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纪
这个神话,叫作“葛藤坑”。
是葛藤坑,不是伊甸园!是苦难,不是极乐!是避难所,不是天堂!
葛藤不仅仅具有象征意义,而且始终是所有逃难者,或在大灾荒中,惟一的、最后的充饥的野生“口粮”。直至20世纪六十年初,我们也大都得到过它的恩赐,才逃过了那场天灾人祸,活到了今天。
葛,植物名。学名PuerariaLobata。豆科。葛本,有块根。复叶,小叶三片,下面有白霜,顶小叶菱形,托叶盾形。夏季开花,蝶形花冠,紫色,总状花序。荚果带形,长达9厘米,宽9.10毫米,密生黄色粗毛。产于我国各地。茎皮纤维可织葛布或作造纸原料;茎和叶可作牧草。块根含淀粉,供食用;并可入药,功能解肌退热。花可解酒毒。
而葛藤坑,在此则有一个不寻常的意义:客家人在此得到最后的拯救,其意义不亚于耶稣三日后的复活。
黄巢造反,自河南西南二道进掠淮南,又转而攻人浙东,复又掉头走江西北中部,直抵福建西中部,再又转江西、出湖南,打到广西东部,又南下广州;转而退至湖南再出湖北,扰安徽,渡淮水,攻洛阳,占长安--可以说,大半个中国让他搅得天翻地覆。
传说中,他竟成了杀人魔王,“隔山摇剑,动辄杀人”,因此,沿途百姓,亦纷纷逃亡。
然而,这个杀人魔王,却被一个客家女子所震慑了。
那是战乱中,这位女子也同别的人家一样,不仅家破人亡,而且背井离乡。她的兄长与嫂子,均在战争中丧身,只留下一个儿子。逃亡时,她便将这位侄子背上,牵着更年少的自己的儿子上了路。
山穷水恶,偏偏与黄巢狭路相逢--她本就是听说黄巢杀人如麻,才出来逃难的。
当然,她并不知道眼前横眉怒目、大有问罪之态的人就是传说中的杀人魔王。
黄巢愤怒地斥责她:“你这妇人是怎么一回事?两个孩子,年纪大,身体好的反背在背上,不让他走路,年纪小、体弱的却气喘吁吁拖在后边,是不是太偏心了?”
那汹汹气势,仿佛要把她立斩判罪。那妇人没想到对方便是黄巢,竟说听说黄巢造反,见人就杀,杀了个天昏地暗,旦夕之间,也就要来到这里了,所以,才带了孩子出来逃亡。至于为什么背上大的,却让小的走路,是因为大的是先兄的遗孤,可怜这孩子父母双亡,因为担心他被贼人抓住、杀了,他家的血脉便就此断绝了,所以,得保住他为要,便背到了背上。至于小的,是我生下的亲骨肉,可我怎么也不能放下侄子而把他背上,所以只好牵上儿子一同逃难。”
虽说妇人话里斥责他杀人如麻,不料,这黄巢竟一点也不动怒,反而喝住了欲问罪于妇人的部下,很是感佩地安慰这位妇人:
“你不用害怕!黄巢等人作乱,却有一怕。”
“怕什么?”
“他怕一样东西,就是葛藤。你不必逃难了,赶快回去找到葛藤,挂到门口上。黄巢的士兵经过,便不会进去杀人了。”
“果真?”
“你快去吧,不然,就来不及了。”
那妇人赶紧背着侄子,牵上儿子,回到了自己所居住的山坑里。并且立即在所住的山坑径口上,挂满了葛藤。
果然,黄巢的兵马路过,见葛藤而不入。
原来,黄巢下了一个命令,凡是挂了葛藤的地方,禁止进入。
所以,士兵们一见葛藤,便不敢进去了。
于是一坑的男人,都为这葛藤的庇护,逃过了死难。
从此,后人便把这个地方叫作“葛藤坑”。
而且后来的客家人,都称自己是葛藤坑的人。
如同《圣经》中的神话一样,虽说每每只有一段话或者一个小故事,却杂糅有很多道不清、说不尽的文化意蕴与历史经验--由此,在神话与史实中,便有众多的文化之谜需要作出破译。
毕竟,任何一个传说或故事,都在一个民系的文明发展史上具有阶段性的或里程碑式的象征意义,汇总起来,便是这个民系总体的文化意识。对此加以追溯、梳理与破译,便可找出其文化意识的迥异之处。而这,正是对确立这么个民系是关系重大、不可或缺的。
可惜,迄今未有人来做这个工作。客家神话与传说,仍处于散逸的游离子状态。这一部书,也只能作个大致的勾勒。
葛臃坑:飞地之二
不妨原文照录这个“葛藤坑”的传说。
在昔,黄巢造反,隔山摇剑,动辄杀人。时有贤妇,挈男孩二人,出外逃难,路遇黄巢。怪其负年长者于背,而反携幼者以并行,因叩其故。妇人不知所遇即黄巢也,对曰:闻黄造反,到处杀人,旦夕且至。长者先兄遗孤,父母双亡,惧为贼人所获,至断血食,故负于背;幼者固吾生子,不敢置侄而负之,故携行也。
巢嘉其贤,因慰之曰:毋恐!巢等邪乱,惊葛藤。速归家,取葛藤悬门首,巢兵至,不厮杀矣。妇人归,急于所居山坑径口,盛挂葛藤。巢兵过,皆以巢曾命勿杀悬葛藤者,悉不敢入。一坑男子,因得不死。后人遂称其地曰葛藤坑。今曰各地客家,其先,皆葛藤坑居民。
任何阐释,都会对这段文字所透露出的信息带来损益。所以,原文照录是非常必要的。在后文很多地方,我们都需要从不同角度上对这个客家人“创世纪”的传说作出新的破译,到最后,尽管未能穷尽它,却已提供了相当丰富的历史与人文的内容,破译了其中众多的遗传密码。
这个“葛藤坑”是有据可考的。在众多的客家人家谱记载中,它位于福建的宁化石壁村。当然,亦有人考证,当年黄巢造反,并未经过那个地方,所以,这个传说是极无稽、极荒诞的--如果对传说作这种冬烘先生式的考证,那么,一部《圣经》也只好束之高阁,从中读不到历史了。
不过,其认为黄巢未到过此处,却也可以作另一种解释,即黄巢被拒之于此地之外,所以,客家先民逃亡到此处,以避战祸,倒是不言而喻的了。
这至少证明,这造成的客家先民第二次大迁徙,已是不争的事实。而这第二次大迁徙,由于外压与内聚的结果,作为客家人这么一个民系,已经形成了--不再是散离子结构,而是有了自己最终的“飞地”。
在这里,又第二次出现了“飞地”。
第一次“飞地”,是指“三湖”汉族南徙者聚居之地,位于长江沿线上。
而这次,只余下一个“葛藤坑”了,并已压迫到了东南沿海。
不仅所余的地方极小,而且离中原更为遥远……
这一来,第二次“飞地”的意义,比第一次更为重大,或者说,更是“飞地”之“飞地”,其承载的历史责任、代表的历史标识,也就更不同一般了。
仅从故事中看,“葛藤坑”的男人无一被杀,被保护下来了。尔后,这个地方出去的人,也就是无可置疑的“客家人”了--同源同宗,同一“飞地”。
客家人正是这么在灾难中得以再生的。
我们终于找到了可以称得上是客家人的原生地--葛藤坑!
那么,作为“飞地”的意义--保存并以期发展一种文化--这在我们前文业已阐述过了,更进一层,则已具体到了一个群体的生命攸关。
无疑,这已经经历了千万种灾难、百口余一之后所得到的最后留守地。
这更证明了,作为最后形成的客家人这支民系,是经过了大自然、大战乱这样的天灾与人祸的反复淘汰与选择,才剩余下的这么些强者、优胜者、适者--以他们的生命力,以他们的品格,以他们的髙度的人生自觉,从而在灾难中昂然卓立了起来。这不是神话,也是神话!
没有比这么一个故事更能证明“客家人”的!
思想史“先声”
一个民系的形成,是需要众多的历史与文化的因素的,其中,好些因素是缺一不可的。例如,语言、地理、道德传统,乃至于共同的宇宙观或人生观……这里,尚不是论证这个问题的时候。
如果说,汉魏六朝乃至以前的时间,是客家民系形成的“混沌期”,既然是混沌,那就不可以逼视、透视、阐释得一清二楚--也没必要那么去做。很多民族形成也同样有这样的混沌期,同样说不清的。那么,这混沌期中产生的神话、传说,也就只能作模糊的把握,不必要说得水净沙明。
本来,“混沌期”的一切,本就是扑朔迷离、若即若离、飘忽不定、难以捕捉的。例如,笔者在“文革”期间下放到炎帝陵近侧,就有人向那已是一片荒山野岭的帝陵祭拜。他们自称是随炎帝南来的,自然,是满口的客家语音。并且称炎帝的诞辰为五月二十五日。
不可以,也无法考证这是否是历史事实,而且,客家人的历史也很难上溯到那么远古的时代。--当然,也有过这样的考证,说“客家”二字,是“夏家”沿袭下来,所以,客家人便是夏朝人,是当年夏朝中最强盛并且最进化的部落。这一下子就把客家人与炎帝时代之间的距离大大缩短了。不过,我们宁可相信其间的“思想史”。传说中,炎黄大战,炎帝见生灵涂炭,哀悯众生,遂不忍再打下去了,宁可告败,退隐到南方森林之中,不再称帝,好让百姓休养生息。本来,他还可以一搏,不少部落都愿为他征战,不一定就会失败的。
正是炎帝的这一思想,一种宏博的、悲天悯人的、当今被称之为“人道主义”的思想,在客家民系中有着极为深远的影响--这从葛藤坑的传说中可以看到,还可以从这个民系的“历史表现”中可以看到。下文,我们将会展开这一“思想史”的进程。
所以,不必过早界定客家民系形成的日子,但无疑,这一思想,对这个民系形成的性格、气质、情操,是具有一种“先声”的作用的。也就是说,思想材料是必形成在之前,并以此作为凝聚剂的。
勘舆:创世纪之二
到了汉魏六朝,民族大迁徙中,这类神话和思想材料便数不胜数了。可以说,几乎每个家族都有自家的传说与神话,这就更呈示出一种“大混沌”状态了。由先前的寥若晨星、几不可考的神话传说,一下子竟增多至恒河沙数,这也证明一个民系的酝酿已日趋于成熟,欲破土而出了。
众所周知,汉魏六朝,玄风日盛,道教初创,社会也处于一种“混沌”之中。
而客家人至今仍奉为圭臬的着名的“勘舆术”,也就是那时兴起的。不过,当日,善卜筮、勘舆且成为大师者,社会上德高望重,不似今日,只得个“风水先生”这样不尴不尬的名号。
例如晋代,有一位郭璞,当年可是才高八斗,名满天下的大勘舆家,着有《葬经》一卷。他博学多识,好经术,又通古今奇字,更善五行天文卜筮之术。
而在一部中国文学史上,他又以大诗人着称,能变创其体,独具一格;作赋亦负盛名。其诗以《游仙诗》十四首为代表,抒发其坎縻不平的情怀,力否朱门,对现实耿耿于怀,欲遁世而去。人称其诗似阮籍的《咏怀》,但词采清新飘逸,在当时玄言诗日盛的文坛上,更是别具风韵。他有《尔雅注》、《山海经注》等书,另有辑本《郭弘农集》。
在客家人的郭氏族谱中,有此记载:
……十四世璞公,字景纯,乃中原望族,居河东闻喜,工诗律,善卜筮。随晋元帝渡江南迁,任着作郎,迁尚书郎,时大将军王敦谋反,令卜筮,卜其必败,遂被杀。十五世仅余一子嗣,潜于江南幸免。王敦乱平,追赠十四世璞公弘农太守。遵先祖所嘱,十五世后不复衔祖誉而隐民间以避战祸……
宋代诗人杨万里称:“郭璞精于风水,宜妙选吉地,以福其身,以利其子孙,然璞身不免于形戮,而子孙率以衰微。”但郭氏的解释与这嘲讽则恰恰相反。他们说,璞公既敢卜出王敦谋反必败,亦知性命不保,但“为勘舆家,亦应舍身应命,舍身取义,而不可敷衍人事,不敢直言”。--换句话说,是明知被杀,却不说假话,显示了非凡的人格力量。
在他,忧患意识;这在客家人中是颇为沉重的,亦很是显着,这均是当年中原沦陷留诸后世的。故郭璞在《答贾九州愁诗》中有:
顾瞻中宇,一朝分崩,
天纲既紊,浮鲵横腾。
运目北眷,逖哉华恒,
虽欲凌翥,矫翮靡登。
庶希河清,混焉未漫。
诗中所表抒的情感与思想,可以说是千百年来与整个客家民系的心态是相当一致的,因此,以他为例,是颇为典型地说明了客家先民而开始的忧患意识、漂移意识……
郭氏宗谱中,亦有联为:
道学千古纲目一人郭氏至唐代有的名将郭子仪。他在平定安史之乱中,一举击败了史思明,因功升中书令,封汾阳王。德宗继位,尊为尚父。
无论是郭璞还是郭子仪,其忠义之心,与日月同辉。前者,更是带上了传奇色彩,不是神话也是神话了。这也反映了客家民系在形成过程中的思想准备、道德传统及以郡望自矜的意识,等等。
但颇值得玩味的,还有邓氏宗谱。
漂流与苦难:文化土壤
邓氏发祥于南阳,故其后人名其宗祠为“南阳堂”。堂前的对联一般是:
南阳望族
新野芳踪
其典故则是出自其邓氏族谱上的名人。
这名人名叫邓禹,是东汉的功臣,一心为国,丹心耿耿。其实,王莽篡政。另立新朝亦为“天纲既紊,浮鲵横腾”。--请注意,这个传说又是发端于离乱之中。所有的客家神话都离不开离乱,如前文提及的五胡之乱、安史之乱,等等。汉光武帝被王莽、樊崇的兵追到了滹佗河,正遇上横风疾雨,雷电交加,眼前一片漆黑,不知何往,加上浑身上下,无一千纱,而腹中空空,饿得已走不动了。正好,一行人遇上了邓禹。邓禹在危难中挺身而出,为他们烘千了衣裳,还送上了麦饭、豆粥,以取暖充饥。
逃脱此难,汉光武帝时来运转,不久便光复了帝业。登基之日,不忘邓禹,拜邓禹为大同徒,封为邹候。邓禹生男十三,其中,邓震、邓袭、邓珍亦封为候。
当时的历史记录,便是较淸晰的一脉了:
永嘉之乱,邓室举家南迁、到唐代,黄巢之乱,辗转入福建,于汀州宁化石壁一-也就是葛藤坑开基。
到宋,后裔迁至长汀,而后,又到了泉州。这一代的邓绾登迸,位尊为将军,故迄今褒州尚有一邓将军墓。
后世的记载更为详尽了各个支脉,作为客家人,散居于鑛南、闽西、闽南、粤东、台湾及南洋其间,从石壁经长汀、上杭进入松口。湖广填四川之际,有的又去了四川。
这邓氏的迁徙史,寸以说是整个客家民系相当淸晰、也相当完整的迁徙史……
我们不再--选录客家族谱中类似的某姓中的传奇事迹一一这实在是太多了,凭以上几例,就足以说明了:处于“混沌初开”的客家先民,正是产生于这样种特定的文化“土壤”,这“土壤”便是漂离与苦难,它构成了客家文化中最本质的东西,也是客家神话传说中最根本的“源”--它们是客家先民对自身命运与自身力量深感迷惘,从而把自己牢牢地系于憧憬与灾难、希望与恐惧之间的历史性的产物。因此,在这个意义上,上述神话传说,正是客家先民置身于苦难现实而又试图超越它所创造的另一种现实,并从中滋养了-种精神上的力量,郭璞、郭子仪如此,邓禹亦如此,包括葛藤坑那妇人亦是如此。
“另一种现实”也便是后人复述这些神话传说时的“当代史也正是那个时代所激发出的思想需求了。
唐音
神话是创造的,现实则是经历的;而客家众多神话传说,都俨然有那么一回事,分明现实的成分要多得多,二者的结合所表达出的一切,也就说明了创造者与亲历者本身的境遇与情感是在怎样一种颠沛之中了。
而处于颠沛流离之际,可能“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正在创造历史”或创造由混沌的神话导向清醒的现实的历史。但是,这种创造并不是茫然无故的,它总归闪烁着思想及哲理的火花,闪烁着他们义无反顾地所选择或遵循的道德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