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客家圣典:一个大迁徙民系的文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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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也正是在这种大迁徙中,形成了客家人独有的宇宙观、人生观、价值观,乃至生命观或生死观--这既区别于其他民族的观念,也区别于东南沿海另一种文化的观念,可谓一时无所适从。势必产生种种痛苦,尤其是作为高文化、高教育的这么一个民系,“形而上”的痛苦也就更是不堪忍受了。但总归得生存,得自立。左冲右突,没有生存的领地,但至少也得有一片思想的领地。

就这样,接踵而来的,一连串的客家式的命题,便应运而生--不,该是艰难地提炼了出来:

宿命与使命一对这么一个使命感很强的民系,它面临的却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宿命的安排;

主客意识与边缘地位--中原的主人南来为客,又始终与土着格格不入,处于边缘地带,势必有临危之感;

义利之辨与自我本质的实现--中原传统的重义轻利,与东南沿海舟楫商旅的唯利是图,使得对自我本质的认识也变得模糊;

特立卓行与融合认同--客家人自视高傲、鹤立鸡群却又不为新的“当地”所认同,反讥以“獠”、以“獏”……

贵族观念与平民思想--祖上显赫,以郡望而自矜;流落他乡,一贫如洗,社会地位决定的新的平民思想;

--守成与开拓;

--返朴归真与异化;

--挣扎与沉沦;

--融合与孤独;

甚至自由也成了一种无形的负担,是无可归属的漂泊感。而人格的规范也由此受到了挑战:是靠克勤克俭,任劳任怨从而重新积攒一份身家,用积蓄去赎买土地乃至自由,还是以命相争,以保住先祖那刚直不阿、鄙夷功利的形象?

这些客家式命题,渗透了上千年流离之苦、丧失家园之痛。每每一个命题还找不到解答,新的命题又产生了,徒然增添了新的痛苦。

也许,麻木是一种福。如果客家人不形成客家人,到一个地方便成为那个地方人--粤人、闽人、赣人,等等,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多形而上的痛苦。可他们偏偏要成为客家人,在越闽瓯粤,独有这么一个不以地域命名的民系--这就使得他们永远处于广种格格不入的“客”的边缘状况。

总而言之,这一系列的命题,无论对客家人而言,对中国南方乃至整个中国,还是全世界,都具有非常广泛且相当深广的意义。回答它,也就远远超出了一个民系的范围。

宿命与使命

客家人的宿命,无外乎是流浪、漂泊、迁徙,一种历史的放逐。这是他们无以躲避的,从一开始就这样,没有迁徙,便没有客家人。客家人这个名称,客而家焉,就渗透了这一宿命感。

更不用说李贽所自命的“流寓客子”了。连生存的寓所,都在“流”动之中,不似人们给寓所所下的定义那样,是不会移动的,是固定的。既是“流寓”,又作“客子”,其心中之流离失所的悲凉,又该是多么深重!

失去家园,尤其是失去自古以来祖祖辈辈休养生息的故乡,这种失落感,再加上一路无定的流离感,对于一个活生生的灵魂来说,是一种灾难,是一场浩劫。以至要深信这是上苍降给的惩罚一魏晋时期,也与古罗马末期一样,达官贵人们的糜烂、腐败,所招至的异族入侵,蛮族统治,毁千年文明于一旦,这在西方催生了基督教,连圣。奥古斯汀也以为地上已成了“撒旦之城”而招至灭顶之灾了--在他们,则是上帝的惩罚。

客家人无疑也有这种罪恶感,不然,他们为何不再似逃离中原之前的士族一样,要么花天酒地,要么扪虱清谈,而总是在汲汲劳作、不竭奔忙中?在客家人的遗训里,充满了种种节俭、自制、勤劳的内容,甚至被土着嘲笑为吝啬。

普通人评论客家人的吝啬说:客家人一个卤鸡蛋,能供食用十日。习惯其蛋壳吊在屋檐下以防蚁害,遇大风吹掉鸡蛋壳大为可惜。诚然感悟,虽失财,人命平安无故为幸而述怀。

旨在讽刺以表侮蔑之意,即:

“风吹鸡蛋壳,财散人安乐。”

其实,这一讽刺,深读下去,不能不为客家人贫困的生活而悲哀。正因为受贫困,又加深其宿命感。末尾10个字,所表现的恰恰是一种外人所无法体验的宿命思想。

从一个小小的鸡蛋壳上,也都渗有了这种宿命观,更何况在别处呢?

他们仿佛全是资深的历史学家,在其命运中,早就而且必须认识到种种不测与难以预知的灾祸的作用--哪怕是风吹掉了防蚁用的鸡蛋壳。

宿命论在客家人处世中打下了极深的印记--包括郭璞的传说中,他始终知道自己将要被王敦所杀的结局,但仍要宣布自己占卜的结论。王敦谋反必败--正所谓“知命抗命”。

大迁徙无疑是他们无可抗拒的宿命。然而,在他们身上,作为古代汉族的正宗“遗民”,却又有着与生俱来的“使命感”。也正是这种使命感,促使郭璞讲真话。

也正是这种使命感,使客家人恪守中国千年来的建功立业、扬名显身的遗训,即便在被抛落底层、逃亡异地之际,也不会甘于沉沦,仍要顽强地显示自身的价值。

置身于上千年历史风云的客家人,所见所闻,是比死守家园的要多得多。几欲要灭绝人种的战争,尔虞我诈的仇杀,争权夺利的攻讦,包括在打着政治旗号,其实是一种狭隘的伦理中心主义而扬起的尘嚣中,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沦丧里,如何去寻找,或者重新确定生存的价值与意义,如何去维系一种人类精神的不坠与激扬,如何去求得超越时空的民族性的再造或净化,如何去坚守自己的文化疆界而不被污染与侵蚀……均是这么一个民系在漫漫征途上所要反复思虑的。

客家人的使命感,也同样产生于这种与生倶来的思虑,或忧患意识之中。这种思虑愈重大,愈深刻,其使命感就愈迫切、愈沉重。于是,他们才会每每于危难中,不惜毁家纾难,做出巨大的牺牲,哪怕失败,也要让这种精神得以发扬!

正是这种思索,这种使命感,使得客家人每每在历史的紧要关头挺身而出,九死而不悔。而在平时,他们注重对后一辈的言传身教,以曾有过的光辉文化去教育、培养新的继承人,不忘祖训。

于是们便钟情于教育。

一般人,只是从直接的功利上去理解客家人这一情有独钟,诸如,家在深山,惟有读书才有出息,否则便没别的发展前途了,或者说,这是传统的“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当然,还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观念在支配。

其实,这与其说是抬举了他们,还不如说是轻蔑了他们。

他们并不是功利主义者,他们的目光投向要远得多。

教育,也惟有教育,方可以越过权力、地位、金钱及种种功利的东西,把人类带出愚昧,带出野蛮,走向文明与科学,从而去塑造全新的人性--包括一个民系的性质乃至国民性,建树崇髙的人格,从而有一个确定的、美好的未来。教育,永远显示出理想的亮色。尤其是客家人所重视的教育,家教乃至国教,这毕竟是比战争、政治、经济更为恒久的所在,永远能立于不败之地。

中国古代哲人早已有“夫善国者莫大于劝教”这一格言。惟有教育,才可以使辉煌的华夏文明,不至于在灭顶之灾中陷落与断绝,哪怕是一时只剩下余烬,却仍能“薪尽火传,绵绵不绝”,在千年离乱的大悲剧中暗示出不可战胜的希望。

千年的离乱,是这个民系的宿命。

而千年的尊师重教,自强不息,却是一个文化的延续,一种传统的承继,从而构成了客家人的历史使命。

正是这种宿命思想与使命感的相互砥砺,才有了这么一支伟岸的民系。使他们不仅仅停留在求生存的层次上,而赋生存以形而上的意义;为民族的昌盛或复兴昂然挺立。

无疑,宿命思想是一种消极的东西,那么,在一定的范围内,它也可能带来某种积极的效果,知足常乐,安分守己当然未必是可称道的。但有时候,却又化为一种自信,一种达观,于是,当仓与使命感一旦结合起来,也就形成一种坚定的力量,一种不是消极的历史力量。

消极的宿命思想、流离感,是可以腐蚀人的灵魂的,我们可以从众多的潦倒、自暴自弃者身上看到这种腐蚀。这在历史上,不乏个人的海例;也不乏群体的先例。客家人却奇迹般地抗击了这一切,恐怕是与他的使命感密切相关,用高度的教化来抵御了可能的腐蚀。这就是为什么客家人所到之处,都能一一化为“人文秀区”的缘故。

文化自尊

既往对客家民系形成的地域、时间的考证,每每拘泥于谱牒以及史料上关于人口的变化、客户的比例等问题上,所以,地域自有赣、闽之争,时间上更有晋代、唐宋乃至明清之争,跨度竟达1000多年。无疑,上述的考证,均已做了大量的工作,有不少积极的成果,这是应当肯定的。而极具说服力的,足以破译客家民系形成之谜的,却仍鲜见。

一个民系得以形成,其因素是多方面的,它不仅仅有族群凝聚的外在形态,更有其历史文化的内在动因,有其独立存在的自觉意识。我认为,内在动因及自觉意识,每每比外在形态的出现更重要得多,更可靠得多也确定得多。正如我们称“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之际,是认为那段历史呈现的思想,尤其是主流思想,比众说纷纭的、各执一端的史料或史实,更有参考价値,从而也更具备可信性一样。

因此,客家民系形成的地域与时间,是决不可忽略其间发生的文化变迁以及:整个大的历史背景,惟有找到其思想文化的源头,我们才可能确认这个民系正式形成的时与空间。这比简单的谱牒记载及人口、客户的数字当更为雄辩有力,也更为牢靠。

我以为,客家民系得以形成的历史文化动因,除学术界公认的自昔代以来的流徙及同时形成的漂泊基面之外,更重要的是唐宋二朝鼎盛的文化及所形成的文化意识,尤其是这种文化意识因两宋积弱之际激发起的民族寒尊。正是这三条:①漂泊基因,②文化意识,③民族自尊,成为了客家民系形成的三大历史动因。

关于第一条,已不用我多说了,我在《客家魂》三部曲中曾形象地描绘为“血脉里早已凝成了漂泊的因子”,从而“在永恒的迁徙中诞生”。作为一种共识,对于客家先民的发生,应当是不会有多大争论了。

重点在第二条,作为汉民族强盛期的文化意识,如何催生了这样一个民系,这需要有严密的论证,更应做到历史与逻辑的一致,才能足以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