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古典散文集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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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鲁褒

鲁褒,约于公元三世纪末、四世纪初在世。西晋文学家。字元道,南阳(今属河南)人。好学多闻,以贫素自立,隐居不仕,不知所终。所撰《钱神论》,在西晋散文中独具一格,为后世所传诵。

今所见《钱神论》系严可均《全晋文》据《晋书·鲁褒传》、《艺文类聚》、《初学记》合抄拼集而成。

钱神论

有司空公子,富贵不齿,盛服而游京邑,驻驾乎市里。顾见綦母先生斑白而徒行。公子曰:“嘻!子年已长矣,徒行空手,将何之乎?”先生曰:“欲之贵人。”公子曰:“学《诗》乎?”曰:“学矣。”“学《礼》乎?”曰:“学矣。”“学《易》乎?”曰:“学矣。”公子曰:“《诗》不云乎:‘币帛筐篚,以将其厚意,然后忠臣嘉宾,得尽其心。’《礼》不云乎:‘男贽玉帛禽鸟,女贽榛栗枣修。’《易》不云乎:‘随时之义大矣哉。’吾视子所以,观子所由,岂随世哉。虽日已学,吾必谓之未也。”先生曰:“吾将以清谈为筐篚,以机神为币帛。所谓《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者已。”

公子拊髀大笑曰:“固哉子之云也,既不知古,又不知今。当今之急,何用清谈。时易世变,古今易俗,富者荣贵,贫者贱辱。而子尚质,而子守实,无异于遗剑刻船,胶柱调瑟。贫不离于身名,誉不出乎家室,固其宜也!

“昔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教民农桑,以币帛为本,上智先觉变通之,乃掘铜山,俯视仰观,铸而为钱。故使内方象地,外圆象天。钱之为体,有乾有坤。内则其方,外则其圃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动静有时,行藏有节。市井便易,不患耗折。难朽象寿,不匮象道,故能长久,为世神宝。亲爱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则贫弱,得之则富强。无翼而飞,无足而走。解严毅之颜,开难发之口。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居后。处前者为君长,在后者为臣仆。君长者丰衍而有余,臣仆者穷竭而不足。《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岂是之谓乎!

“钱之为言泉也,百姓日用,其源不匮。无远不往,无深不至。京邑衣冠,疲劳讲肄,厌闻清谈,对之睡寐。见我家兄,莫不惊视。钱之所佑,吉无不利。何必读书,然后富贵,昔吕公欣悦于空版,汉祖克之以赢二,文君解布裳而被锦绣,相如乘高盖而解犊鼻。官尊名显,皆钱所致。空版至虚,而况有实!赢二虽少,以致亲密。由是论之,可谓神物。无位而尊,无势而热。排朱门,入紫闱,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争辩讼,非钱不胜。孤弱幽滞,非钱不拔。怨仇嫌恨,非钱不解。令闻笑谈,非钱不发。“洛中朱衣,当途之士,爱我家兄,皆无已已。执我之手,抱我始终,不计优劣,不论年纪。宾客辐辏,门常如市。谚云:‘钱无耳,可暗使。’岂虚也哉。

“有钱可使鬼,而况于人乎?子夏云:‘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吾以死生无命,富贵在钱!何以明之?钱能转祸为福,因败为成。为者得安,死者得生。性命长短,相禄贵贱,皆在乎钱,天何与焉?天有所短,钱有所长:四时行焉,百物生焉,钱不如天;达穷开塞,赈贫济乏,天不如钱。若庄武仲之智,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成人矣。今之成人者何必然?唯孔方而已。夫钱,穷者能使通达,富者能使温暖,弱者能使勇悍。故曰君无财则士不来君无赏则士不往。谚曰:‘官无中人,不如归田。’虽有中人而无家兄,何异无足而欲行,无翼而欲翔?使才如颜子,容如子张,空手掉臂,何所希望。不如早归,广修农商。舟车上下,役使孔方。凡百君子,同尘和好。上交下接,名誉益彰。”

黄铜中方,叩头对曰:“仆自西方庚辛,分王诸国,处处皆有长沙越街,仆之所守。黄金为父,白银为母,铅为长男,锡为適妇,伊我初生,周末时也,景王尹世,大铸兹也。贪人见我,如病得医,饥飨太牢,未之逾也。”

“鉴赏”

鲁褒大致生活于晋惠帝时代,他一生别无事迹可传,令其名扬后世的,便是这篇《钱神论》。

仿照汉赋的习用格局,作者在赋文开头设计了两个人物:司空公子和綦母先生。公子见先生两手空空去见贵人,便引经据典,提醒他应当带些玉帛财货作为进见礼。綦母先生却声称自己将“以清谈为筐篚,以机神为币帛”。公子闻言,笑他迂阔冥顽,告诉他时事变易,昔日“尚质”“守实”的品质,如今却成为刻舟求剑、胶柱鼓瑟,不合时宜。接着他又向綦母先生谈起金钱在社会生活中的神奇作用。

他说金钱是上智、先觉者变通黄帝尧舜的事业,仿照乾坤之象发明的,它圆边方孔,象征着天圆地方。它堆积如山丘,流通像河川,动静行藏,自有规律。金钱流通于市井,不会损耗;寿命长久,道行久远,为世人宝爱。人们甚至亲昵地称之为“孔方兄”。它能够使人转怒为喜,也能使人开口说话。有钱的人可以位居前列,没钱的只好退避三舍。就连《诗经》也说:富人应该哀怜穷人。把富人放在穷人之上。

接着,作者提到钱的又一称呼“泉”,指出钱确实有许多“泉”的特性。接着又由衣冠士族对钱的重视,说到钱在仕途、公门中的作用。只要有了钱,“无位而尊,无势而热”,可以直入公门,转危为安,起死回生。接下来又用了一连串排比句,把钱无所不能的特性,夸说得淋漓尽致。

在下面一层中,作者进一步夸大钱的作用,说它不但能驱使人、鬼,甚至可与“天”比高。“死生有命,富贵在天”的儒家格言,也被作者语带讥讽地改为“死生无命,富贵在钱”!作者还举了庄武仲、卞庄、冉求的例子,说明以前的好品质来自学习,如今却可以用钱来包办一切。连封建伦常所最重视的君臣关系,也染上了铜臭味,变成赤裸裸的金钱交换。过去说“朝中无人不能做官”,如今有人无钱,也是枉然!因而作者鼓动说:要想通达,还是及早回去不择手段地攫取金钱吧!——这显然是激切的反语。

魏晋之世,封建大一统的国家经历了战乱分合,统治者对社会思想的控制能力大打折扣;儒家道德体系的维系能力,显得疲软无力。延至晋惠帝时,世风日下,朝政不修,吏治败坏,贿赂公行。流风所染,上至帝王贵戚,下到士庶商贾,无不拜倒在钱神脚下。金钱的威力几乎达到役使鬼神、颠倒乾坤的地步。鲁褒有感于金钱腐蚀下道德沦丧、正义不彰的丑恶社会现实,挥笔写下这篇辛辣的讽刺赋文。

我们如今见到的赋文,已非全帙;且有几种不同的版本。但总的风格无异,全都是以铺排的形式,夸饰的风格,犀利的文笔,嬉笑怒骂的态度,痛斥了金钱对社会肌体的毒化与腐蚀。时隔一千六七百年,我们仍能真切地感受到作者内心的激愤,仍能从亦庄亦谐、汪洋恣肆的文辞中,得到风味独特的艺术享受。此外,当我们关注其社会批判价值时,还应注意其中透露的晋代商品经济迅速发展的信息。从某种角度上说,此赋至今还有着现实针砭意义,这又是今天的读者所不应忽视的。

(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