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者,在字面意义上,可称得上是完全对立的。要特立卓行,并且做到特立卓行,也就不可以与周遭融合认同。更何况,一千年来,土客之间的矛盾,一次又一次地激化,一直发展到如粤西连续十数年的械斗,死伤数十万,胜过一场大战--可见为了自己的尊严去特立卓行,该付出或已付出了多大的代价。那么,就不存在融合认同的问题了么?
回答也同样是否定的。
不仅存在,而且还长时间地在进行着。
无疑,客家人来到南方,也就把当时先进的中原文化带来了。而作为一种先进文化,势必对落后地区产生巨大的影响,同化其他的文化。客家文化,可以说是在中原文化的基础上,在长期大迁徙中形成的,它保留了中原的古风,熔铸进了征途上的风霜,也融合了暂栖地的流韵……
北方民族的大融合,使得“北方汉子”有了自己的独特意义,粗旷,豪放,黄土地文化也许是其中一个典型。这些,无疑融汇了以前北方游牧民族的文化传统,诸如匈奴、鲜卑、羯、氐、宪,等,这与魏晋以前的中原文化已有了不少区别,但它仍旧是中原文化,其所沉淀的精神,依然是儒家正统的东西。即便是异族入主,包括满清,它重新祭起的治国法宝,不仍是中原文化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观念么?以至作为统治者的满族,后来反被汉族同化至几乎难分难辨了。
南方的融合认同过程,却比北方要迥异得多。
一种文化与另一种文化,总是不可能在融合中处于对等地位、平分秋色的。强者,总是要把弱者吸收,消化掉,转化为自己的东西,一种完全新质的东西。但这不是靠文化专制主义而完成的。文化的专制,只会取消、毁灭掉对方,而不是亲和与融合,一旦这种专制失败,被遗弃或毁灭的恰巧是自身。
客家文化中,恰巧缺少的正是这种专制色彩。客家人来到南方,处于的是弱势,不可能对他人行使专制,相反,还一度受到排斥与贬抑,土客械斗,也是一种文化冲突。
但深厚的文化底蕴,是可以在任何贫瘠的地方,甚至在巨石下,都可以种下种籽且能冒出新芽,破土而生,顶起巨石的。
客家文化的再生能力也就在这。种文化精神是外力所无法扼制的。而当这种先进的、色彩丰富的文化一旦为世人所瞩目,也就必然会吸引、融合了当地尚为落后的、根底不深但亦有自身特色的文化。尤其是在共同进行经济活动、文化交流,包括政治斗争--反抗统治者的过程中,某些南方少数民族也如同北方游牧民族一样,自觉或不自觉地接爱了客家人带来的先进文化,逐渐地、不知不觉地泯灭了他们与来自中原汉人之间的隔阂与差异,从而融合在一起,达到认同。有的,甚至通过婚姻等关系,也融合到了这一支民系当中。
这是可以找到范例的,如现今客家人中所有的“蓝”、“雷”二姓,曾被称之为“广东畲客”,实际上是过去业已南迁的畲民畲族起自太吴,居已洲蓝田,遂以国为氏。”--这是蓝姓族谱上的记载,他们业已操客家话,被视作客家人了。直到1985年,才又被批准为畲族族属,但仍有不少蓝、雷姓人还是以客家人自居。
但并不是所有民系都能融合的。
广东之所以有鲜明的三大民系之分,也就证明他们之间有着很鲜明的文化界限:广府人,福佬人,其文化传统、价值取向,与客家人是有很多不同的,当然,在改革开放的今天,也处于融合的过程中。但民系形成,除开历史原因外,文化质态的差别,则是起决定意义的。例如,历来以重义轻利着称的客家,同以经商着称的广府人,过去就很难走在一起。
所以,任何融合,都必须有文化上的契合点--哪怕是一点,如果没有这一点,也就不可能有融合的发生了。这其实也是一种图式。有了契合,不相排斥,才会有交流;有了交流,才可能产生同化。而同化中,是得有调节与整合的,从而达到新的平衡。一种文化,总是试图用自己原有的图式去同化对方的,如果成功,便会产生新质,形成自己一部分;如不可能完全同化,就得进行调节,对自己也需要调节,以达到新的平衡。
人们不难发现,客家文化的主体--犹以语言为最突出,则是中原文化中最富特色、也最富生命力的一部分,没有任何人可以否定客家文化的中原文化属性;但与此同时,它也相应有了某些地方特色。
一种是自身经历产生的,与别的文化关系似乎不大,如“洗骨迁葬”--较之中原人对死者“入土为安”的观念,无疑是一种悖逆,是无法接受或理解的。但是,对于没有了家乡的客家人来说,任何一处下葬都是异乡,惟有让先人骨殖随着自己的迁葬而走远,故乡,便在自己脚下。
一种则是东南沿海丧葬沿袭下来的“买水”习俗。--对于中原,这种习俗是不可能有的,而只有东南沿海的少数民族才会形成。即人死后,到水边掬水,为死者揩干净全身,这已近乎于一种宗教礼仪了--无疑,这只有来到东南沿海,客家人才认同了这一礼俗,化作了自己的丧葬仪式,对此一丝不苟,毕恭毕敬。
对中国人来说,丧葬习俗,是积淀有很深的民族文化意识的。中国人,毕竟是一个“祖先宗拜”的民族,以至于“薄生重死”,讲究厚葬。客家人“买水”(来自于新到之处的传统)与“迁葬”(得自于大迁徙的启示)的丧葬习俗,与中原厚葬大异其,自然会引起种种猜测与非议。
但从整体上看,哪怕到了今天,散布于南方十多个省的客家人的生活地区,尤其是赣南、闽西南、粤东北;具体说,是石城、宁化、梅州周遭,在很多方面,仍旧保留了浓厚的中原古文化的特色与生活习俗。尤其是某些方面,在中原业已消失了,可在客家人地区不仅仅保留着,还有勃勃生机--这证明,在南方民族融合认同的过程中,客家文化由于其势能与底蕴,却始终居于主动与中心的地位。由于保持了这种势能,对促进融合认同又发挥了重要作用。若消解了中心,采取消极态度,融合认同只可能是一句空话。
“开花”
在保持特立卓行状态下的融合认同,无疑也是有种种矛、冲突与痛苦的。
对于不能融合的民系,尤其是商品意识较发达,却淡薄了人情人伦的沿海民系而言,客家人太重义气,反而被视作“不开化”的证据。这里,毋须作社会学上的分析,这其实是两种文明、两种价值观的冲突,不必分什么是与非,先进与落后。而对于把义利十分看重的民系而言,客家人又太偏执了……
因此,历史上,广东一带,每每都出有种种怪论。
诸如据上海徐家汇教堂所编的《中国地舆志》其中的《广东分土历史》中则称:
广东种族有曰客家、福老族,非粤种,亦非汉种。
英文版的、乌尔葛德所编的《世界地理》,在“广东”条下则有:
山地多野蛮的部族,退化的人民,如客家等等便是。甚至广东省府建设厅《建设周报》(1930年7月)中亦有文章称:
吾粤客人各属皆有……分大种小种两类,大种语言啁啾,不甚开化;小种则语言文化,取法本地人。
由此可见,在客家人最多的地区,由于客家人总是远离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客家话从来没被一个地区当作过官话,其受歧视、遭白眼、被贬抑甚至受诬蔑,是历来有之。以至笔者在写下145万字的长篇小说《客家魂》之际,仍有文化人表示诧异:你怎么为客家佬写东西呢?言语间的轻蔑是不言而喻的。至于着书立说,否定客家人中原南迁来的历史,竟也在今天出现了。
由此可见,既要特立卓行,又要融合认同,是何等艰巨的事。然而,这恰恰构成了客家式主题中的一个永恒的冲突,一个戏剧性的冲突,因此也就常谈常新,从而也在历史现实中具有普遍意义。
无论人们怎么说三道四,客家人也总是不会放弃这一特立卓行的历史所赋予的神圣权利的!
特立卓行与融合认同,总是在交互地进行的。没有必要的融合认同,也就不可能有特立卓行。
二者是相反的,也是相成的。
永恒的冲突,永恒的交互!
也正是在不断融合认同中,才走出这么一支特立卓行的民系,他们在历史中脱颖而出,他们在融合中更具鲜明的特征--不然,又何以执着于中原文化而又走出中原文化,更何以区别于其他民系呢?
客家人,就是客家人!
客家人,更是中国人,更是古老的汉民族的后裔!
没有人能篡改得了这3个字,这历史形成的3个字的深厚内涵!
没有人!
原乡人
在台湾着名的客家籍作家钟理和的名作《原乡人》中,有这么一段:
6岁刚过,有一天,奶奶告诉我村里来了个先生(老师),是原乡人,爸爸要送我到那里去读书。但这位原乡先生很令我感到意外。他虽然是人瘦瘦的,黄脸,背有点驼,但除此之外,我看不出和我们有什么不同。这和福佬人、日本人可有点两样。他们和我们是不同的。放学回来时我便与奶奶说及此事。奶奶听罢,笑着说道:我们原来也是原乡人,我们是由原乡掇到这里来的。
这里说的原乡人,也就是客家人,在台湾的另一种称谓。文中,他继续写道:
后来我又看到了更多的原乡人,都是些候鸟一样来去无琮的流浪人物。而且据我看来,都不是很体面卖萎的、铸犁头的、补破缸烂釜的、修理布伞锁匙的、算命先生、地理师(勘舆家)。
随后,有对铸犁头的原乡人的描绘:
……袒胸,脸上流汗,用每个身当重任的人所有的那种无比的坚粳、冷静和沉着,做完一切。炽红的火光用雕刻性的效果,把他的身駆凸现成一柱巨人。
这场面慑住了我的思想。我觉得他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
年轻的钟理和,就这么用自己的直觉,刻画下了这么一个精神极为高贵、身份又极为不体面的原乡人一客家人的形象。
于是,又一个客家式的文化主题,便推到了历史大迁徙的征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