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715—774),唐代散文家,字遐叔。赵州赞童(今属河北)人。开元二十三年(735)进士,历任侍御史,礼、吏二部员外郎。安史之乱后受伪职;事平,贬杭州司户参军。后擢检校史吏部员外郎。为唐代古文运动先驱,重视文章的教化作用。作文风格平正,文字畅达,不事铺排。李华亦善诗,以古诗为多,常借古讽今,比兴托寓,针砭时弊。七绝《春行寄兴》,更是历来传诵的名篇。《新唐书·艺文志》著录《李华前集》二十卷、《中集》二十卷。后人编有《李遐叔文集》,《四库全书》辑为四卷。《全唐文》收其文分为八卷。
吊古战场文
浩浩乎平沙无垠,复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凛若霜晨;乌飞不下,兽铤亡群。亭长告余曰:“此古战场也,常覆三军,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伤心哉,秦欤汉欤,将近代欤?吾闻夫齐魏徭戍,荆韩召募。万里奔走,连年暴露。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寄身锋刃,腷臆谁诉?秦汉而还,多事四夷。中州耗□,无世无之。古称戎夏,不抗王师。文教失宣,武臣用奇。奇兵有异于仁义,王道迂阔而莫为。
呜呼噫嘻!吾想夫北风振漠,胡兵伺便。主将骄敌,期门受战。野竖旄旗,川回组练。法重心骇,威尊命贱。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析江河,势崩雷电。至若穷阴凝闭,凛冽海隅;积雪没胫,坚冰在须;鸷鸟休巢,征马踟蹰;缯纩无温,堕指裂肤。当此苦寒,天假强胡;凭陵杀气,以相剪屠。径截辎重,横攻士卒。都尉新降,将军覆没;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可胜言哉!
鼓衰兮力尽,矢竭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骨暴沙砾!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伤心惨目,有如是耶!
吾闻之,牧用赵卒,大破林胡;开地千里,遁逃匈奴。汉倾天下,财殚力庸。任人而已,其在多乎?周逐猃狁,北至太原,既城朔方,全师而还。饮至策勋,和乐且闲,穆穆棣棣,君臣之间。秦起长城,竞海为关;荼毒生灵,万里朱殷。汉击匈奴,虽得阴山;枕骸遍野,功不补患。
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悁悁心目,寝寐见之。布奠倾觞,哭望天涯。天地为愁,草木凄悲。吊祭不至,精魂何依?必有凶年,人其流离。呜呼噫嘻!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为之奈何?守在四夷。
“鉴赏”
唐朝开元、天宝年间,特别是唐代中期以后,朝廷和割据势力之间的斗争日趋激烈,民族矛盾尖锐,边境战争接连不断,国力日衰,人民生活日益困苦。生活在这一时代的李华,出于对安定富足生活的向往,对战乱破败的社会现实非常不满,对国衰民困的现状充满忧虑。《吊古战场文》即寄托着他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思想,忧国忧民的感伤情绪十分浓厚,表达出鲜明的厌战思绪。李华曾说:“文章本乎作者,而哀乐系乎时。本乎作者,六经之志也;系乎作者,乐文武而哀幽厉也”(《赠礼部尚书清河孝公崔沔集序》)。本文极力否定秦汉以来的开边战争,正是他文学上“宗经载道”主张的生动表现。
此文利用“古战场”这一具体事物,极力表现战争的残酷、恐怖。开篇即描绘出一幅阴森凄凉的战场画面。文章第一部分,着重展示出广袤无边、杳无人迹、荒漠悲凉的古战场景象:“浩浩乎!平沙无垠,复无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在这里,风声悲嚎,日色暗淡,“蓬断草枯,凛若霜晨”,飞鸟也不敢落下,野兽也离群狂奔,这就是千百万士兵白骨累累,天阴也能听到鬼魂哭泣的坟场!作者竭力夸张古战场悲凉的气氛,将读者震慑得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文章第二部分一开始就把读者带回到“齐魏徭戍,荆韩召募。万里奔走,连年暴露”,互相争夺、烽火连绵的春秋战国时代,又回顾秦汉,中原与四面异族多事,连年征战,屡吃败仗,致使国力严重耗损,终于造成了眼前的惨象。作者充分看到了长期战争给人民带来的巨大灾难,毫不隐讳地直接指出战争的根源乃在“文教失宣,武臣用奇;奇兵有异于仁义,王道迂阔而莫为”,战争只是统治者扩边的政治手段而已,明确表达了他对战争的否定态度。李华否定战争是有其思想基础的,作为古文运动的前驱者,他主张恢复《诗经》传统,继承孔孟政治思想,弘扬王道,反对霸道。古战场遗迹,正是当时统治者废弃王道推行霸道的具体写照,文章的批判锋芒显而易见。接着,作者特别选取了典型的战争环境,以秋天的古战场和冬天的古战场为对象,描绘出战场上旌旗翻飞、两军对垒的阵势,“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析江河,势崩雷电”,以及战争的可怖后果:“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这里,虽然作者没有正面详述两军激战的壮烈景象,却以声势和战果的显示,烘托出了战争的惨烈,这种避实就虚、烘云托月的表现手段,将战争的残酷性深深地嵌刻在了读者脑海之中。
接着,作者发挥丰富的想像,构想了战场上的种种景象:鼓手力尽而鼓声衰微了,士兵箭用完,弓弦断,白刃搏斗,宝刀折。特别是最后士兵的心理独白更加惊心动魄。在这箭尽粮绝、孤立无援、生死决斗的关键时刻,投降则意味着离乡背井终身成为俘虏;继续战斗,则无疑会战死疆场,尸暴沙原。士兵们的心理剖白乃是他们血泪的控诉,悲壮的回声,可歌可泣。特别是以下六句:“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浙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战斗间隙时,鸟、山、风、草、天、云、日、月,气氛阴沉,何等悲凉!这是士兵心理的抒发,也是作者唱给九泉下士兵的一支挽歌!
第三部分,作者以对比的手法议论历代战争,不仅深刻地展示出了战死疆场的官兵的人性质朴,也从人道的角度再现了战争给人们带来的巨大精神创伤。虽然李牧等将领在战场上取得了“大破胡林,开地千里,遁逃匈奴”的辉煌成果,他们班师回朝后能够宴饮欢庆,记功受勋,然而奋力厮杀的士兵们则落得个“枕骸遍野”的悲惨结果。所以作者发自肺腑地强烈呼喊:这种“伤心惨目”现实,绝然“功不补患”!
因此,最后,文中显示了“布奠倾觞,哭望天涯”的祭吊场面。以激烈的语调连用五个反诘句:“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痛心疾首地为“蒸民”们鸣冤叫屈,伸张正义。文章爱憎分明、深含寓意地指明了统治者为扩充疆域进行的战争给人民带来的无穷灾难和巨大痛苦,形象而深刻地表达了作者要求实行仁义王道的政治主张。
此文表现了作者深厚的艺术功底。围绕古战场抒发联想纵横议论,情感真切十分感人。该文描写、议论、抒情交替运用和谐统一。同时,文章运用骈文音律及工整对偶纯熟精当,行文长短句结合,错落有致,句式灵活,气魄雄浑,用语铿锵有力又不乏音乐美。恰如刘大櫆所说:“文章最要节奏,譬之管弦繁奏中,必有希声窈眇处。”此文节奏鲜明而又格调凝重深沉,感染力很强。
(徐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