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客家圣典:一个大迁徙民系的文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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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这些年,为写胡耀邦、王首道的传记或业绩,我在湘东客属地浏阳跑过多次。当年,我曾在湘东南的炎陵县上山下乡,而我母亲的家,就在粤北的英德。从浏阳到炎陵,再从始兴到英德,形成一条客家人长达上千里的居住带。在调查中,以及在查看各县县志之际,我发现,这里的客家人,大都是明初自江西闽西迁来的,口音只略有区别。而他们迁入的原因,都只有一个,那便是明朝取代元朝之际,陈友谅在南方称帝,惹恼了朱元璋。在灭了陈友谅之后,朱元璋对曾支持过陈友谅的地方,实施了灭绝政策,于是,这上千里地带上的城市、乡村,不是被屠城,便是逃亡一空。原住民消失之后,才有江西人大量填补进来,形成这么一条客家人的居住带。广府人常常不解,南雄珠玑巷是他们的开基地,为何现在几乎不见广府人而只有客家人,其实也就是这一原因。

我说这一历史事实,是要证明,当大批移民填补自湘东至粤北的“空白地带”之前,也就是明初之前,即宋元年间,客家民系便早已形成了,不可能晚至明清之际,至于得名,那又当别论。

确认这一条,我们再谈历史文化的动因。

这便是,客家人并不是如有些人所认为的,他们只承传了中原农耕文化那种重义气、偏保守的传统,而没有敢于冒险的、开放的海洋文化精神。应该说,他们是二者兼有的。而作为中国文化传统,不可以只归结为保守、封闭,如汉唐,乃至两宋,其海洋文明的色彩也是相当鲜明的。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汉武帝“开海”的第一支船队便从南中国海北端出发,直抵印度、斯里兰卡。唐代广州更有着名的“通海夷道”。及至宋朝,福建泉州因靠近临安,更一跃为东方第一大港。中国“海上丝绸之路”,就这么绵延了两千多年。唐宋的海洋政策,已经有不少论文涉及,宋代几可称为“海洋立国”,其主要财政收人不得不借重海上贸易。人们一般认为宋代是中国文明由盛至衰的转折点,但是,宋代的科学技术仍在处于上升时期,超过了盛唐,像指南针、印刷术、火药等重大发明,也是在宋代,经济也相当地繁荣。正是蒙古的大军,把中国的“四大发明”带到了欧洲,才推动其走出中世纪并催生了“文艺复兴”。

而南宋时,中国的文化重心南移,已是不争的事实。

这个重心,可以说是在江西--客家人最早形成的地方。

《宋史》中,所列入的江西名人有219位,居全国第一。而宋代江西的进士,达5442名,状元达122名(居全国第二),与唐代江西进士65名,状元2名(居全国第十),可谓成几何级数上升,翻了几十番。

宋代在江西的书院,也是闻名全国,且名列前茅的。曾有过一项调查,称自唐至清,江西便有书院1017所,居全国首位。其中以宋代为最。其书院林立,学规完备,影响深远,是他处所无法相比的。学术界一致公认,书院始建于江西,且发达于江西。

颇为着名的书院,便有朱熹所建的白鹿洞书院,陆九渊的象山精舍,后为宋理宗赐名为象山书院。两所书院名重一时,弟子数千。有名气的还有如濂溪书院、鹅湖书院、白鹭洲书院、道源书院、怀玉书院、东湖书院等等,成为中国古代教育上一个历史奇观。欧阳修甚至惊叹区区彼江西,其产多才贤”。这一奇迹一直影响到明代,“翰林多吉水,朝仕半江西”。

正是书院,带来了宗族祠堂辟公田为“学田”、辟公禾为“学谷”的传统一这一传统,则由客家人传承下来了,直至今天仍没有变化。有兴趣的话不妨读一下我另一部作品《千年圣火:客家文化之谜》,里边有较详尽的调查与记录。

宋代的历史文化名人,更是汇聚于江西,尤其是与客家文化区相接壤的临川。

用不着查资料,我们便可以随手拈来一大串,像李靓、晏殊、欧阳修、曾巩、王安石、黄庭坚,一直到文天祥。李靓是中国古代思想史上一位较重要的人物,一生文章有8卷238篇得意之作,疾呼母以有子为尊,君以有民而贵,无子无民,女出君灭”,“人无遗力,地无遗利,一手一足无不耕,一步一亩无不稼”,而王安石,则被誉为“中国11世纪的改革家”,他以安邦治国的巨大智慧,成了政坛上的重臣,勇敢地提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纲领,被时人叫做“拗相公”。欧阳修更以直言敢谏,不阿权贵,关心人民疾苦闻名,且对北宋古文运动有着重大贡献,成为当时的文坛领袖。黄庭坚则与苏轼并称为“苏黄”,仕途多舛,却是江西诗派的首领。及至明代,还有个被视为“东方的莎士比亚”的汤显祖……

无疑,这些历史文化名人,对客家民系民性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包括客家人的“硬颈”精神,多才多艺,等等。

可以说,正是如此深厚的文化背景,方可以催生出这么个形而上的民系,脱离了两宋的历史文化动因去谈客家民系的形成,不仅苍白无力,甚至有点隔靴搔痒。

我们还可以看到如下数字:

宋神宗元丰三年,即公元1080年,江西在册总户数为136万,其中,被列为“客户”的有50万,占36%强。

及至宋徽宗崇宁元年,即公元1102年,全国户口为2026万,其中江西有201万,占10%,居全国之首。仅20年间,户数增加了近一倍,证明“客户”更是激增。

人文荟萃,名人辈出,与人口大规模南下、汇聚,显然是有直接关系的。尤其是南宋,偏安于一隅,江西更成了南下士族的首选。当然客户”并不完全等于客家,但我们至少可以从中得知,客家民系此时已经形成,而且早已处于“自在”的阶段了。没有强大的文化背景,是不足以催生这个已蛰伏了相当之久的大迁徙的民系的。

而宋朝的积弱,更大大地激发了汉民族的文化自尊。

先宕开一笔。在广东,广府民系历来不怎么以纯汉人自居的,毕竟,他们与古南越人的渊源最深。直至20世纪初,在广府着名大学者黄节的着作中,仍有“粤人、汉人”相分,没有把粤人视为汉人。但是,不少广府人,却又公认其家族在“珠玑巷开基”。而作为珠玑巷传说核心,便是认定,凡是经过珠玑巷抵达珠江三角洲的广府人,都是南下的汉人。关于传说故事,这里不赘述了,我先引用一下我的近着《广府寻根》一书中的有关论述:

由于他们南下时正是中国积弱,外族入主中原的历史转折点,因此,也就激起了他们更强烈的汉民族的自尊,于是,对珠玑巷这一祖居地,更视为一历史圣地,甚至带上了准宗教色彩,这也无疑影响了周遭的广府人……彼此都有了认同感,以至并非经珠玑巷而来的,也都自觉不自觉一样认下了这个“开基”地,以证明自已汉民族的血统。

这是早早到达广东的广府民系,其汉民族心理强化的历史原因。那么,对于客家民系,他们当然有更深的中原情结,尤其是外族大规模的压迫到来,对于这个民系的最后定型,具有更大的作用与意义。

可以说,文天祥集中地体现了客家人强烈的汉民族的文化自尊。人们不难发现,元兵南下,清军入关,抵抗得最强烈的,都是在南方。以至西方史学家称南宋厓门银湖之战为东方“滑铁卢之役”,认为中国的进步便是由此逆转的。1275年,元军东进,京师告急,远在两千里外于赣州的文天祥,便组织了义军勤王临安。人劝他君以乌合万余赴之,是何异驱群羊而搏猛虎?”他也自知是无望:“吾亦知其然也”,但却决意以身殉国。甚至临安已破,宋恭帝投降,他仍坚守信念,“硬颈”地喊出“社稷为重君为轻”、“君降我不降”的壮语……一直到他过零丁洋写下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最后在北京柴市壮烈就义。他在狱中写下的《正气歌》,不仅历代壮士可以背诵,直至今天,仍是激励我们奋发的雄文。

毫无疑义,在强大的文化背景下的人文鼎盛,又在极为惨烈的国破家亡的积弱之中,南下早已到达江西的相当一批“客户”,便自觉或不自觉地形成背负汉民族正宗的族群意识,激发出空前未有的文化自尊!

我以为,这正是客家民系正式形成的最鲜明也最雄辩的标志!

而这,正好衔接有后来太平天国“灭尽清妖”,及辛亥革命的“驱除鞑虏”的汉民族意识--当然,孙中山很快便提倡各民族的平等。但作为近代的几大革命,如我在《千年圣火:客家文化之谜》中所说的,其第一推动力仍旧是汉民族意识,所以客家人才由只伏而一举冲天。同时,他们又承传唐宋期间的海洋文化猜神,迅速与“西风东渐”的西方先进文化接轨。我在另一篇论文亦提到,作为中国古代海洋文化的余绪,以郑芝龙、郑成功为首的“海上帝国”,曾称霸于明末淸初的东海及太平洋西岸,其间主要部将刘国轩、陈永华均是客家人,三分之一的部属也是客家人。到台湾访学,与着名客籍作家钟肇政交谈,他亦强调,台湾的客家人在拓殖之初,便充满了冒险意识,这正是海洋文化精神的表现。

前承传唐宋海洋文化,中有宋代昌盛于赣的文化大背景,而后更有宋末在积弱之际激起的汉民族的文化自尊,这三段历史文化演进,都镕铸在了客家民系的身上。因此,作为这个民系,最后形成或定型于唐宋的赣或赣闽之间,应是合乎历史逻辑的。

教育奇观

世界称犹太民族为“书本的民族”、为“博士先生”,也同样是因为他们重教化、重伦理,在千年迁徙中顽强守住自己的文化品位。在这点上,客家人可以说是毫不逊色的,同样在近代推出了一批大教育家、大科学家与文学家。第一届学部委员中,梅州一下子就上去了十个,占了广东籍的仅是开始。

随着客家人在中国各个领域中的崭露头角,可以预言,21世纪,他们在履行自已的“使命”--中华民族的振兴上,将会有更为出色的表现及更为辉煌的建树,其所秉持的宿命观,也将日趋退避或者消失。

如今,客家地区的教育奇观,已又一次让举世惊诧了,虽然几十年迷误曾使那些地方又几乎再度沦为穷山恶水,从而也引来或让旧的诬蔑复苏,但这毕竟是暂时的。20世纪上半叶他们已经有力地证明了自己,那么,这个世纪末与下个世纪初,所需要的已不是证明了--证明这个词毕竟是有被动语态的!

拥有使命感的民族是永远不会沉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