟阁、长天楼、水云乡等景点,就是万流一时代的智慧结晶。万流一先后邀请到董必武、宋庆龄、朱德、何香凝、郭沫若、张难先等人为东湖景点赋诗题词,成为东湖文化近现代部分精彩华丽的灿烂篇章。
如今我们漫步在一年四季景色分明的美丽东湖,享受自然人文的旖旎风光,也许谁也不会在意这片水土上曾经有一批为之鞠躬尽瘁的前辈,或者站在那些拓荒者的角度去想:他们确实无须后人有谁在意,后人顾自看景就可以了。但我十分在意,我想那些已经过往的先辈也曾在意过,今后还将有更多人特别在意。每当我想到万流一他们亲手缔造的那些景致时,心里就会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也会有一种非常清晰的促动。这些景致包括:先月亭、可竹轩、湖滨小楼、听涛轩、可歌亭、桔颂亭、鲁迅雕像、屈原纪念馆、长天楼、濒湖画廊、黄郦湾长廊、朱碑亭、磨山植物园、园艺场、卓刀泉烈士陵园、沧浪亭、水云乡等等。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如果有一天,东湖有了万流一的铜像或纪念馆,我将在每年清明节前往,怀着敬仰之心,思考精神二字……
Δ落雁景区的野性美
被我们渲染的西方情人节和被我们放大的本土七夕节,都适合置身并融和在武汉东湖美丽的落雁风景区。但凡穿越十里长堤或者伫立磨山之巅的人们,都会看到浩淼湖水的远处有一座壮观醒目的白色长桥,那是东湖落雁景区的标志,也是湖光山色水天一体的尽处凸显出来的莫名怅惘。记得我在研读东湖人文历史一度对落雁两个字凝视良久,虽然明知这个名词一定是后人所取,但还是对东湖或者说我们这座城市的本来面目心生景仰。纯粹的自然的野性的风景如今所剩无几,尤其在一些以快速发展为幌子实则巧取豪夺利益合谋的大都市,哪里才有一方净土可供我们瞻仰城市遗容、分享历史人文?因此东湖的落雁景区是我很想到达的一个方向。有幸的是,就在今年我先后两次将我的身心滞留在那里,灵魂犹如游丝在落雁景区飞舞并缠绕。
武汉东湖是由很多湖泊构成的中国最大的城中湖,其中雁窝湖就是如今落雁景区的所在。大雁做窝之地,必有山林、丛林、岛泽、洼地和连天的芦苇,必有开阔水域和丰盛美食,不然这些珍贵鸟类难以栖息繁衍,更难丰繁雁中咀一带妖娆野性的自然风光。当成群结队的大雁在辉煌的晚霞中回旋,当辽阔壮丽的湖水在鸟儿的鸣叫中泛光,我们的心获得的不仅仅是纯净,还有对圣洁的膜拜和对生命的敬畏。事实上雁中咀的岛泽和芦苇丛不仅有大雁,还有野鸭、獐鸡和许多野鸟。然而,渐渐的,渐渐的,落雁景区的野山野林野水,蜕变成想象,甚至连是否有真实的大雁在雁窝湖起落也可能只是我们的梦境,我们怀疑那些美轮美奂的风景摄影是否为电脑合成?由于我们对自然夺取的速度太快太毒,因此我们对自然的纯粹性不仅常生怀疑,也常在内心隐隐泛动深切的罪恶感。有时候我忍不住想起米兰·昆德拉的《慢》,忍不住好奇打量那些到处寻找农家饭菜的豪华轿车,忍不住想象东湖的落雁景区是否为我们这座城市能够享受自然的最后狂欢地。
我一直难以释怀的是那年武汉成人节在东湖磨山举行,那是2007年5月16日。在磨山楚城给516个18岁孩子举行的“冠礼”——看着他们拜天谢地,拜老师谢家长,每一张泪流满面的脸流泻的是浓浓感恩之情,我们的灵魂有理由在那一天随着泪雨滂沱。中午我们一群朋友去落雁岛一带吃农家饭,木桌木椅木板桥,左是磨山,右边却是一处陌生风景,我感到那片不远处的湖水荡漾着无尽的野性。我和那次成人节的主策划吴丹同时感到惊讶,就向时任东湖团委书记的余海斌请教那一妙处,于是,我和吴丹第一次听说了近在咫尺且野趣横生的,就是著名的落雁景区。我一直都在寻求机会希望能置身进去,今年的2月14日终于成行。我觉得春意勃发时节的落雁景区把一个冬季的荒野突然点缀得有些纷繁,于是想象它的秋天一定美不胜收。如果你在人流车流以及物欲横流的闹市感到窒息不堪,东湖的落雁景区尤在春季能给你不死的生机,能把你沦丧在地狱里的绝望提携到春来发几枝的落雁树冠,甚至能让死灰复燃,让善良和美好像盎然春意绽放在灿烂的生命枝头。无比清澈的落雁湖水,慢慢长出青翠欲滴的浮萍,这样的人间景象现在屈指可数。那是一个特别具有意义的情人节,因此我渴望金秋一定要再看落雁,我被自己想象的层林尽染的落雁感动,相信落雁会在每个金秋更加张扬其烂漫野性。是的,这个秋天,也就是前几天我终于如愿。随着海斌前往落雁景区上任新职,沿着今年七夕节在落雁景区成功举办留下的芬芳之路,我终于让落雁的秋色尽收眼底,内心涌动温馨。
依然想纠正一些问题,一些我认为不妥却又对现实缺乏力量的奉劝:到目前为止,前往落雁的道路尚未完全通畅,经过磨山景区意味着相隔两道门票。东湖的经营一直是一个大问题,东湖的管理更是问题多多。我只是东湖景区的邻居,或者我只是东湖人文的敬重者。一直以来我是主张东湖须注重自然美景的,管理成本可以向水域收获,所有景致都须重视自然野性。东湖确实没有很深的文化底蕴,这没什么好遮掩和羞愧的,但东湖丰饶的野性却是任何一座城市湖泊难以媲美的。这就是东湖的资本,就像落雁景区的那些大雁,是在穿越了太多的城市钢筋水泥构成的厚重阴影栖息到我们美丽的雁窝湖,它们带着天外的气息,带着大地的深情,带着我们膜拜甚或朝圣的灵魂,起起落落,雁行无数……这样美妙的时刻,我们是否可以收敛一下我们永无止尽的欲望?随着它们起落的身影温情微笑?和着它们优雅的回旋放声歌唱?
那一隅荒原
我相信真诚是相对的,爱也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