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的时候,我们需要一种清淡而简单的寄托。与其将心托付给名利,不如交付与一株草木、一瓣落花,就算是沉沦,亦不会走向一条毁灭之路。
苍茫人世,渺渺红尘,我们时常会伫立在人生的岔道口,不敢回望消逝的光阴。内心深处弥漫着无尽的怅惘,像一只走失千年的白狐,找不到归路;像一株长在深山的老梅,寂寞到风尘无主;像一叶离岸的青舟,不知道下一站该停泊在哪里。在苍凉的岁月面前,我们自认为沧桑的故事,原来是那么微不足道。红尘深处,包括菩提道场,都总是收留我们的驿站。所谓归宿,在于一个人的心,心沉静下来,世间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栖居,都是家。
等待一个人的时候,会觉得时光走得太慢,一分一秒都是熬煎。彼此相拥在一起,却期待时间可以止步,美好就此定格,刹那会是永恒。我们总说,要做一个闲逸的人,择一处清净地,烹炉煮茗,赏花读书。可多少人有足够的光阴用来这样浪费?当你觉得人生漫长数十载,不知该用何种方式过完的时候,其实我们已经老了。蓦然回首,觉得往事真的很多,却又记不起都是些什么。
对于苏曼殊来说,这个寒冬真的好漫长,他钟情的雪花不知疲倦地飘落。窗外的世界,一如既往那样单调而苍白,像是一种生命的纯净,也像是一场无端的葬礼。日本横滨,这座苏曼殊痴爱的城市,如今成了捆缚他的缰绳。不是因为这座城没有他牵挂的人,也不是因为这座城带给他伤害,而是因为他还有一颗火热的心,那些无法泯灭的梦一直在午夜萦绕。也许他做不了乱世英雄,却亦有着饮尽残阳、踏破河山的霸气和豪迈。
处于那个年代,面对国家的危亡、民族的兴衰,想必任何一个热血青年都没有办法做到无动于衷。纷乱的时代,漫天纷扬的尘埃,呛得人不敢自在地呼吸。积极之人,做一个追赶波涛的弄潮儿,站在风口浪尖无谓生死;消极之人,只想寻一个清净的角落,暂将身寄。人生何处不红尘,哪怕遁入空门,依旧无法彻底地清宁。那些闲居庙里数十载的得道高僧,修炼了非凡的定力,却更加地悲天悯人、关爱苍生。也许设身处地地为苏曼殊想,就不会觉得他诸多举止有失常理。佛说回头是岸,他迷乱的心,看不到哪里是岸,亦不知该从何处回头。所以他爱上了漂游,因为一停下来就会莫名地心慌。
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冰雪,在春天来临的时候融化,万物苏醒,草木茵茵,苏曼殊筹好了回国的路费扬帆远航,从日本至上海。二十九岁的他,身上散发出盛年男子的成熟韵味,不曾更改的依旧是他的居无定所。他曾跟人说过,寺院是家,红尘是家,他要的家不是筑一个简单的小巢,和某个平凡的妇人过上炊烟的生活。他的性情,以及当初的选择,就注定了一生无根的漂泊。当我们还在为他惋惜、为他感伤时,他早已学会了一笑而过。
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尘世的浪子,自以为有了家,躲在一间小屋就不用漂泊,就是绝对的安稳。不行走,是因为心已倦怠,是因为懦弱,害怕单薄的思想抵挡不了世界的万千风云。选择漂泊亦需要勇气,多少人缺乏这样的勇气,懦弱地以为,将生命的船只停泊在港湾就找到了一生的安稳。人间多少变幻,每一天都会有意外发生,自然的灾难,人与人之间的争斗,以及太多意想不到的事件。有时候明明知道了答案是什么,却还是会被行走的过程打乱得狼狈不堪。
或许我们会在佛的召唤下,踏过那道清净的门槛,跪于蒲团之上,听一曲梵音,读一卷经文,忘却尘世的纷纷攘攘。但我们应当相信,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待到日落之时,寺院的钟鼓会将你我催醒,那时候会想起,原来责任在身,原来真的不能放下。看一眼佛,他悲悯的目光少了往日的平静,近乎恳求地想要留下我们。佛以为自己可以普度众生,却不知这世间还有太多不可度化之人、太多不可度化之心。多少人宁愿经受世俗的惊涛骇浪,亦不愿逃避在深山古刹终老一生。所谓人生百态就是如此,你喜欢一杯淡而无味的清茶,他爱上的却是一壶深藏多年的烈酒。
佛说,陷入红尘染缸的人是执迷不悟。无论对什么事、什么人都不能贪恋,淡然相处便可轻松自如。也许你的世界正天崩地裂,别人的世界却那么云淡风轻。生命若蝶,只有破茧之后才可以深刻地明白,何谓痛楚的愉悦。苏曼殊经受过这个过程,他比许多人都要历经得早。他告诉我们,今天的沧海就是明日的桑田,今天的繁华就是明天的寂灭,今天的相逢就是明日的离别。尽管如此,他依旧看不透,明知多少过往都是覆水难收,还是不肯停下脚步和一叶菩提诉说心语,和一卷经书共悟禅机。
在上海,苏曼殊似乎又找到了那一方可以展翅的辽阔天空。他想起杜甫写给李白的诗:“我自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这对于沉寂之后风华再起的苏曼殊来说无疑是一种激励,但是热情之中依旧带着难以言说的迷惘。他应《太平洋报》的聘请,任该报主笔。一个文人无须执刀佩剑、披荆斩棘,一支笔就可以描绘锦绣河山,可以舞动明月的光芒。历史的沧桑、岁月的峥嵘尽在笔下,那个执笔之人,可以肆意挥洒春秋、主宰日月。
在此期间,苏曼殊发表了《南洋话》、《冯春航》于《太平洋报》,又绘制了一幅《荒城饮马图》,托人带给香港萧公,请代焚于赵声墓前。因苏曼殊过去和赵声同寓南京时,曾许赵声作此画,一直没有落笔。此次苏曼殊归国,闻得赵声因黄花岗之役失败,已忧愤呕血而死,为实践往日诺言,并悼亡友,故有《荒城饮马图》之作。但他在《答萧公书》中表示:“此画而后,不忍下笔矣。” 接下来的时日,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发表于《太平洋报》,顿时文名大噪,也是这部作品奠定了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那只飘零的孤雁,再次在他笔下腾飞,冲破云霄的刹那,也有了王者的风流。当我们看到孤雁的时候就会想起苏曼殊,因为大雁已是他的象征,融在他的水墨中,刻在他的灵魂里。他时而在百姓的屋檐下衔泥筑巢,时而飞越沧海俯瞰烟火人间。
每个人与这世间万物都有一份情结,就像林和靖的梅、陶渊明的菊、苏东坡的竹、蒲松龄的狐,甚至薛涛的深红小笺,这些就像是他们身上的标志,任凭岁月流逝多年,都无法洗去这不能更改的印痕。灵性的万物会给我们带来无边的想象,疲惫的时候,我们需要一种清淡而简单的寄托。与其将心托付给名利,不如交付与一株草木、一瓣落花,就算是沉沦,亦不会走向一条毁灭之路。名利的欲望永远无法填满,而自然的真实与纯净不会给世人带来伤害。我们可以随意携一缕清风闲游,枕一朵白云休憩,挽一轮明月相思。
经过一番充实地忙碌,一切都尘埃落定,苏曼殊结束了潦倒的生活,找回了神采翩然的自己。这个四月,他的内心又春光饱满,簇拥的桃杏开得难以收敛。以清醒的姿态伫立在阳光水岸,看晴空万里,白云无涯。他想做的,就是再一次放逐,因为在遥远的海岸,风姿绰约的樱花已经迫不及待地在向他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