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古典散文集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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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墨子

墨子(前4687—前3767)名翟,鲁国人。出身微贱,曾为木匠。宋昭公时曾任大夫。后长期居住鲁国。所著《墨子》一书,原为七十一篇,现存五十三篇。清孙诒让《墨子闲诂》是《墨子》的最好注本。现有中华书局《诸子集成》本。

墨子

非攻(节选)

今有一人,入人园圃,窃其桃李,众闻则非之,上为政者得则罚之。此何也?以亏人自利也。至攘人犬豕鸡豚者,其不仁义又甚入人团圃窃桃李。是何敌也?以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至入人栏厩,取人马牛者,其不仁义又甚攘人犬豕鸡豚。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罪益厚。至杀不辜人也,扡其衣裘,取戈剑者,其不义又甚入人栏厩,取人马牛。此何故也?以其亏人愈多。苟亏人愈多,其不仁兹甚矣,罪益厚。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不义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别乎?

杀一人谓之不义,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说往,杀十人,十重不义,必有十死罪矣;杀百人,百重不义,必有百死罪矣。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不义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情不知其不义也,故书其言以遗后世。若知其不义也,夫奚说书其不义以遗后世哉?

令有人于此,少见黑曰黑,多见黑曰白,则必以此人为不知白黑之辩矣;少尝苦日苦,多尝苦日甘,则必以此人为不知甘苦之辩矣。今小为非,则知而非之;大为非攻国,则不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此可谓知义与不义之辩乎?是以知天下之君子也,辩义与不义之乱也。

“鉴赏”

此篇选自《墨子》,为《非攻》上篇。

春秋战国时期,战争频繁。墨子在这篇文章中,反对侵略战争,反映了人民的愿望和要求。这是一篇典型的用类比方法推论的文章。

文章先分析一个简单的事例。“入人园圃,窃其桃李”,此事大家都知道不对,因为他“亏人自利”。然后由小到大,一步步推论,性质越来越严重,由攘人犬豕鸡豚,取人马牛,杀无辜之人,一直到“至大为不义攻国”,确立了攻国不义的论题。这是从性质(质量)上作类比推理,对那些赞扬战争的人士,予以驳斥。

在前面推论的基础上,又进一步从数量上作类比推理。杀一人,一死罪;杀十人,十死罪;杀百人,百死罪。以此类推,攻国杀人无数,则罪大恶极。对那些赞扬战争的人,再次进行严厉的驳斥。

最后又把数量和性质结合起来作类比推理。“少见黑曰黑,多见黑曰白”,这是明显的认识上的错误。“今小为非,则知而非之;大为非攻国,则不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其错误到了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程度。这不仅是批驳认识上的错误,也是对侵略战争杀害无辜人民的揭露。

墨子不仅是一位思想家,他对自然科学也有所研究。这使他的文章具有独特的风格:朴实无华,逻辑严密。

(邱崇丙)佚名

《左传》,相传春秋末年鲁国太史左丘明作,实出于战国人之手。据考订约成书于公元前375年至前351年之间。凡三十卷,十九万字。用夏历,依鲁君隐、桓、庄、闵、僖、文、宣、成、襄、昭、定、哀十二公世次记事。始于隐公元年,终于哀公二十七年。上溯周宣王二十三年,下及于周贞定十六年。汉儒以此文为解释《春秋》之“经”的“传文”,故称《春秋左氏传》、《春秋传》、《左氏传》。有四部丛刊、四部备要本。1981年杨伯峻注释的《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本较为通行。

左传

曹刿论战

十年春,齐师伐我。公将战,曾刿请见。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刿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乃入见。

问:“何以战?”公曰:“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对曰:“小惠未遍,民弗从也。”公曰:“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必以信。”对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公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对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战则请从。”

公与之乘,战于长勺。公将鼓之。刿曰:“未可。”齐人三鼓,刿曰:“可矣。”齐师败绩。公将驰之。刿曰:“未可”。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曰:“可矣。”遂逐齐师。

既克,公问其故。对曰:“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

“鉴赏”

此文选自《左传》庄公十年。记述了齐鲁两国在长勺的一次战争。标题是编者依普通选本加的。

曹刿,是鲁国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但他却在齐国背弃盟约,以强凌弱之时,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挺身而出,毛遂自荐,以奇谋战胜齐师,立下赫赫战功。面对强大的齐师他毫不畏缩,积极请战,面对别人的讥讽他毫不在意,甚而发表了“肉食者鄙,未能远谋”的独特见解,可见他胸怀大志和超人的胆略。

当他见到鲁庄公时,并没有急于献出什么计谋,而是变被动为主动地反问鲁庄公“何以战”。鲁庄公自恃平时有恩于人民,曹刿却认为这种小恩小惠根本不能使大部分的人民心服,不能恃以为战。鲁庄公又拿神的赐福来证明自己具备作战的优势,曹刿则认为神未必会因普通的虔诚而保佑作战的胜利。最后,鲁庄公又表示自己能体察民情,秉公处理各种案件,曹刿对此则加以肯定,认为只有诚心待民,才能取得人民的忠心,也才能取得战争的胜利。曹刿这种注重人民群众的民本思想,被后世无数战役证明,是胜利的必要保证,是战争中把握优势的基础,是永恒的规律,具有非常高的理论价值,也是《左传》中反复强调的战争理论。

战斗开始后,曹刿一再阻止鲁庄公发出进攻的命令,而是等到齐人“三鼓”之后,才让将士发动攻势,一举战胜了齐师。鲁庄公正要乘胜追击,又被曹刿拦住,在仔细地察看了敌情,确定没有埋伏之后,曹刿才允许将士追杀敌人,并彻底赶走了来犯的齐师。战斗结束后,面对鲁庄公的询问,曹刿道出了缘由,并由此总结出一条流传至今的经验: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作者在这篇短文中不仅为我们塑造了曹刿这位历史上的军事奇才,更以精确传神之笔描述了一场以弱胜强的古代战争,虽然着墨不多,却揭示了战争的胜败最根本的是民心取向这一个世代相传的真理。

(魏小薇)介之推不言禄

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禄亦弗及。

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元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

其母曰:“盍亦求之?以死谁怼?”对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其母曰:“能如是乎?与汝偕隐。”遂隐而死。

晋侯求之不获,以绵上为之田,曰:“以志吾过,且旌善人。”

“鉴赏”

这篇文章选自《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晋公子重耳,受他父亲献公宠爱的骊姬的迫害,流亡在外。十九年后回到晋国即位,这就是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晋文公在流亡中,有一批贵族跟随着他,为他出谋划策,其中就有介之推。文公即位后,赏赐这些跟他一起流亡的人。别人都居功邀赏,唯有介之推“不言禄”。所谓“禄”,是指古代统治者赏赐给官吏的一种政治和物质待遇。介之推不说话,晋文公也就没有想到他,他也就没有得到应有的俸禄。“不言禄”,说明介之推与其他“从亡者”不同,他不争利;而“禄亦弗及”,说明晋文公考虑欠周。文章开头,交代了这个“不言”,“弗及”,很自然地就展开下文。

介之推既然不言禄,朝廷上也就无人知道,但他回家对母亲说了一番话,表明他对此事是有看法的,而且深为不满。他这一番话,有两处值得注意。“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这就是说,文公即位是天意的安排,这显然是儒家的“君权神授”思想。“下义其罪,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如果文公赐禄于他,恐怕他不会拒绝,他不言禄,不等于不要禄,只是不主动要禄,而等待文公赐禄。“禄亦弗及”,使他失望不满,而且对自己曾与之共过患难的晋国君臣,改变了看法。认为他们上下相蒙,无法相处了。这一番话流露出不满情绪,但介之推究竟想怎样,并不明确。所以下文写他母亲三次设问,来逐步表明介之推的心迹。

他母亲第一次设问:“盍亦求之,以死谁怼?”意思是:你何不也去求赏呢?这样死了怨谁?这表明她听出了儿子的话音,以为也许他是一时气愤,说了一些过头的话,因而拿话去试探他。介之推回答道:“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他自己也承认是“怨言”,表示不能要俸禄。但语气较为勉强,并不坚决。于是他母亲又第二次设问:“亦使知之,若何?”意思是“不要俸禄,也让晋文公知道这件事,怎样?”这表明他母亲看出他为难的心情,以为他内心矛盾,不好改口,纵不要利,也许要图名,所以又用话去为他解脱。介之推答道:“言,身之文也;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他这几句话的态度明朗了,既不言禄,也不求显。他母亲听出了他的意思,又第三次设问:“能如是乎?与汝偕隐。”表明她由怀疑到相信,表示对他的理解和支持。

介之推和他母亲的这三次对话,细致入微地表达了人物的思想心理。介之推开始语气激烈,有埋怨情绪,接着语气缓和,有为难情绪,最后态度明朗,不言禄也不求显。他母亲也针对他的心理设问,逐步展现人物的心理。看来他母亲既不是劝他争禄,也不是劝他隐居,而是揣摩儿子的心意,为他解难分忧,尊重他自己的选择,是出于一种母爱的关怀。但她同时又是有政治眼光的,最后“与汝偕隐”,就不仅是关怀,也是一种支持。作者写介母的三次设问,增加了文章的波澜,提高了表达能力。介之推开始说的那一段话,是“画龙”之文,介母的三次设问,才是“点睛”之笔。

“遂隐而死”,这里用“死”字,而未用“卒”或“终”,这是因为,晋文公后来派人找他找不到,就放火烧山,想逼他出来,但他仍不出来,结果被火烧死。晋文公用绵上的土地作为介之推的祭田。文章最后以晋文公的话结束:“以志吾过,且旌善人。”这样,就照应了开头的“不言”“弗及”,结构完整,又突出了主题,赞扬了介之推的不争利不求名的正直品格。

提起隐居,很容易想起道家,其实儒道在这一点上有相通之处。儒家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争取做官,官没法做了,就隐居,以保持自己的气节。道家则拒绝做官,他们隐居,是为了养生,终其天年。其实不同,其隐则一。儒家的隐士,也称处士,不一定终身隐居。不过既然过隐居生活,也就有可能接受道家的思想影响。这是中国古代历史上不少知识分子所走过的道路。介之推的思想是儒家的。他的隐居也是儒家型的。他的形象有一定的代表性,体现了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正直和清高。我们从“不食嗟来之食”而死的“饿者”身上,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身上,能够看到某些类似之处。作者在介之推母子三次对答上下功夫,逐步揭示人物的思想心理,并以他们的行动来印证。这样,不到二百字的短文,就把人物形象写活了。可见,《左传》为中国古代散文典范,名不虚传。

(邱崇丙)殽之战

三十二年冬,晋文公卒。庚辰,将殡于曲沃;出绛,柩有声如牛。卜偃使大夫拜,曰:“君命大事,将有西师过轶我;击之,必大捷焉。”

杞子自郑使告于秦曰:“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若潜师以来,国可得也。”穆公访诸蹇叔。蹇叔曰:“劳师以袭远,非所闻也,师劳力竭,远主备之,无乃不可乎?师之所为,郑必知之;勤而无所,必有悖心,且行千里,其谁不知!”公辞焉,召孟明、西乞、白乙,使出师于东门之外。蹇叔哭之曰:“孟子!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公使谓之曰:“尔何知?中寿,尔墓之木拱矣!”

蹇叔之子与师。哭而送之,曰:“晋人御师必于殽。殽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奉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辟风雨也。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

秦师遂东。

三十三年春,秦师过周北门。左右免胄而下,超乘者三百乘。王孙满尚幼,观之;言于王曰:“秦师轻而无礼,必败。轻则寡谋,无礼则脱;入险而脱,又不能谋,能无败乎?”

及滑,郑商人弦高将市于周,遇之。以乘韦先,牛十二,犒师。曰:“寡君闻吾子将步师出于敞邑,敢犒从者。不腆敞邑,为从者之淹,居则具一日之积,行则备一夕之卫。”且使遽告于郑。

郑穆公使视客馆,则束载厉兵秣马矣。使皇武子辞焉,曰:“吾子淹久于敝邑,唯是脯资饩牵竭矣。为吾子之将行也,郑之有原圃,犹秦之有具囿也,吾子取其麇鹿,以问敞邑,若何?”杞子奔齐,逢孙、扬孙奔宋。

孟明曰:“郑有备矣,不可冀也。攻之不克,围之不继,吾其还也。”灭滑而还……

晋原轸曰:“秦违蹇叔,而以贪勤民,天奉我也。奉不可失,敌不可纵。纵敌患生,违天不祥,必伐秦师。”栾枝曰:“未报秦施而伐其师,其为死君乎?”先轸曰:“秦不哀吾丧,而伐吾同姓,秦则无礼,何施之为?吾闻之: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也。谋及子孙,可谓死君乎?”遂发命,遽兴姜戎。子墨衰短,梁弘御戎,莱驹为右。

夏四月辛巳,败秦师于殽。获百里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以归。遂墨以葬文公。晋于是始墨。

文赢请三帅,曰:“彼实构吾二君,寡君若得而食之不厌。君何辱讨焉?使归就戮于秦,以逞寡君之志,若何?”公许之。

先轸朝,问秦囚。公曰:“夫人请之,吾舍之矣。”先轸怒曰:“武夫力而拘诸原,妇人暂而免诸国,堕军实而长寇仇,亡无日矣!”不顾而唾。

公使阳处父追之。及诸河,则在舟中矣。释左骖,以公命赠孟明。孟明稽首曰:“君之惠,不以累臣衅鼓,使归就戳于秦;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惠而免之,三年,将拜君赐。”

秦伯素服郊次,乡师而哭,曰:“孤违蹇叔,以辱二三子,孤之罪也。”不替孟明。曰:“孤之过也,大夫何罪?且吾不以一眚掩大德。”

“鉴赏”

此文选自《左传》僖公三十二年、三十三年。题目是编者依普通选本加的。

鲁僖公三十二年(公元前628年)冬天,晋文公去世了,此时秦国正出师袭击郑国,途经晋国,晋军在殽出其不意地伏兵狙击秦师,本文即是记载秦晋两国战于殽的经过。

文章先从为晋文公出殡开始,假借卜者之口,申明晋袭秦是文公之命,为此次战斗寻找合理的借口。然后,又转到了秦国,秦穆公得到特使杞子的报告,准备出师伐郑,在征求秦国老臣蹇叔的意见时遭到了蹇叔的强烈反对,穆公置蹇叔的劝告于不顾,执意攻郑,蹇叔先哭孟子“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这是出于公,再哭自己的儿子“余收尔骨焉”,这是出于私。结果却遭到了穆公的诅咒。

秦师行军途中路过周天子都城洛阳的北门,按礼节士兵应卸甲束兵表示恭敬,但秦军士兵表现出轻率无礼的态度,年幼的王孙满见了断言,“秦师轻而无礼,必败。”秦军到了滑,被郑国商人弦高婉转有礼地警告说,郑国早已有了防备,希望秦师不要轻举战旗。同时郑穆公也派人通知驻郑的秦国使者,告诉他们袭郑的计划已不是秘密,不如尽早撤兵。杞人等见事已泄露,匆忙各自逃命。而另一方面,秦师中的一员大将孟明也认清了不利的战局,径自灭滑而还。晋国的大臣经过争论,认为秦不听蹇叔“劳师以袭远”,“师劳力竭”的劝告,“以贪勤民”,这是打击秦师的一个绝好的机会,为世代子孙计,应该出师伐秦。这样,晋国“兴姜戎”、“墨衰经”,大败秦师于殽。

还朝后,晋襄公经不住夫人文赢的恳求,轻率地释放了俘获的秦朝大将,被大臣先轸指责后又派人去追,却不获而返。另一方面,知错的秦穆公却素服而哭,检讨自己的失误,并对阵亡的将士表示哀悼,表现了一位明君知错必改的宽阔胸怀,与轻信而没有主见的晋襄公形成鲜明对照。

此文虽是讲述一场战争的成败,却是将重点放在战前的起因、准备和战后的结果上,而对这次战斗只是一笔带过,这充分体现了作者善于纵观战争全局,借战争这一外在的形势反映错综复杂的社会矛盾,揭示与之相关的政治、外交活动,揭示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在写作手法上,作者以时间为顺序,以人物为焦点,选取富有戏剧化的场面,运用性格化的语言,通过“晋文公出殡”、“秦穆公拒谏”、“蹇叔哭师”、“王孙满观礼”、“弦高犒师”、“原轸论战”、“文赢释囚”、“穆公悔过”等典型事例,生动地刻画出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为我们勾勒出一幅逼真的战争画卷。同时,本文也集中体现了作者的民本思想,批判了“劳师以袭远”、“以贪勤民”的行为,并通过对战后结局的描述,辩证地揭示出胜者无常胜,败者无常败的战争规律,巧妙地预示了下一次斗争的开始和不同人物的命运。

(魏小薇)季札观周乐

吴公子札来聘,请观于周乐。使工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矣!”为之歌《邶》、《鄘》、《卫》,曰:“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卫风乎?”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惧,其周之东乎?”为之歌《郑》,曰:“美哉!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为之歌《齐》,曰:“美哉!泱泱乎,大风也哉!表东海者,其大公乎?国未可量也。”为之歌《豳》,曰:“美哉!荡乎,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乎?”为之歌《秦》,曰:“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为之歌《魏》,曰:“美哉!沨沨乎,大而婉,险而易行。以德辅此,则明主也!”为之歌《唐》,曰:“深思哉!其有陶唐氏之遗民乎?不然,何忧之远也?非令德之后,谁能若是!”为之歌《陈》,曰:“国无主,其能久乎?”自《郐》以下,无讥焉。

为之歌《小雅》,曰:“美哉!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犹有先王之遗民焉!”为之歌《大雅》,曰:“广哉!熙熙乎,曲而有直体,其文王之德乎?”

为之歌《颂》,曰:“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迩而不逼,远而不携;迁而不淫,复而不厌;哀而不愁,乐而不荒;用而不匮,广而不宣;施而不费,取而不贪;处而不底,行而不流。五声和,八风平;节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

见舞《象箾》、《南蘥》者,曰:“美哉!犹有憾。”见舞《大武》者,曰:“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见舞《韶□》者,曰:“圣人之弘也,而犹有惭德。圣人之难也。”见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修之!”见舞《韶箭》者,曰:“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请已!”

“鉴赏”

这篇文章选自《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公元前544年)。这一年,吴国公子季札到鲁国访问。鲁国是当时保存周朝文物较多,文化发展程度较高的国家,因而季札特地请求观赏“周乐”。孔子也说过:“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可见周朝的文化,在那时人们心目中处于突出的地位。周乐就是周朝的乐曲。乐工们为季札演奏,他随观随评,大加赞赏,并叹为“观止”。观止,意思是观赏的这些乐曲,水平最高了。到此为止,无须再看别的了。《古文观止》的书名,即来源于此。文章记述了演奏的顺序和季札的评论,反映了春秋时代艺术欣赏的水平和特点,且对后世极有影响。

文中记述演奏的顺序是《周南》、《召南》,《邶》、《鄘》、《卫》、《王》、《郑》、《齐》、《豳》、《秦》、《魏》、《唐》、《陈》、《郐》;《小雅》、《大雅》、《颂》;最后是舞蹈。这里的乐名、顺序,与现存的《诗经》大体上相同,只是《豳》提前,自《郐》以下,没有评论,省记了《曹》。季札观周乐这一年,孔子尚幼,大约只有七八岁,这就是说,在孔子以前,《诗经》已有雏形。后来孔子用“诗三百”作为教材,可以肯定是在周乐的基础上,精选而成。

季札对周乐的评论,可分为这样几种情况:一种是赞美的,这是绝大多数;一种是褒贬不明的,如《陈》;一种是没有评论的,“自《郐》以下,无讥焉”。在赞美的评论中,往往以“美哉”的赞语开头,句式虽然近似,但并无重复雷同之感。因为他的评论,着眼各国的历史政治,能联系不同的情况来谈。他评论《周南》、《召南》,着眼于文王的教化,说道:“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矣!”评论《邶》、《鄘》、《卫》,着眼于卫康叔武公的德政,说道:“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卫风乎?”评论《王》,联系周室东迁的历史,说道:“美哉!思而不惧,其周之东乎!”评论《郑》,联系苛政,说道:“美哉!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评论《齐》,联系姜太公的功绩和地理位置,说道:“美哉!泱泱乎,大风也哉!表东海者,其大公乎?国未可量也。”评论《豳》,联系周公东征的历史,说道:“美哉!荡乎!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乎?”评论《秦》,联系周发祥地,说道:“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评论《魏》,考虑到政治上的需要,说道:“美哉!沨沨乎!大而婉,险而易行。以德辅此,则明主也?”评论《唐》,联想到唐尧的历史传统,说道:“深思哉!其有陶唐氏之遗民乎?不然,何忧之远也?非令德之后,谁能若是!”对于《雅》、《颂》的评论,也是如此。这些评论,虽然只是一些简单的联系、思考,仍然表现了季札的智慧,它符合艺术反映现实,表达思想感情这一根本原理。值得注意的是,他的赞语“美哉”并不是指政治情况的好坏,而是指反映现实的艺术效果。尽管他认为《郑》“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仍然用“美哉”加以赞赏,这表明他并没有把政治和艺术混为一谈。他对周乐的评论,说明他不仅有丰富的历史知识,而且有很高的艺术修养。

季札对周乐的评论,并不是一种理论分析,它偏重于描述观赏者的经验和感受。他对《颂》下这样的评语:“直而不倨,曲而不屈;迩而不逼,远而不携;迁而不淫,复而不厌;哀而不愁,乐而不荒;用而不匮,广而不宣;施而不费,取而不贪;处而不底,行而不流。”这就是一种笼统的、比喻式的感受,而不是具体的、可以捉摸的理论分析。这一方面与乐曲这种艺术偏重于内心感受有关,另一方面也与当时的欣赏水平、欣赏习惯有关。这一特色,对后世影响甚大,而且不限于音乐,还直接影响到文学批评。甚至像《文心雕龙》、《诗品》这样的专著,以及众多的诗话词话,都保持着这一特色,成为中国文学批评的一种传统。

季札对周乐的评论,以对《颂》的评价为最高。先以“至矣哉”作一总评,然后用了十四个“……而不……”句式来描述他的感受。这一段话从语言的运用上看,的确写的不错,十四句排列在一起,显得整齐有力,令人觉得《颂》的水平高不可及。接着又用四个“三字句”来舒缓语气,最后归结为“盛德之所同也”。这一段话也像一首乐曲一样,节奏鲜明,流畅悦耳,但从内容上看,却反映了他艺术眼光的局限性。他的评语,归结起来,也就是说它“四平八稳”。《诗经》中的《颂》,不过是贵族的颂祖耀德之词,而乐曲演奏得“四平八稳”,在季札看来,却如此高雅,这说明他仍然未脱离贵族的艺术趣味。

(邱崇丙)佚名

《国语》,旧以此书系《左传》材料之余编成,故又名《春秋外传》。相传出于左丘明,实成书于战国时期。凡二十一卷,七万字,分别记载西周末年至春秋时期,约公元前967至公元前453年之间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的史事。可补《左传》之缺。近人徐元诰《国语集解》本为现存最详注本。197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标点本较为流行。

国语

叔向贺贫

叔向见韩宣子,宣子忧贫,叔向贺之。

宣子曰:“吾有卿之名,而无其实,无以从二三子,吾是以忧。子贺我,何故?”

对曰:“昔栾武子无一卒之田,其宫不备其宗器。宣其德行,顺其宪则,使越于诸侯,诸侯亲之,戎狄怀之,以正晋国,行刑不疚,以免於难。及桓子,骄泰奢侈,贫欲无艺,略则行志,假货居贿,宜及於难;而赖武之德,以没其身。及怀子,改桓之行,而修武之德,可以免于难;而离桓之罪,以亡于楚。夫郤昭子,其富半公室,其家半三军,恃其富宠,以泰於国。其身尸於朝,其宗灭於绛。不然,夫八郤——五大夫、三卿,其宠大矣;一朝而灭,荚之哀也,惟无德也!今吾子有栾武子之贫,吾以为能其德矣,是以贺。若不忧德之不建,而患货之不足,将吊不暇,何贺之有?”

宣子拜,稽首焉,曰:“起也将亡,赖子存之。非起也敢专承之。其自桓叔以下,嘉吾子之赐。”

“鉴赏”

这篇文章选自《国语·晋语》。晋国的正卿韩宣子,财富不多,为此发愁。晋国大夫叔向却为他贺“贫”。俗话说:人敬富的,狗咬破的。春秋时代的叔向,却能贺“贫”,可见他的见解非同一般。文章这样开头,可算惊世骇俗之笔。

韩宣子对于叔向的祝贺,不能理解,这也反映了社会上一般的看法。他觉得自己有正卿之名位,而无足够的财富收入,以与晋国的贵族官员交往,这有什么可贺之处呢?他的发问,正好成为文章的过渡,引出下面叔向的一番议论。

叔向解答韩宣子的疑问,并没有旁征博引,既未上涉远古,也没有远及他国,而是就近取材,只以晋国的历史人物为例。这就使这番议论,易于为对方所理解,口气也显得亲切,有说服力。

叔向先谈栾武子。这位栾氏也曾是晋国的正卿,与韩宣子地位相同,便于说明问题。“昔栾武子无一卒之田,其宫不备其宗器”,正卿应有五百顷田,而连他上大夫的一百顷田都不够。这两句说明“贫”。“宣其德行,顺其宪则,使越于诸侯。诸侯亲之,戎狄怀之,以正晋国。”栾武子能发扬德行,遵守法度,声誉传播至诸侯各国。诸侯亲近,少数民族拥戴,晋国搞得很好。这几句说明可“贺”。而可贺之中心问题,在于有“德”。“行刑不疚,以免于难。”栾武子曾杀晋厉公而立悼公,因执法公正,未受到弑君的责难。有德不仅可以立功,还可以免难。这是栾武子这一代人的情况。第二代桓子,“骄泰奢侈,贪欲无艺,略则行志,假货居贿”,本应有难,只因上一代人有“德”,才得寿终正寝。到了第三代怀子,“改桓之行,而修武之德”,本应无难,只因前辈人无德有罪,终不免受到连累。栾氏三代的情况,说明“德”之有无,不仅涉及自身安危,亦且影响后代。以上主要从正面来说明贫而有德之可贺。

接着叔向又举郤氏为例。“夫郤昭子,其富有半公室,其家半三军,恃其富宠,以泰于国。其身尸于朝,其宗灭于绛。”郤昭子富而无德,结果身死族灭。栾,邰二氏,正反对照,判如泾渭,黑白分明。文章写到此处,顺理成章,得出结论:“今子有栾武子之贫,吾以为能其德矣,是以贺。”用肯定的语气解答了韩宣子的疑惑。他贺贫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不贪财而能有德,并用否定的语气来加强这一结论:“若不忧德之不建,而患货之不足,将吊不暇,何贺之有?”

韩宣子听了这一番话,受到了启发,茅塞顿开,稽首称谢。结尾交代这一笔,更衬出叔向见地非凡。

叔向这一番言论,虽然主要还是为这些卿大夫的利益着想,但确具政治远见。他能看出,不搜刮财富的人,可能有德,而贪财恃富的人,往往无德有难。这在一定程度上揭露了统治者贪婪地掠夺财富的罪行。这和阳虎所说的“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颇有相通之处。他不仅看到德之有无,对自身有影响,还能指出对下一代人,对整个家族有影响。他看得比较深,比较远。贺贫之说,在当时堪称远见卓识。

《国语》是一部记言之作,这篇文章也以叔向的言论为主。开头交代起因,中间写叔向的议论,结尾写效果和影响。结构完整,层次清楚,栾,郤相比,正反对照,说理充分,结论有力,短小精悍,一气呵成。

(邱崇丙)王孙圉论楚宝

王孙圉聘于晋,定公飨之。赵简子鸣玉以相,问于王孙圉曰:“楚之白珩犹在乎?”对曰:“然”。简子曰:“其为宝也几何矣?”

曰:“未尝为宝。楚之所宝者,曰观射父,能作训辞,以行事于诸侯,使无以寡君为口实。又有左史倚相,能道训典,以叙百物,以朝夕献善败于寡君,使寡君无忘先王之业。又能上下说于鬼神,顺道其欲恶,使神无有怨痛于楚国。又有薮日云,连徒洲,金木竹箭之所生也。龟珠角齿,皮革羽毛,所以备赋用以戒不虞者也,所以共币帛以宾享于诸侯者也。若诸侯之好币具,而导之以训辞,有不虞之备,而皇神相之,寡君其可以免罪于诸侯,而国民像焉。此楚国之宝也。若夫白珩,先王之玩也,何宝之焉。

“圉闻国之宝,六而已。明王圣人能制议百物,以辅相国家,则宝之。玉足以庇荫嘉谷,使无水旱之灾。则宝之。龟足以宪臧否,则宝之。珠足以御火灾,则宝之。金足以御兵乱,则宝之。山林薮泽,足以备财用,则宝之。若夫哗嚣之美,楚虽蛮夷,不能宝也。”

“鉴赏”

这篇文章选自《国语·楚语》。楚国大夫王孙圉,到晋国访问,晋定公设宴招待。席间,晋国大夫赵简子相陪。赵简子很阔气,他故意使身上的佩玉叮咚作响,以引起客人的注意,并趁机问王孙圉:“楚之白珩犹在乎?”“其为宝也几何矣(多长时间了)?”这种口气十分傲慢,而且说明他是一个讲究奢华享受的人。这样席间就暗暗形成一种不友好的气氛。文章开头写出了这种气氛,王孙圉如何回答,不仅有关个人荣辱,也将涉及到楚国的威望,令人关注。

“未尝为宝”,四字极为重要,它奠定了全文的基调,表示王孙圉跟赵简子的看法截然不同。既然白珩不是宝,那么楚国有宝没有呢?当然有宝。事关楚国的尊严,不能仅作否定回答,必须进一步陈述。于是王孙圉便列举三件宝:“楚之所宝者,曰观射父,能作训辞,以行事于诸侯,使无以寡君为口实。又有左史倚相,能道训典,以叙百物,以朝夕献善败于寡君,使寡君无忘先王之业。又能上下说于鬼神,顺道其欲恶,使神无有怨痛于楚国。又有薮日云,连徒洲,金木竹箭之所生也,龟珠齿角,皮革羽毛,所以备赋用以戒不虞者也。所以共币帛以宾享于诸侯者也。”这三件宝,人二,地一。人有外交内政之才能,地有丰富之物产,着眼点在对国家和人民有利,这是正确的。有了人和物,可以发挥军事外交之大用,楚国也就安然无恙了。王孙圉以人才和物产为宝,并着眼于对国家和人民有利,这就与赵简子以玉为宝,讲阔气,正好相反。“若夫白珩,先王之玩也,何宝之焉!”这里又照应前文的“未尝为宝”,回到白珩上来,指出白珩是“玩物”不是“宝物”。玩与宝的区别,更明确地表现了王孙圉同赵简子观点的不同。王孙圉重视人才和物产,反映了有作为的进取精神;赵简子以玩物为宝,反映了玩物丧志去追求奢华享受的倾向。

文章到此,本已意尽。作者没有去写赵简子的反应,却又写王孙圉对“宝”作了进一步的发挥。这就如同击败对手以后,又乘胜追击,以夺取彻底胜利。他不再限于楚宝,而是纵论国宝。

文中写王孙圉的回答,从容机智。不仅在观点上与赵简子对立,态度上也大不相同。他既维护了楚国的尊严,也批评了对方。不过,他不是直接批评对方,而是以谦逊的口气,谈自己的看法,却又处处对立。虽是反驳,却委婉得体,不失外交风度。结尾写道:“若夫哗嚣之美,楚虽蛮夷,不能宝也。”这里的“哗嚣之美”,正是指文章开头写到的赵简子“鸣玉”。“美”而“哗嚣”,褒而含贬,他甚至自称“楚虽蛮夷”可谓谦逊至极。而蛮夷之楚,尚“不能宝也”,堂堂晋国却以为宝,不是连蛮夷也不如了么?其软中带硬,柔中有刚,可以显示全篇的语言风格。

(邱崇丙)佚名

《战国策》,相传为战国时期史官或策士辑录。记春秋末年至秦二百四十余年史事,始于智伯与赵氏相争,终于齐王建入秦。分为西周、东周、秦、齐、楚、赵、魏、韩、燕、宋、卫、中山十二策,凡三十二卷,四百八十六章。有嘉庆八年(1803)姚宏本,四部丛刊影印鲍注吴校本。197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点校本,较为流行。

战国策

邹忌讽齐王纳谏

邹忌脩八尺有馀,而形貌呋丽。朝服衣冠窥镜,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吾孰与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客从外来,与坐谈,问之客曰:“吾与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

明日,徐公来。孰视之,自以为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于是入朝见威王,曰:“臣诚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于臣,皆以美于徐公。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

王曰:“善。”乃下令:“群臣吏民能面刺寡人之过者,受上赏;上书谏寡人者,受中赏;能谤议于市朝,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令初下,群臣进谏,门庭若市;数月之后,时时而间进;期年之后,虽欲言,无可进者。燕、赵、韩、魏闻之,皆朝于齐。此所谓战胜于朝廷。

“鉴赏”

此篇选自《战国策》齐策。

邹忌是齐国人,曾以善鼓琴见齐威王,见三日,齐王用为相。文章叙述他劝谏齐王广泛听取臣民的意见,以改善政治的经过,深刻地说明了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的道理和“纳谏”的重要。唐朝的魏徵在《谏太宗十思疏》中,曾从理论上劝说唐太宗,那是因为太宗能虚心听取意见。如果对齐威王采取这种方式,那就未必能行。而邹忌用以小喻大的方式来劝说,取得了明显的效果。

文章首先介绍邹忌外表很美,这是三问三答的基础。他先后问了妻、妾、客三人,回答都说他美。但三人的口气却有微妙的差别。妻子的口气很肯定,认为他非常美,徐公比不上他。但徐公是齐国有名的美男子,他显然不能相信。于是又问其妾,妾的语气没有妻子那么肯定,只说徐公比不上他。于是又问来访的客人。客人的口气则比较勉强,只说徐公不如他。连问三人,可见他很细心。第三天,徐公来了,他仔细瞧,又“窥镜而自视”,还是觉得不如徐公美。根据三人不同的口气,他找出了原因:妻子说我美,是爱我;妾说我美,是怕我;客人说我美,是有求于我。经过问、视、思三个过程,终于悟出了原因:自己受了蒙蔽。

他由此发现,齐王一定比自己受了更大的蒙蔽。于是他以自己受蒙蔽的事例,以小喻大,比喻与推理相结合,入朝去劝说齐王,说道:“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

他的这种说法,立即被齐王所接受,并付诸行动。齐王以上赏、中赏、下赏三等,下令鼓励进谏。文中又以令初下、数月之后、期年之后三个时期来反映进谏的情况。最后以“燕、赵、韩、魏闻之,皆朝于齐”,来说明获得巨大的成功。

以小喻大是一种巧妙的叙述方法。使用这种方法,要把小事写细写透,才能收到效果。文中不厌其烦地写三问三答,就是这个道理。小事写细写透,大事反而可以一带而过。文中对于颁赏和进谏的情况,只作了简要的叙述,原因亦在此。

(邱崇丙)触龙说赵太后

赵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强谏。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左师触龙言愿见太后,太后盛气而揖之。入而徐趋,至而自谢,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窃自恕,而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也,故愿望见太后。”太后曰:“老妇恃辇而行。”曰:“日食饮得无衰乎?”曰:“恃粥耳。”曰:“老臣令者殊不欲食,乃自强步,日三四里,少益嗜食,和于身也。”曰:“老妇不能。”太后之色少解。

左师公曰:“老臣贱惠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窃爱怜之,愿令补黑衣之数,以卫王宫,没死以闻。”太后曰:“敬诺。年几何矣?”对曰:“十五岁矣;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对曰:“甚于妇人。”太后笑曰:“妇人异甚。”对曰:“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曰:“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迭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然。”

左师公曰:“令三世以前,至于赵之为赵,赵王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曰:“无有。”曰:“微独赵,诸侯有在者乎?”曰:“老妇不闻也。”“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之!”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齐兵乃出。

“鉴赏”

此篇选自《战国策》赵策。

赵惠文王死后,子赵孝成王立,年少,由其母赵威后执政。秦攻赵,赵国请求齐国援助。齐国要赵威后把幼子长安君送到齐国去做人质,赵太后爱幼子,不答应。大臣进谏无效,太后明言:“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看来这位太后态度非常顽固。文章一开头就交代事情发生的背景,抓住了矛盾。在这种情况下,怎样才能解决这一矛盾呢,也就是说,触龙如何才能说服赵太后呢?

他一开始只谈些饮食起居,寒暄一番,消除太后的戒备心理,果然太后的脸色温和一些。然后他又从自己的儿子谈起,逐渐接近话题,采取激将法,认为太后爱燕后超过了爱长安君,引起了太后的关注。接着,他又以历史事实,指出“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的危险,接触到问题的实质。告诉她:“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这一问,使太后豁然清醒。于是让长安君为质于齐,齐国也就出兵相助。

这篇文章总结了一个历史经验: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位和奉都是保不住的,必须靠自己建功立业,帝王的子孙也不例外。而触龙的劝说成功,也是一个范例。他能针对太后的心理,采取迂回的方法,让她自己认识到事情的实质,由反对转为赞成。他先是谈老人的健康,有了共同语言。接着谈自己爱儿子,针对太后的心理,引出话题。最后又根据历史事实,谈到正题。赵太后开始时顽固拒绝,见了触龙以后,“色少解”,接着的回答是“然”,“诺”,于是问题便迎刃而解。

(邱崇丙)

冯谖客孟尝君

齐人有冯谖者,贫乏不能自存。使人属孟尝君,愿寄食门下。孟尝君曰:“客何好?”曰:“客无好也。”曰:“客何能?”曰:“客无能也。”孟尝君笑而受之,曰:“诺。”

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居有顷,倚柱弹其剑,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左右以告。孟尝君曰:“食之,比门下之客。”居有顷,复弹其铰,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由皆笑之,以告。孟尝君曰:“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于是乘其车,揭其剑,过其友,曰:“孟尝君客我!”后有顷,复弹其剑铗,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左右皆恶之,以为贪而不知足。孟尝君问:“冯公有亲乎?”对曰:“有老母。”孟尝君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于是冯谖不复歌。

后孟尝君出记,问门下诸客:“谁习计会,能为文收责于薛者乎?”冯谖署曰:“能。”孟尝君怪之,曰:“此谁也?”左右曰:“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孟尝君笑曰:“客果有能也,吾负之,未尝见也。”请而见之,谢曰:“文倦于事,愦于忧,而性拧愚,沉于国家之事,开罪于先生。先生不羞,乃有意欲为收责于薛乎?”冯谖曰:“愿之!”于是约车治装,载券契而行。辞曰:“责毕收,以何市而反?”孟尝君曰:“视吾家所寡有者。”

驱而之薛,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券遍合,起,矫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

长驱到齐,晨而求见。孟尝君怪其疾也,衣冠而见之,曰:“责毕收乎?来何疾也?”曰:“收毕矣。”“以何市而反?”冯谖曰:“君云:‘视吾家所寡有者。’臣窃计:君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陈;君家所寡有者以义耳!窃以为君市义。”孟尝君曰:“市义奈何?”曰:“今君有区区之薛,不拊爱子其民,因而贾利之。臣窃矫君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孟尝君不说。曰:“诺。先生休矣!”

后期年,齐王谓孟尝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孟尝君就国于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携幼,迎君道中。孟尝君顾谓冯谖曰:“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

冯谖曰:“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请为君复凿二窟。”孟尝君予车五十乘,金五百斤,西游于梁,谓梁王曰:“齐放其大臣孟尝君于诸侯。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强。”于是梁王虚上位,以故相为上将军,遣使者,黄金千斤,车百乘,往聘孟尝君。冯谖先驱,诫孟尝君曰:“千金,重币也;百乘,显使也。齐其闻之矣。”梁使三反,孟尝君固辞不往也。

齐王闻之,君臣恐惧,遣太傅赍黄金千金,文车二驷,服剑一,封书谢孟尝君曰:“寡人不祥,被于宗庙之祟,沉于谄谀之臣,开罪于君。寡人不足为也,愿君顾先王之宗庙,姑反国统万人乎!”冯谖诫孟尝君曰:“愿请先王之祭器,立宗庙于薛。”庙成,还报孟尝君曰:“三窟已就,君姑高枕为乐矣!”

孟尝君为相数十年,无纤介之祸者。冯谖之计也。

“鉴赏”

此篇选自《战国策》齐策。

战国时代是一个社会大变动的时代,不仅国与国之间进行兼并战争,各国统治者内部也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以维护自己的地位和利益。为此目的,就想方设法收罗人才,竞相“养士”。文中涉及的孟尝君就是以此称著的人物之一。

这篇文章虽然出自史书,篇幅不长,但极富可读性,在叙事写人方面表现了出色的技巧。

冯谖本是有政治眼光和才能的人,文章开头却叙述他贫乏不能自存,可见他不是一个善于钻营巴结的利禄之徒。他愿寄食于孟尝君门下,也不是毛遂自荐,而是托人去说情,并且说自己无好无能。给读者的印象,好像只是混一口饭吃,纯粹是一个走投无路的食客。

孟尝君虽然勉强接受了他,但并不重视他。“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他面对这种待遇,三次弹剑而歌,说自己食无鱼、出无车、无以为家。门下的人开始是瞧不起他,接着是嘲笑他,后来是讨厌他。真人不露相,他的这些做法,都是在观察孟尝君,看看孟尝君是否真诚“好士”。在他的要求都得到满足之后,他才决定为之效劳。

文中着重写冯谖到薛地收债一事。这位无好无能的人主动愿意去收债,很出孟尝君的意外。读者也未必相信他能办成。临行时他问了一句,收完债,要买些什么回来。孟尝君随口答了一句,看家中缺少什么就买什么。问的有心,答的无意,这给了他一个行动自由的机会。他让该还债的人都来合券,并以孟尝君的名义赐债于民,当场烧掉债券,人民高呼万岁。孟尝君见他很快就回来,非常奇怪,问他收完债买了什么。他说,我看您家中什么都有,就是缺少义,因此我给您买义来了。接着他就汇报了收债烧券买义的经过。孟尝君对他的做法并不理解,很不高兴,只好请他休息。后来孟尝君被齐王排挤,回到薛地,人民扶老携幼,迎候于路,孟尝君才认识到买义的意义。

文章写到这里,读者才看出冯谖不是平庸之辈,很有政治远见和才干。他看到了统治者对人民的沉重剥削,想缓和这种社会矛盾,设法减轻人民的负担,以赢得人民的支持。文章用先抑后扬的写法,突出了人物形象。如果开头就介绍他才能出众,甚至发些豪言壮语,后面反而无以为继,无法写得再好,结尾会显得无力。开头用贬抑的笔调来叙述,而后逐渐写出优异的表现,令读者出乎意料,惊叹不止,结尾就非常有力。先抑后扬,与单纯的赞扬相比,扩大了反差,效果也会相应地增强,能给读者留下更深的印象。

狡兔三窟,接着他又为孟尝君复作二窟,做了两件事来巩固孟尝君的政治地位。文章着重写第一窟,其他二窟,虽也作了叙述,但很简要。这是文章的又一特色。该详则详,该略则略,见好就收。冯谖的形象已很鲜明,如果再作详细叙述,反成蛇足。

(邱崇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