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客家圣典:一个大迁徙民系的文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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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自由

自由,是一个伟大的字眼,虽然也有不少时期它被泼上过种种污水,却永远不可以掩去它照耀人类的光辉。人类的历史,本就是一部走向自由的历史。而这样一部大历史,当是由赢各个民族、包括各民族中不同民系走向自由的血泪史、搏斗史所组成的。

意识到自由之宝贵,是极其痛苦的,但却也是一种至福。

故中国古已有“朝闻道,夕死可矣”。但并不是谁一下子便可以意识到的。从魏晋南北朝士族文人的“天放”精神开始,到太平天国将士为自由而战,也就是从自觉到真正付诸实践,客家人经历了多少痛苦!--他们觉悟得太早了,因此,也命中注定他们有太多的苦难!

历史的记忆,正是给这自由史所作的铺垫,没有这个记忆,也就不知自由为何物了,也就永远麻木于专制的桎梏中,甚至以“画地为牢”的“自觉”(实则为奴化)为荣耀。显然,客家人反抗的天性,同他们牢牢守住历史的记忆有着紧密的关系。

然而,这记忆并不仅仅是记忆,历史的记忆,本身也在塑造着一民系的气性、品格与精神尤其是一种自由的精神。

仇客分声

当曾国藩居心险恶地诬蔑太平天国的客家人为“粤匪”时,几乎在同一个时间内,也就是太平天国革命爆发的前夕,到太平天国被血腥镇压之后的这段时间内,在粤境内,却爆发了一场连绵达10多年之久的、在客家史上血泪斑斑的“仇客分声”的历史大灾难!

在这场大灾难中,死亡、负伤、失踪的人数,达五六十万之众,比一场波黑战争更为惨烈。

引发这场大灾难的,有几种不同说法,其中主要的有如下两种:

一种是,由清代以来,客家聚居地,即粤闽赣三省交界的地方,因战乱,不少客家人向西南迁徙,有的到了粤中、粤西、包括珠江三角洲一带。乾嘉以后,客家人在台山、开平、四会一带,逐渐增多。纵然曾国藩视他们为“粤匪”以挑拨内地百姓与客家人的关系,可在粤境内,他们却又为粤人称之为“客家佬”--这个“佬”字,是带侮辱性的。毕竟,平日,这里只习惯于称“福建人”,“广东人”而决不用“佬”字,时至今日,这种称呼仍在层中使用并不曾断绝,亦可见偏见与仇视之深。

客家人勤奋、节俭,能把蛮荒之地变作良田沃土。但他们带来的中原文化,又与沿海土籍居民的价值观、人生观不相一致。文化的变迁,本身就会摩擦出火花,更何况以中原望族自矜的客家人,处处在凌辱下表现出更强的自尊来呢?

矛盾就这么产生了。

开始,客家人因是外来人,只能租赁土地进行耕种。由于他们勤劳,且有经验,又吃得苦,也就渐渐发展了起来,由租地发展到买地。

也可以说,他们是通过买地,来赎买生存的权利、赎买自由。开始,当地人也没觉得什么,平等交易,礼尚往来。价格适当就行。

可久而久之,他们发现,作为“主户”便要名存实亡了,客家人买去的土地,渐渐与他们尚有的土地旗鼓相当,再发展下去,自己便无立足之地了。而平等竞争,分明是敌不过客家人的,他们太能干了,石板上都能种出稻禾来。

这便是最根本的原因,这一来,只要有一个小小的火星,便会引燃一场燎原大火,更何况清朝当局,也生怕客家人去投奔太平天国的队伍呢!于是,蓄谋已久的“仇客分声”便发生了。

当地土着借此攻击、杀害客家人。而客家人又岂甘坐以待毙,便奋起反抗,你来我往,便爆发了大规模的械斗。

这械斗,持续了10多年。

直到同治六年,公元1867年,也就是太平天国天京陷落后3年,客家开基地侍王的义军覆灭的第二年,广东巡抚蒋益澶才出面,下令土客议和,另划出赤溪一块地方,让土客两方交换土地。这一来,械斗才告平息,业已死伤、失踪五六十万人了。

但这一“议和”分明藏有凶险。赤溪一地,不仅小,而且贫瘠,实际上是把客家人已开垦种肥了的地,让给了土着。纵然这样,客家人也深信凭自己的智慧与力量,能再度将这片草莱之地开辟出来。

本地人当然不会有意见了。

但官府却又来了“意见”,称赤溪划出的地方太小,又无法垦殖,不可能容纳那么多的客家人,你们不如离开,一人发你们几两银子,到别处自谋生路好了。

于是,成人白银8两,未成年者4两,各发执照,打发往别处去谋生--

往粤西高州,廉州、雷州、钦州去了;有的,渡过了琼州海峡,到了海南岛,那里,也已有明末淸初迁去的客家人,大家“比庐而居”。

金钱不仅没买到生存的权利,连买来的土地也丧失了。

更何谈自由?

这是一种比较大而化之但真实性较强的说法。

另一种,则说得比较具体,甚至细第四、五次大迁徙碎,当然也有可信性。

也是太平天国起义爆发的第三年,即1854年,鹤山、恩平、开平、台山等县的城池,每每为土匪所攻扰,地方官吏自己没有能力抗御,只好招募人马。他们看中客家人勇敢,特地募集了一支客勇来守城,每每打得土匪呜呼哀哉,望风而逃。这时,两广总督叶名琛,便下令让鹤山县令统率客勇,进一步追剿残余的土匪,这一来,土匪惊恐万状,自知武力敌不过客勇,于是便造起了谣--土匪大都是土着,故特别宣称,说客家人想借官方的势力,铲平土着。

当地人一听,也就急了,于是,便引发了“仇客分声”,乘机杀掠客家人。

客家人也奋起反抗,于是,便爆发了大规模的械斗。

结果,同第一种说法一样,自然也有史籍记载,客土分而治之,最后,将客家人又一次驱逐了。

这种说法,似乎一开始,官府便是借用客家人的力量去打击本地土匪,可到最后,却是官府把客家人当作了牺牲品给卖了。--那么,官府在其中究竟又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不妨把两种说法归结在一起,多少可以揭开这一重历史迷雾。

结果是最重要的:

死伤、失踪达五六十万人之巨,而且主要是客家人。

最后,客家人被迫离开了已种肥并买下了的土地,再度流落他乡。

这两个结果是无可否认的。

是是非非,也已用不着评说了,笔者也无意偏袒任何一方,但最根本的症结,却是在清朝官府,是他们一手造成或者纵容了这长达10多年、死伤数十万的械斗。

长期以来,土客械斗,便屡有发生,就是19世纪初,在东莞、博罗便有发生。后到20世纪初,如毛泽东在《井冈山的斗争》一文中,也写到了湘赣边界上土客械斗的情形。然而,如赤溪这次空前的大械斗,如此旷日持久,如此死伤惨重,却是震惊尘寰,不可以淡然处之的。

因此,太平天国落败,清廷是绝不允许谈它的。那么,这次血腥的械斗,便取代对太平天国的评说,成为了客家人问题第一认真的反响。

着名的客家学者罗香林称这是“客家问题哄动学术界的第一时期”。

正是借对这次械斗引发的关注,触发了舆论界、学术界的大讨论。

也就触发了对客家人第一次理性的认识:

客家人是什么人?他们从何而来?何为之源?何为之流?他们的历史有多久?他们的语言果然是中原古音么?……

纵然仍有人称他们为“客贼”,《新会县志》更书写成为,《四会县志》还以汉字无而声称“或曰客乃之讹”,但是,已经,或者说,至少那些有知识的人,不再无视客家人的存在及力量了!

补天与冲天

就这样,这么一支经过千年迁徙,千年沉默,千年的忍辱负重,千年的卧薪尝胆与凤凰涅盘的民系,终于在血与火之中,轰轰烈烈地冲天而起了。

虽然它是以一个“天国”的神话而汇聚在一起,而又以惨烈的血泪为结局,但这毕竟是一个民系不可再予以摧毁了的纪念碑。它连同过去种种神话,包括葛藤坑的传说,都记载了这个民系的道德观、社会观,信仰与理想、性气与品格。审慎地缀连、阐释这些神话,便可以得到它的整个文化的来龙去脉,客家学的开端便有了。

千呼万唤出来了,神话却化作了遍体鳞伤的不争事实。--这,也许正是客家人理想与现实永恒的矛盾与冲突,不独表现在“天国”的历史悲剧上!

他们以勤劳来赎买自由,却失败了--赤溪不是葛藤坑!

他们以血肉来博取自由,也失败了--南京并非“天国”伊甸园。

19世纪中叶客家人的两大历史悲剧,教客家人不得不进行深切的反思,这么一支古老与年轻的民系,是不是太执着于过去,而过于随意地构建今天?

洪仁圩正是代表了这一反思。

一部近代思想史,每每把“洋务运动--维新变法--辛亥革命”作为发展的线索,这显然是有偏颇的,带有旧的正统观,仍视“太平天国”为“草民造反”。其实,洪仁圩的思想,比“洋务运动”要先进得多、高明得多,而其所代表的,不是“洋务运动”的官商,是南方又一次萌动了的在明末已有基础了的民商,其直接衔接的思想路线,应是推翻清朝政权、代表了广大的新兴民商利益的辛亥革命。应当说,近代思想史上有着并列的多元发展的思想路线,不可以单一划出。戊戌变法,要求“君主立宪”,自与“洋务运动”的官商有相应的衔接,但它与辛亥革命的思想毕竟不同出一辙。一个是要“补天”,而另一个则要“冲天”!

太平天国,无形中也促进了客家人的贵族意识向平民革命思想的演变。

反客为主

宛若一阵晨钟的轰鸣,冲开了漫天沉重的阴霾。又如兀起的群峰,托起了正要塌陷的苍穹。不,当如撕裂长空的闪电,驱开了近现代中国历史上几乎化不开的黑暗!也许,这些比喻,都不足以描述客家人骤然以难以置信的亮度,闪耀在中国近二百年的一部灾难史、奋斗史上。

在这之前,他们蛰伏得太久太久了,只是在若干县志上,偶尔出现“客家”这样的字样。人们无非只是表述这么一个简单的意念。先到为主,后到为客而已。

可几乎在一瞬间,这批“后到为客”的族群,却来了个反客为主,一下子显示出他们竟是当之无愧的中华民族的主人,足以扭转乾坤的华夏历史的主人,一个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版图上自己的主人!

在短短的一两百年间,在这个民系中,竟然一下子涌现出了那么多的历史名人,不是数以十计百计,而是千计万计,遍及各个领域--领袖、大师、大家、英才、俊杰,数不胜数,在政治界、军事界,在文化界、思想界,在经济界、科学界,没有--处没有黄钟大吕式的人物。他们一啸冲天,别说世界--欧美、日本为之瞠目,甚至在神州本土上,国人也为之惊诧:这些神话般的人物,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从洪秀全、杨秀清,到孙中山、廖仲恺,一直到叶剑英、王首道、胡耀邦,作为一个又一个革命运动的领袖、政治家,他们都是客家人!

从石达开、邓仲元、姚雨平到邓演达、吴奇伟,一直到朱德、叶剑英、叶挺、杨勇……数以千百计的军事家、将军,一査其“出身”,竟又都是客家人!

从丁日昌、刘永福到黄遵宪、丘逢甲,一直到谢晋元、黄梅兴,一批又一批的着名爱国志士、外交家,他们也同样是客家人!

且还有郭沫若、陈寅恪、李金发、王力、林风眠、韩素音等一批扬名海内外的文化艺术大师、学者;还有李国平、卢嘉锡、李国豪、王佛松、吴桓兴、杨简、钟惠澜等一批声震寰宇的大科学家;还有叶德来、张弼士、张榕轩、姚德胜、谢枢泗、胡文虎等一大批侨领、实业家、商界巨头。

他们犹如灿烂的星汉,闪耀在中国近现代历史的天空上!在思维科学上,有个“群体激发效应”,但这仅仅是针对某一个领域而言的。而在所有领域中,有如此庞大的群体一下子崛起,这无论在历史上,还是在地域上,都是无法用这一理论来解释的。这只能是奇迹!

于是,客家名人爆炸,便成了又一个不解的历史之谜!他们为什么如此集中在一个民系,几乎是同一个历史时期一下子冒了出来?这似乎在过去,在某一个民族,或某一个民系中都不曾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