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断层
“拜太阳”,也同样是期许一种新的发展。
太阳毕竟是光明的象征,是青春焕发的象征。
东南沿海,不独是客家人,无不期望明末期间的经济演变能得到继续,启蒙思想能得到进一步的发展。
但一次又一次的清朝“海禁”,扼绝了这一期望,并终止了这一发展。
一部中国思想史,从明末清初,到清末,整整一个多近两个世纪,几乎是断绝了--思想发展的轨迹,足以说明历史进步的程度,如同中世纪一样,也是几百年间,竟无一大思想家、大科学家、大文学家一样。
明末兴起的中国启蒙思潮,因清兵南下终于夭折了,但它并没有被彻底消灭。毕竟,中国落伍了,世界还在前进。经过一个多世纪的蛰伏,它又随着国内外矛盾的激荡,又改头换面,重新显露了。
当年,李贽、黄宗羲、顾炎武、方以智乃至于王夫之所代表的启蒙思潮,业已将君主制当作攻击的目标广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所提出的一整套近代启蒙主义的思想纲领,也都已与西方当时及后来的民主革命有很多的相近之处。
然而,在他们之后,西方出现了一大批思想巨人,按年代顺序随便可以举出如洛克、斯宾诺莎、莱布尼茨、梅叶、孟德斯鸠、伏尔泰、休谟、卢梭、狄德罗、康德、杰斐逊、圣西门、费希特、黑格尔、费尔巴哈,一直到马克思、恩格斯……
可这些年间,中国几乎是个空白。
直到19世纪初、才出现了龚自珍、魏源--纵然他们与前边提到的思想家相比,已黯然失色,他们更多是为了“救亡图存”,从而提出了“更法”、“变古”的创议,但对于当时死寂、黑暗的中国,毕竟有如一声春雷。如果说,龚自珍“更法”思想,仍停留在以“农宗”之类古方解决社会矛盾,比100多年前的李贽、黄宗羲并没多少进步。那么,魏源主张的“变古”,要“师夷长技以制夷”,则多少因历史变化而有所前进了。他的《海国图志》一书,可以说是影响重大而又深远的。
--但悲哀的是,如果明末的启蒙思潮不至于断绝,中国与世界同步了,又何须“师夷长技以制夷”呢?研究明末李贽与黄宗羲等人的思想,再比较一下隔了一个多世纪之后的龚自珍、魏源的主张,我们甚至可以看到,后者的深度、厚度与力度,在某种意义上,显然还不如前者。
这是中国历史的悲哀,不独是思想史上的悲哀。正是汉民族尤其是客家人的内驱动力,这才有了19世纪后半叶及20世纪初中国又重新在世界舞台上挣扎、奋起、拼搏的几大事件。
客家人“后到为客”,不断被驱赶到蛮荒之地,甚至在把草莱之地变成丰腴的良田之后,又要再被驱赶到新的蛮荒之地。然而,他们总是在蛮荒之地上面,创造出新的奇迹来--在他们以为,人的精神与智慧,是足以抗拒任何大漠与蛮荒的。
精神与智慧,才是真正的财富,所以,面对任何蛮荒也绝不为之怯阵。
召唤先知
思想的蛮荒也当然如此,也同样可以种植出秀林嘉丼来。面对明末之后,启蒙思想被扼绝的一个多世纪的中国思想史上的荒漠,客家人又一次进行了大迁徙。
不过这次的大迁徙,却是思想上的。
思想荒原上的迁徙,要比当年的渡江、翻山越岭,面对狂风暴雨、山崩海陈更为艰难。那是要重塑一个民族之魂,在重重压迫下昂扬而立!
幸而客家人已经具备了一切--无法诉说的不幸而铸造出的脊梁,以及辉煌的精神上的创造!
客家人在召唤自己的先知!
中国在召唤并需要一个民族的英雄!
冲天一啸
被视为“客家人的革命”--太平天国正是由此应运而起的。
从洪秀全到洪仁讦,展示出了这次大革命思想上的艰难大跋涉!
洪秀全是从客都--嘉应州迁徙到广州就近的花县,即今日的花都,这是清代中客家人第四次大迁徙的结果。无疑,颠沛流离、含辛茹苦、忍厚负重的历史,在洪秀全心灵打下了深深的珞印。那种“大汉族意识”更是在苦难中一再被强化。因此,洪秀全揭竿而起,发动一场反清斗争,与客家人的传统是分不开的。
现实的黑暗,异族的压迫,使他终于借助西方基督教的小册子《劝世良言》,发起组织了“拜上帝会”,砸了孔子的牌位。由于开始发展不顺,他凭着客家人好向外开拓的精神,辗转到广西贵县等地,终于迅速壮大了起来,于1851年1月在广西桂平县的金田村宣布了起义,从此揭开了被视为中国近代史上三大革命运动的第一场革命--太平天国革命。
起义前,他写了《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训》等文献,提出:
天下多男人,尽是兄弟之辈;
天下多女子,尽是姊妹之群。
体现出了朴素的、天赋平等的思想。尤其是对妇女的态度,他“开女科”、建立“女兵”,与客家人相对重视妇女的思想是相一致的。
他号召把“凌夺斗杀之世”,变为“公平正直之世”,以实现“天下一家,共享太平”的“人间天国”,也深深地烙下了客家传统精神的印痕。
而《天朝田亩制度》,更反映了近代农民对封建土地所有制的革命要求,其要求的“均田”,则已是“耕者有其田”的民主主义思想了。
然而,在思想禁锢极为严酷的时代,即便吸收了一些新思想,再加上本身的革命要求,也还是很难打开视野,真正把历史往前推进的。洪秀全在早期的男女平等主张,反对“君王私自专”的激迸口号,到后来却又重新落入了三纲五常之中,尤其是定都之后,更大搞封建等级,什么“生杀由天子”“王独操威权”、“女道总宜贞”、“妻道在三从”,一反初衷,就令人扼腕痛惜了。
这说明,富于开拓精神的客家人,仍相当烙守汉族人长期形成的封建伦理等级观念。
作为思想的负面,一俟有机会便也会恶性膨胀,把切毁之于一旦。太平天国由此上演了最后的绝唱一天京悲剧,而洪秀全的思想跋涉也终告失败而栽倒了。
不过,他没能完成的这一思想的长途跋涉,却由与他一起创建“拜上帝会”的洪仁歼来完成了。
洪仁矸是洪秀全的族弟,由于初面聚义失败逃往香港,4年后,历尽艰辛,终于抵达天京受命主持太平天国大政,为了使太平天国能成为“新天新地新世界”他发表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煌煌大作《资政新篇》。
在这篇巨着中,他开宗明义,称“治国必先立政,而为政必有取资这比当时的魏源等启蒙思想家主张的“变器不变道”更走出了……。大步,要“以资为政”,把这作为“立国之本”。
他提出了一系列切实可行的经济、政治、文化等建设措施:兴车马、舟楫之利,兴银行、兴器皿技艺、兴宝藏,开发各类矿产,兴邮产、兴各省新闻官、兴省郡县钱国谷库、兴市镇公司、施行工商水陆关税之法,兴士民公会……等等,这无疑是要走西方资本主义之路了。
他提出了“工商皆本”的命题,允许“富民”从事工商业经营和矿业开发,并从事近代的金融业,以达到“与番人并雄”、“奋为中地倡”。他反对外国侵略,也反对中国传统的夷夏观。
“凡外国人技艺精巧,国法宏深,宜先许其通商。”
他清醒地看到,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而不去学习西方的立法制度等“体”上的东西,是不可能改造一个积弱落后的中国的。
其时,能认识到“用人不当,适足以坏法;设法不当,适足以害人”,是相当“超前”的了,从而导致了对几千年中国“人治”的怀疑。他猛烈地抨击了封建专制,非偶像,反迷信,反对神权统治;对礼法名数、旧仪习俗,也都一一加以了批判,从而引进了不少新的政治观念。这都是他以客家人的敏锐,对中国历史及传统文化进行深刻反思的结果。如他说:
此皆为邦大略。小弟于此类,凡涉“时势”字,极深思索。
本来,他是尝试以这些对太平天国作番全面的、民主启蒙式的改造。
然而,他到达天京已太迟了,未能挽狂澜于既倒,仅仅两年,便兵败出走皖浙,而后,于南昌慷慨就义,鸿图未展身先亡。
当他施政之际,受到“天国”内部重重的阻拦,如他所叹息的:“欲实行改革而事事均受各王之牵制”,从而形成“革之而民不愿,兴之而民不从”的局面,饮恨终天。
又是一次失败。
但却是轰轰烈烈的失败。
远胜过当年追随文信国公勤王,同帝肩一道沉海悲壮;
更胜过袁崇焕蒙冤被斩,仍为明王朝而兴“拜太阳”之礼俗!
然而,无论如何,在海内外,在全世界,都凭此意识到了客家人的存在--而且,不仅仅是存在,更是一股巨大的力量,一股改变中国命运的伟大力量。不仅仅是清廷为之惊心动魄,全世界也都为之侧目!
太平天国,在一部客家史、客家文化史与思想史上,都是一个巨大的惊叹号,是客家人自立、自强的里程碑!不仅仅由于它的悲壮的殒落,更由于它精神上的高高激扬,在历史上打下了深深的印记!
它被扼杀了。天京的沦陷,不是一个事件的结局,而是新的开始,并且显示出了历史沉甸甸的分量。--如同埃及法老的碑刻:
以色列已化为废墟,但它的种族并未灭绝。
在史册上,客家是注定要有冲天一啸!
这便是太平天国--积蓄了千年大迁徙蒙受的苦难所激发出的自立与自尊!
名教之奇变
太平天国革命,向全世界宣布了一个民系的冲天而起,也证明作为中华民族主干一汉民族的更新。
这才有国际上众多学者由此而开始的推崇。
客家人是中国最优秀的汉民族,有自信自傲的气质,爱国心很强,在中国近代史上,没有一次政治变动是与客家人无关的。其最显着的例子,当推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天国革命,几乎参加的将领大部分是客家人;其次是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国民党推翻满清的革命。除了孙中山先生本人是客家后裔外,其他主要助手,亦有不少客家人。
这是日本学者山下清海所说的。
客家人,成为了中国政治、经济、文化中不可忽视的一个重要的、突出部分。
太平军金田起义,在短短几年中,席卷了半个中国,创造了军事上的一个又一个奇迹。--在太平军将领而言,他们可是从未打过仗的,而清兵的力量又那么强大,百倍于他们,统率清兵的,都是不可一世的钦差大臣、总督、巡抚、将军,可一遇到他们这些刚刚洗脚上田的客家山民,竟一~败下阵来,望风而逃,实是无情的嘲弄。
凭此,可见有着丰厚文化底蕴的客家人,是如何善于从战争中学习战争的。
当初,他们在紫荆山区周旋了8个月,左奔右突,未能突破围剿,可一旦冲出,便都成了卓有战斗经验的老将。他们出紫荆,溯蒙江,攻永安,打桂林,悟出了运动在作战中的意义。从而迅速移师湖南,不顾部分人的恋乡怀土之情,果断将来自广西的追兵甩掉,东进郴州,北攻长沙。
尔后,由宁乡上益阳,在洞庭湖畔,获数千民船,回师一举攻下重镇岳州,从此开始了胜利大进军。在清朝调集的大军还蚁集在长沙、益阳一带时,他们已从岳州直下汉阳与武昌了。
武昌攻下不足1月,由2万之众的太平军,已扩充至50万,他们沿江东下,又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迭克名城,震惊神州,九江、安庆、芜湖均在几天内攻克,南京在望了。
对于南京,客家人,也包括整个“南人”就是南系的汉人,都有着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戚情。晋室南渡,就定都于此,当时叫建鄄,为避晋愍帝邺名讳,所以改成了“建康”;随后,亦成了宋、齐、梁、陈的都城,到南唐,亦一度定都;当然,明代一幵始定都,也就是在应天府,亦是南京了一千年往昔,百代征尘,这个南京古城,六朝%古都,凝聚有多少南徙汉人的辛酸血泪,也潜藏有多少北望故园的企盼!
南京几乎不堪一击,太平军一举攻下之后,既然已宣布了国号,也就需有个国都,于是,便改南京为“天京”,定都于此,徐图发展旋即,一支两万人的队伍,便开始了悲壮的北伐,他们出扬州,穿皖豫,迂回晋冀,直逼京津。两年内,驰骋六省,转战数千里,震撼了清朝统治的心脏地带。然而,由于战略上的失误,太平军终于全军覆没。
但是,北伐失败了,西征却节节取胜,击溃了钦差大臣向荣统率的江南大营。时长江千里,西至武汉,东到镇江,均为太平天国统辖,达到了它的全盛期。
横扫半个中国,偏师直逼京畿,清朝政府一度处于岌岌可危的地步,可见太平天国在当时的威势何等了得!
可惜,太平军内部却发生了重大的变乱,使得太平天国毁于自戕,加上南方某些封建卫道士的汉人,如曾国藩称“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从而打出维护名教的旗号,组织起一支顽固保守力量,并勾结外国侵略势力,来卫护清廷这么一个腐朽的政权,终于陷天京于一片血泊之中。
天京苦守了数月,终被攻陷,城中发生血战,上万名太平军血染了这个六朝古都。
江南的太平军,侍王李世贤等,则一直退守到了客家人的开基之地--赣东南、闽西南一带,又坚持了两年,也终于悲壮地殒落了。
南京屠城,有曾国藩幕僚赵烈文在破城后7日的日记为证:
其老弱本地人民,不能挑担,又无窖可挖者,尽遭杀死,沿街死尸十之九皆老者。其幼孩未满二三岁者亦斫戮以为戏,匍旬道上。妇女四十岁以下者一人俱无。老者无不负伤,或十余刀,数十刀,哀号之声,达于四远,其乱如此,可为发指。
曾国藩报皇帝亦书:曾国荃部在南京分段搜杀,三日之间毙贼共十余万人。秦淮长河,尸首如麻。
30年后,戊戌变法中坚谭嗣同讲到南京的见闻,亦惊心动魄:
顷来金陵,见满地荒寒气象。本地人言,粤匪据城时,并未焚杀,百姓安堵如故……不料相军一破城,见人即杀,见专即烧,子女玉系,扫数悉入湘军,而金陵遂永穷矣。至今父老言之,犹深愤恨。
当然,南京城中,大都不是客家人了。但这次大屠杀,是曾国藩阴险地挑拨称太平军为“粤匪”,自是辱骂客家人的。
自为
这同样是客家人所承受的历史苦难之一。
一次又一次,连绵不绝的苦难,直到当代,客家人总是以受难者的面目出现于这个世界上。他们稍一崭露头角,便会惹到灭顶之灾,被斩杀,被清剿--当年渡江南下,千里迁徙,落个百口余一,征途上无处不是累累白骨;黄巢之乱,隔山摇剑,逃亡至深山之中,“葛藤坑”传说实际上记下的只是一个侥幸;而追随文信国公勤王,同帝禺一道沉海,还有明末的死节种种,一幅幅,一篇篇,皆是客家人的受难图志。
苦难,成了客家人无可逃脱的命运!
而苦难,也是一个民系自强自立的催化剂,强心针!他们在苦难中悴炼,他们在苦难中学习,他们在苦难中强化自己。
而他们,总是要与苦难抗衡,最终战胜苦难的!
这便是一个民系的生命意义所在!在千年流徙、万里长旋中与苦难相伴,可要达到的是一个让人类永远摆脱苦难的天国--从而不惜以自己的血肉之躯铺平这条通住天国之路。
就这样,客家民系从自在走向自为,从而开始了它的自由史、解放史!
从自在到自为,又从自为走向自由。
太平天国堪称这么一个伟大的开端!
客家人的世界不再混沌!
客家人的历史,更不再混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