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沦落天涯,已无门阀可依,靠的是以往的文化底气,以及在贫寒中的发愤攻读,得有“真功夫”才行。所以,要获取功名,就不那么唾手易得了。但是,先祖的名声,是不可以轻易丢弃甚至被辱没的。这一来,功名的获取,便为迁徙而来的客家人加倍地看重。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这么一种习俗,立石笔以显身,并用以勉励后世了。
随着历史的变迁,中原几度易主,那么,作为石笔的意蕴,自然就不仅仅局限于功名之上,而是作为客家民系的一种自我本质上的认定,一种对文明、对崇尚文化教育的追求了。而精神气质之高贵,更日益被强化。
所有对客家文化关注的人,无不为“石笔”这一文化现象而为之惊异,赞赏者、叹服者有之,贬抑者、否定者亦有之--后者,每每觉客家人太重功名了,太为封建时代的名教所束缚,以至处处出风头,争强好胜,故每每招人嫉恨,弄到水火不相容,这无疑是人格悲剧的一个注脚。
其实,这也把“功名”二字看得太狭义了。
功名,更应包括为民族、为国家建功立业,披荆斩棘,开拓进取,乃至为人类伟业做出贡献在内!
从文天祥到袁崇焕,从洪秀全到孙中山;
从北伐中两位“铁军”将领叶挺、黄琪翔,到坚守四行仓库的八百壮士之谢晋元;
从一代文化大师郭沫若,到名声威赫的总司令朱德……仅仅举几位客家名人为例,便可知,“功名”在他们意味的是什么--是奉献,是牺牲,是视死如归!
为他们立一对冲天的石笔,以表彰他们的功绩,难道还会有什么非议么?
石笔,无非是为客家人的功业,留下一个记忆,一个立体的记忆。
人类是需要记忆的。人类,也拥有记忆的权利。正是为了维护这一权利,人类在自己生活过的土地上,才把记忆化作为种种的具象,诸如纪念碑、博物馆之类,从恐龙蛋到兵马俑,从爆竹到火箭,从竹简到书本,一直到今天的电脑软件。人类这种有为的记忆,正是区别于任何动物的重要特征之一。所以,把记忆文字化,具象化,铭刻下来,矗立起来,正是人类挣脱蒙昧与野性,走向完全的人、文明的人的里程碑记。
正面如博物馆,如纪念碑,如石笔,这正是勉励人类、民族,包括客家人记住已走过的壮丽航程,并走向更大的辉煌。
反面如奥斯威辛集中营旧址,如哭墙,如南京大屠杀雕塑,也是为了从中得到告诫,不要忘却,以激励后人勿忘国耻,发愤图强。
历史的记忆--人类的良知。
石笔--客家人的良知,客家人的理性与文明的标志。
客家人之所以采取这种记忆方式,正说明他们对人类文明的坚信,对原始野性的摈弃!这石笔,是人类由蒙昧走向文明的一支响彻云天的赞歌!
永远记住在莽莽苍苍的山野中的这么一幕吧:
矗立的石笔群,在村落中连成了一片,蔚为奇观。朝阳初升,给一支支石笔镀下了金红,仿佛就是它们在挥舞着漫天的云霞。
它们将用重彩绘出客家人的明天!
徜徉在石笔群中,听清风在笔尖上吟诵,感受着周围山野上滚滚的林涛,加上天光,霞辉,以及远处骤然变小的村落、民居,你一时间,竟会有置身于希腊神殿的那种神圣、肃穆的感觉。你已站在一个逼近苍天的高台上,在俯瞰历史,俯瞰世界,也俯瞰人生。--人类文明的长河,就从眼底汨汩流过,而你则不可以第二次涉足其间,却能凭借这冲天的石笔,写下新的华彩乐章。
你甚至会联想起为希腊文明而掏身的苏格拉底,想到他那高扬的贵族精神,他拒绝其弟子柏拉图及一些好心人的劝说,宁可饮鸩而死,决不愿当一个卑贱的逃犯而活下去,或背一个“逃犯”的恶名。他死后很快便得到了平反昭雪,假如他不是为这点“贵族气”,显然是不会死的。
显然,精神比躯壳更重要得多。
精神的不坠,远胜于任何苟活。
所以,后来不少客家人都是这么做的。
文天祥,惶恐滩头说惶恐,伶仃洋里叹伶仃”--这分明浓缩了客家人千年迁徙的全部悲凉,却又在这悲凉中冲涌起一股浩然的贵族之气:
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袁崇焕是如此,洪秀全、洪仁讦是如此。一直到邓演达,也是如此,邓演达有那么多逃跑的机会,就是不跑。以身殉难,不亦伟乎!
胥门抉目观吴治,
太息乾坤剩几头?
柳亚子悼邓演达的诗,也是一般傲气!
圣贤馆
如今,来到了客都梅州的圣贤馆--现已不兴叫圣祠了,看梅州人如此精心地萃集历代的客家名人,更充满景仰地读起一篇篇关于这数百位领袖、将军、思想家、文人、学者、科学家……的文字。有时,你会陡然地感到,你仿佛同样置身于当年的希腊神庙一般,诸神神采奕奕而又充满关切地注视着你,使你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昂奋、激越,仿佛有一股力量,促使你走进他们的行列,只要你是客家人,你就得向他们看齐。这是一股神圣的精神力量。
它充满了整个客地,激励你去以自己的生命,去殉民族的大业,同时,也去争取心灵的自由。
也顽强地坚守自己的文化疆界!
为了这,无论是牺牲,是流放,是剿杀,是无穷无尽的苦难与折磨,也都面无惧色,义无反顾!
人类,有比这种精神更可宝贵的么?
高扬这种精神,正是人类之所以为人类!
丧失了这种精神,人也就不成其人了。
这种精神,甚至比任何宗教的崇高感更为让人振奋与肃穆!
崇正:宗法与人格
年年岁岁,在客家人的迁徙地,无论是闽粤赣的三角地,还是在天府之国、黔桂地区,客家人,总要在春节--中国人过的新年的那天,都在自己的祠堂或祖屋的门口,在大厅堂内,祖宗牌位的龛室两侧,挂上标志自己姓氏堂号的灯笼,以及沿袭了不知多少代的堂联,以寄托自己对祖先、对故土的思念。
这些灯笼、堂联,都鲜明突出地表现出客家人的崇正意识--这也是他们赖以生存、赖以奋发的精神支柱!
在此不妨摘录上一些。
李姓,原陇西一带望族,故称“陇西堂”
堂联为:
西陇望族,北海名流张姓,发源于冀州,后迁徐州清河,故称“清河堂”。
堂联为:
曲江望重,江左清才赵姓,封地赵城,即山西洪洞,发样于南阳、天水,故名“天水堂”或“南阳郡”。
堂联为:
派衍天潢,家传清节黄姓,封地为姓,为江夏望族,故名为“江夏堂”。
堂联为:
孝义无双,教化第一周姓,发祥于岐山脚下、庐江、沛国、陈留、浔阳等郡。堂联为:
岐阳启姓,濂水分源徐姓,为东海望族,因名“东海堂”。
堂联为:
梦征五凤,家号八龙孙姓,孙武后裔,赐姓孙,定居乐安因名“乐安堂”。
堂联为:
胸中韬略,笔底波澜胡姓,丹朱之后蕃衍,因居由山西安定,故名为“安定堂。”堂联为:
虞宾衍派,妫讷流源各家先祖煊赫,争艳斗彩,不一而足。
从这些堂名、堂联、楹联上看,作为客家民系,其自称“中原士族,三代遗民”,是具有较高文明与教化程度的汉族“嫡系”,均充分地表现了出来。而在他们心中,唯有华夏民族是正宗。这也就是他们的崇正意识。而今,遍布海内外的“崇正会堂”,也全是客家人发起的,也表明了他们视这一正宗的民族血缘为自身光彩的标志。当然,更是其力量的源泉。一旦离开了这种意识,也就无所依附。
他们之所以视这一崇正意识比命根子还重要,分明是与当年背井离乡、远离故乡的疾痛是分不开的--愈是远离,就愈须强调;身在其中,反而就不用多说了。这是很明显的心理特征。
失去了故土的人,这种崇正意识也便是精神上的“根”--也就是精神上的故土了。而这,则是无论如何不可以失去了的。这种崇正意识,愈到了边缘地区,尤其是到了海外,就变得愈强烈了。
因此,几百年过去了,上千年过去了,客家人的后裔,对其祖居地总是眷恋不忘,虽然他们已不可能重返故里,而故里在几百上千年的烽火中早已面目全非,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也大都不是当年的家族了--客家人的流亡,总是举族为之。有人以此来否定客家人非中原人,理由是未见史载有客家人返回中原寻根。其实,尤其是近代以来,客家人组团回去探源的,可谓络绎不绝,至于历史上有没有,未可妄断,但绝不可以说根本没有。面对千千万万的族谱却视而不见,岂不更为荒诞与虚妄么?几百年上千年间,治乱交替,而客家人一次又一次的迁徙,也只能是南向而非北归,这是一部中国史上的不争的事实。不尊重这一事实,非要强求“北归”,岂不太妄断了么?无论从心理学、还是地缘学上,客家人的崇正意识,也都是其根在中原的有力证据。
尤其是几次历史大变动中,客家人都奋起勤王,以维护中原的正统。宋元之交,文天祥与元兵的殊死拼搏,于东南为烈;明清之间,他们更是“反清复明”的主力--在客家人的典籍,这类记载比任何地方的都要多,并化作了民间的歌谣、传说,流传后世,使得后人始终保持其可贵的民族气节。
文山公的《过零丁洋》不提了,民谣中也还有:
有树才有花,有国才有家。
宁作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宁为刀下鬼,不做亡国奴。
白手起家真志士,赤心报国是忠泛。
国难思良将,家贫想贤妻。
一正压千邪。
着名学者古直在《客人对》中亦有:
客人之先,来自中原。初因自贵,保守语言,得迁益南,迫近陆梁。保守之性,因之加强。
这里的“陆梁”,是秦时所称五岭以南为陆梁。而“保守”二字,同一般意义不同,应是指极力维系本民系的语言与精神。
正是客家语言--当年中原的官话,如同他们的崇正意识,也是根之所系,是他们作为中原主人的证明,同时,也使得他们保持住了汉族的优越感。毕竟,到了南蛮之地,这里还是一片未开垦的荒原,而所住地的稀少居民,也大都是开化不大的少数民族,不仅语言,文化习俗,还有生产水平,客家人都是处于先进水平。
所以,他们能迅速在南方开拓出一方天地,让南方奋起直追中原的文明。
然而,开垦南方的艰辛,加上旅途上经历的种种苦难,使得他们更怀念故土,更把自家的命运,与国家民族相联系在一起。这样,他们才不偏安于南方一隅,中原一有动荡,国家一旦危亡,他们势必义无反顾地揭竿而起,站在了民族斗争的最前列。
这也是客家人宝贵的品格。
家园
崇正意识,就这么与失落的家园牢牢地焊结在一起。
家园,对客家人意味着什么呢?
那曾是祖祖辈辈生儿育女、蕃衍后代的地方--也就是说,是生与死、爱与憎,与既往光辉的历史密切相关的地方。一句话,在中国人而言,是上苍最丰厚的赐予。
然而,对客家人来说,它却又是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天堂”。他们永远对这个“天堂”怀着一种执着的向往,却也知道,自己已永无可能返回祖上惨淡经营并开创过辉煌的故土。他们甚至无法确认祖上生活的具体位置,顶多,只是知道某个范围。多少后来重返河南、山西、甘肃等古中原之地的客家人,他们只能从当地的乡音中寻找到与客家语相近的地方,而不可能真正找到同一族谱的后人生息处所--于是,惟有视这一乡音为故园了。
当年的中原,分明不似后来的沙漠化、荒原化--即便是西北的丝绸之路,当年也是地肥水美、林莽逶迤、绿叶扶疏,并不是今日的寸草不生的大漠。
当年的中原,从古诗文中完全可以看出来,那里,田畴平整,水网纵横、古木参天、百花争妍,鸟鸣啁啾,炊烟袅袅……
同是一曲田园牧歌。
当然,更有繁华的城市、匆忙的驿道、喧闹的人流、不绝的车马那是人类文明创造出的光明与奇迹!
连年的战乱,中原一再毁灭,又一再重建,却已面目全非了。加上大自然的暴戾,北方沙漠同北方游牧民族一再南侵,当日繁华的故都,已无处可觅了。
即便古人复活,他们也找不回故乡了,何况迁徙千里之外的客家人呢?
然而,他们却未因在千里之外,获得“处江湖之远”的超然与淡泊,或“退则独善其身”的自娱与潇洒,却永远有着“居庙堂之高”俯瞰人世的耿耿之心,仿佛自己还处在这个泱泱大国的中心,还是主人,还是受命于天的历史使者,以天下为己任!
其心灵,也仍是系在中原故土之上。心,是不可以没有故园的。
故乡之旅
对于客家人来说,心灵,永远处于“故乡之旅”中。
而双脚,却总是离故乡越来越远次又一次的大距离的迁徙,使距离故乡的空间更加不可丈量了。距离愈大,心理却愈近,当年流徙的客家人,谁个梦中不是故乡的音容笑貌,不是乡音乡情?
愈是在外边,心也就愈会往故乡上靠。心与故乡永远不会陌生。心在那个可望不可即的故园中,总是能寻找到无数的东西--不仅仅是记忆,是诗情,是豪气,也有理想、幻梦及别的什么……
精神的故乡总是有着无穷无尽的资源,发掘不竭。
精神的故乡,无论相隔了多少年代--至于在空间上,它永远不会有距离感,它也总是常温常新,并同客家人的崇正意识相同步。如同说历史一样,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故乡,也永远是现实的,实在的,并通往未来。形而上的故乡,也许更会“实在”,更永恒一些,你永远在回归。
如同文学上声言的返朴归真;
也如哲学上的返朴归真!
当然,这个精神的故乡,也依旧有髙山,有流水,有鸟语,有花香,有树木,有小草,有一切大自然的天籁。对,精神的故乡,本就是一种天籁,正如那古朴动人的山歌,每每不是能识文断句的人所能唱出来的。相反,识文断字的,永远也唱不出那种清淳、动人的山歌来。
作为一代哲人、歌者的黄遵宪,也正因为他是一位客家人,才发起一场“诗界革命”,提出了“我手写我口”的主张,把瑰丽的山歌引入了大雅之堂的古诗中,为新文学的勃兴作了前奏!
而这个精神故乡,便又同客家人新开垦的田园产生了一种心灵的契合。于是,他们便把所到之处,当作了自己的第二故乡--“客而家焉”,去创造比原来故乡更璀灿的文化。
正如一个人不可能两次涉入同一河流一样,人,也不可能重返真正的过去的故乡。却只有客家人明白这一点,流寓客子,故园本身也是在流动的,更何况你又是永远的客子呢?他们不可能具体地去谈论故乡,而只能用心灵去感应它,用心灵与在流变中的故乡交流。
故乡,须要用心灵来构筑。
千古无语是故乡。
千古无羁也是故乡。
故乡情结,也就是崇正意识种向心力、凝聚力。
但它是不可以物化的。
它属于诗情,属于哲理,属于灵魂的世界,所以,才那么生生不息,那么无边无际,那么无所不在!
它不属于世俗的世界。
客家人,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总难以步入世俗,尤其是步入那个靠孔方兄来支撑的畸变了的世界。他们太诗化了。他们总是在归朴返真,去重温童年的梦,亦以童年故乡的目光去看取今日的世界。
所以,他们也就有太多的失落,太多的痛苦。于是,把更多的更强烈的情绪,诉诸于崇正的意识。
那便是他们最后的伊甸园。
上苍为了表白,在世界选择了犹太人;上苍也为表白,在中国选择了客家人。尽管他们有着那么多的不同!
可同样表白的是:
人类精神的高贵;
人能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奇迹;
人能超越死亡、超越物质世界,以追求人道与人性的升华;
人能在一种高贵的精神支撑下,摒弃一切功利而献身!人,能够成为大写的人!
人,有力量抗拒一切的异化沉沦与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