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的外延
物态的故乡除了在记忆的储存中已不复存在了,可精神的故乡却超越出记忆而化作无限的大--这个故乡,多多少少在证明着客家人的存在,不仅仅是形而下的存在,而化作了一种牢不可破的崇正意识。
这“正”,已不仅仅是正朔、正宗、正统、正中,还包含有正义、正直、正大、正气--自外而内的正身!
它不仅仅是一种评价标准,也是一个道德规范,更是客家人自塑的伟大力量。
“正”字,在中华民族的辞典中,有着太丰富的内涵。而“祟正意识”,则表明客家人对其内涵发掘之深,开拓之广,证明他们是最本色的中国人。
凭这个“正”,他们不可以被异化,无论是刀光剑影,还是灯红酒绿,都不能改变整个民系的价值取向。
哪怕钉在十字架上!
大规模的迁徙,带来的文化的大碰撞、大融合,也是大的激活,产生出新质来,甚至会创造一种全新文化。
当中原文化在漫长的岁月里衰变乃至朽颓的时候,客家文化却在脱胎于中原文化之际,离得了新的生机。如今,如果把客家文化等同于中原文化的话,也就轻蔑了客家文化--毕竟,它是具有全新的活力的。华夏文化或中原文化的再造,少不了它的参与。
因此,流变中带来的新陈代谢,脱胎换骨,势必产生一连串客家式的主题。
而这些主题,在中国与世界的当代生活中,也同样具有普遍性的意义。
于是我们选择其中较为重要、突出与鲜明的几个主题,来作诠释,时实时虚,时沉重又时空灵……
确认这些主题,我们也就抓住了这个民系的未来走向。
岁月的定格
天放的时代,天放的人
见到他们,你,只要是多少知达一成中国文化史的人,使立即会想起那“浓于热情的年代一一魏晋南北朝来,想起那个年代的中原人……
定格
历史总是一页一页地揭了过去。
岁月总是如波浪一般奔涌向前。
然而,有什么,会把历史与岁月,在刹那间予以定格,久久地凝聚于某一个时代,某一页记载之中--如同故乡的明月,如同童年的故园一样,从此挥之不去?这一刹那,便成了一个民族或一个民系的气性、品格乃至情感的全部依据,千年不易。见到他们,便会想起已有的时代!
这也许是文化人类学中的一个重要命题一个民族与民系的禀性,总是与某个时代密切相连;同样,也与某个地域不可相分。那个时代,竟在骤然之间浇铸了这个民系的全部,或至少是大部的情感色彩、价值取向、道德风貌,及其气质、品格,一切的一切。而所在的地域,作为上苍赐予的“最初的家园”,也就似照片一样定格储存在整个民系的记忆之中,不仅不会淡化,而且会日益鲜明起来……
对于魏晋南北朝,对于中原,客家人就是这么被”定格”的。
任何人,只要是第一次接触到客家人,便会骤然为其人格魅力所吸引。他们是如此有别于被规范化或格式化的汉族其他民系,每每热情如火,自由放达,多姿多彩,刚毅开朗,不可抗拒。
他们对“中原之根”执着的思念,更是与任何人的故乡之情所无法比拟的。其寻根意识,已不仅仅是文化的意蕴了,那有他们的血脉,他们的生命所系。
见到他们,你,只要是一个多少知道一些中国文化史的人,便立即会想起那“浓于热情”的年代--魏晋南北朝来,想起那个年代的中原人。
一千多年来,他们风貌不改。
一千多年来,他们禀性依旧。
岁月把他们定格在了那个年代!
天放的时代
那是怎样的一个年代呢?
在经历了秦一统中原、汉独尊儒术的几百年以后,一个王朝的气数也已到了尽头,人格的萎缩自是一统的压抑所成,所谓“径明行修”,把前儒的道德伦理对人格实践的要求推向了极端。于是,物极必反,合久必分,来了个军阀混战,乱世枭雄各踞一方--这个朝代,汉末魏晋六朝,便成了中国政治史上最混乱的一页,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生存的痛苦更是登峰造极。然而,大的混乱,却使几百年的束缚、箝制得到了破解,人的精神得到了空前的解放,个性的自由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人的智慧、人的热情,也都能浓酣地予以发挥。所以,鲁迅把它称之为“文学的自觉时代”,一代宗师宗白华也称其为“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
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字,
顾恺之、陆探微的画,
戴逵、戴顒的雕塑,
嵇康的《广陵散》,
建安七子,三曹,还有阮籍、陶潜、谢灵运等人的诗,
以及这个时代应运而生的志怪小说,
还有可称得上空前的文学理论如《文心雕龙》、《诗品》等,更有云岗、龙门石窟壮伟的造像,洛阳及南朝崔嵬的寺院。
无不堪称光焰万丈!
以后,在艺术上过于成
如宗白华所称:
这时代--汉代--以前,在艺术上过于质朴,在思想上定于一尊,统治于儒教;
这时代--唐代--以后,在艺术上过于成熟,在思想上又入于儒、佛、道三教的支配。只有这几百年间是精神上的大解放,人格上思想上的大自由。人心里面的美与丑,高贵与残忍,圣洁与恶魔,同样发挥到了极致……
这是中国人生活史里点缀着最多的悲剧,富于命运的罗曼史的一个时期,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南北朝分裂,酿成社会秩序的大解体,旧礼教的总崩溃,思想和信仰的自由,艺术创造精神的勃发,使我们联想到西欧16世纪的“文艺复兴”。这是强烈、矛盾、热情、浓于生命彩色的一个时代。
宗白华给这个时代下的定义,显然是令人激赏的,也是中肯与准确的--这有那个时代众多的史实为证,更有那个时代无与伦比的艺术作品为证。
君权受到了怀疑与挑战--“无君论”也是那个时代出现的。“越名教而任自然”更成了那个时代最高亢的强音,不满、反抗、进取,是那个时代的主旋律,而超越伦理束缚、历史实用的艺术精神更是高扬……
这混乱的400年间,生与死,爱与恨,美与丑,大善与大恶,崇高与卑鄙,伟大与藐小种种,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示大起大落,大开大合,大忠大奸,大进大出,无疑是太富于浪漫色彩了。生命,也就从中勃发出清姿来--虽然无时无刻不受到死亡--由于战乱与灾荒--的威逼,但这愈发激撞出火花来,更为至贵,更应当珍重,哪怕作为掠过长空的彗星!
这便是那个年代!
精神里的故乡的月
当缓缓流动的历史无声而过,一切均在流变之中,那么,某个阶段的特色很快便会消失,一如汉魏六朝青春勃发的艺术精神走向了盛唐的成熟之际,人们对汉魏六朝的特色也就渐渐淡忘了。
历史就是这样。
历史本来就是这样。
然而,一旦历史被骤然截断了,这一段历史的横剖面给定格了,又会产生怎样的结果呢--尤其是历史在被截断之际,有那么一支民系同时被抛离了正常的历史进程之外,他们会对这一定格的横剖面产生怎样的情怀?
于是,魏晋六朝,也就成为了破译客家人禀性的一把钥匙。当然,这不仅仅是对一个民系禀性的探究,从更广阔的角度上去看,包括客家山歌,客家民居种种,也可以从那个时代寻到某种渊源,某个答案。
客家人,正是在这个精神大解放,思想大自由,但也是人生最苦痛的时代中,骤然被抛离出正常的历史轨道,被迫开始了万里长旋,千年迁徙……
那么,出发前的记忆,文化的记忆,也就在这一刹那间给定格了--因为,这是他们在中原故土上最后的记忆!
而作为中原故土上的文化,在他们离别之后,已让连年的战乱,化作了一片废墟与灰土,历尽劫难而不复存在了。--然而,在远离故土的客家人心中,它却依然存在,依然栩栩如生地存在着。
着名的犹太人思想家维特根斯坦曾在他的笔记中写下:早期的文化将变成一堆瓦砾,最后变成一堆灰土。但精神将萦绕着灰土。
无疑,客家人的精神,将永远萦绕在他们离别之际的文化定格--无论它是否已成为了灰土。因为,这与他们血脉相连,仍在激发他们前进与创造!
精神中的“故乡的月”,始终照耀着客家人的历史进程,所以,他们身上至今还焕发着这“故乡的月”--魏晋南北朝的文化精神。
他们也给“定格”了。
他们只是被抛离故土,抛离正常的历史轨道,但并没有被抛离于文化之外。文化,是与他们相辅的,并生的。文化固然有它一定的地域界限,但是,文化更具有人的群体界限。
“礼失求诸野”
当故土文化已失落,或被摧残,或为另一种文化所占据时,那么,文化仍随着大迁徙的人群在再生,在发展。
其实,早在2多年前,中国的哲人们便已说过这么一句格言:
礼失求诸野。
这句话,用于千年后的客家人,无疑是再贴切不过了。就这样,魏晋南北朝的文化精神,便生机勃勃地在客家人身上延伸并劲抽新枝了。
可以说,这是老树上的新枝。
而当年的魏晋南北朝文化精神,不也同样是一个古老的中国社会中勃发的新兴潮流么--追求思想自由与个性解放,成了这个时代文化的价值取向,从而被冠之于“淸”字,形成一股文化的清流。
这一清流,也就随着客家先民的南徙,而走向了大江南北,一直到了东南沿海一一也由于这一历史“定格”,使得客家人的文化精神,不曾似中原一般走向了衰败、自虐与萎缩,仍始终保持着新兴之际的活力与稳定,从而在中国近代史上,为民族的复兴,国民性的再造,做出了卓着的、特有的贡献--这已经是有目共睹的了。
换句话说,客家人保持了我们这个民族处于上升时期的种种禀性。
这绝不是武断。
当然,它也许来自于更多的直觉。但直觉每每不比后来的推断、分析更为牢靠么?
这便是你一见到客家人,便立即联想到魏晋南北朝的原因。他们的苦难令你产生这样的联想,而他们的放达更令你产生同样的联想。至于他们的思想、观念、价値取向,乃至于风度、习俗以及言谈举止,也更让你有这样无可抗拒的联想。
而他们今日的开拓、今日的创造、今日伟大的文明,也无不让你联想到那个精神极为解放、个性极为自由、情感上极为浓烈、艺术极为丰富的时代!
他们无疑是那个历史时代的骄子!
以郡望自矜
“以郡望自矜”--这恐怕是客家人最令人激赏,也同样最招人非议的一个特性。
在梅州,当我们步入《客家名人展》展馆中,瞻仰所展出的120名自古至今的客家名人,每每会产生一种不自觉的情感。这种情感,比步人教堂之际更为神圣、更为浓烈,可以说,是一种已超越了宗教情感的更为博大的、更为崇高的虔诚,是对人类文明、人类伟大的历史功绩的景仰之情。多少人,在那一刹那间便倾倒了,为之赞服了。这是一个英雄辈出的伟大民系,在史册上须用如椽之笔而写下。
但是,在与客家人交谈中,固然,大多数人仍为其祖先的显赫及血缘的高贵而叹服,却有时也免不了对这种“贵族意识”产生反感,尤其是某个已沦落到最下层,潦倒已不飞的浪子,仍喋喋不休讲祖的名人时,更觉得有点讨嫌。
无一例外,只要是客家人,无不以郡望而自矜,无论他已功成名就,还是事无成,都总不忘祖上的荣耀--这种执着,在外人看上去已几近病态了。
这一传统,又从何而来呢?
正如客家民居可追溯到汉魏六朝一样,这一以郡望自矜的传统,同样可以在汉末魏晋年间,找到最早的渊源。
而在当时,门第观念,并不见得就是种落后的、守旧的观念----如同我们今日所反感的一样,而有另一重意义。
门第观念的形成,是有其历史原因的,这与传统的道德伦理观很有关系。开始,门第是随着部分家族的经济实力的扩大而发展起来的。后来,由经济实力进而得到政治地位后,便得到了认可与保护,于是产生了门第的标志与界限。史学界一般认为它萌生于西汉末年,至东汉中叶得以成形,及到魏晋时期由于九品中正制的实施而得到了法律上的保护。
东汉末年,门第的经济实力已相当可观。史载开封郑氏,有田四百顷,当天下大乱,饥民不绝,甚至有士大夫被饿死时,他家尚有余粮,救济难民。于是,门第在政治上的地位,得到了认可,“选士而论族姓阀阅”,“贡荐则必阀阅为前”,从而“以族举德,以位为贤”。
及至曹魏时期,推行九品中正制,州郡大小中正皆由望族担任,从而九品之评定,成为门第间权力分配的合法程序与门阀作为种制度的法律保证。“世资”,则为官品升降的凭据。德行,产生了名望,这便是汉代儒家伦理观对人格实践的取向。有了名望,经过乡间批评和选拔,便可以得到晋升。所以当时的名人,均是很有名望的贤德之士,在社会上具有很大的力量。尤其是大一统不再,各个小朝廷,每每可怕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怕其后边的大族,可见当时望族之盛、之强了。
德行,是社会地位提升的阶梯,也是保证。在乱世之时,名门望族的作用,每每左右了整个的政局--汉魏六朝,门第为何会产生决定政局、把握舆论的重大影响,这就不能不历史地看待了。
门第与望族
还在永嘉之乱前,门第或望族的作用及社会价值,尚未上升到不可忽视的地步,每每让人觉得徒有虚名,并无实际意义。当时即有人加以斥责与非议,而所指责的弊端,亦非虚言。但到了五胡乱华之后,情况却有了变化。
其时,皇权的作用已经不大了,丧失了作为民族核心的地9位,自身亦在风雨飘摇中。而整个民族,却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但皇权对此,已起不到力挽狂澜的作用,老百姓又该指望谁,依靠谁呢?
就在这个时候,望族的作用却凸现了,成为了百姓生存的支柱。正是永嘉之乱,北方若干个大姓亲族,抛弃了祖祖辈辈经营的家园田产,带上自己的部曲,佃户,同时,还把广大失去了一切的流民组织起来,一同奔向南方。尽管南方仍被他们视为夷蛮之地,无论是文化还是风俗,都为他们所鄙夷,但是,他们别无退路。为了拯救整个家族,同样,也为了维系华夏文明,摆脱蛮族的蹂躏与统治,他们义不容辞地承担了这一历史重任,率领部曲家族,去寻得一方生存之地,去重新开创一个未来。正是望族在这民族存亡的关头,起到了代国家保护百姓的作用,从而大大地提高了望族在社会上的声望与地位。
这一壮举,也就成为人们评价家族或门第髙下的重要因素。东晋正是王、谢两大家族,在国家危亡时做出重大的贡献--如淝水大战等,才赢得人们的推崇与敬仰,他们正是以自身的德行及卓着的社会效应,征服了人心。与此同时,弘农华阴杨氏,虽然祖上颇负盛名,但到了东晋,由于过江太晚,不能承担勇敢的义务,遂每况愈下,被鄙视而遭排抑了。
东晋积弱,是众所周知的,它早已没了大汉帝国的赫赫权威,只是还系了个正朝的名号。同此,它的政治经济力量,无疑要多多仰仗名门望族,这是时势使然。所以,这个时代,望族的社会地位,也就得到了更大的提高,连王室也力求与他们相安无事,和谐相处。当时的丞相王导也就是这么做的。着名客家学者陈寅恪,就专门论及《述东晋王导之功业》:
王导之笼络江东士族,统一内部,结合南人北人两种实力,以抵抗外侮,民族因得以独立,文化因得以延续,不谓民族之功臣,似非平情之论也。
所以,清代王鸣盛认为,“导之所以骄人者,不过以门阀耳”并非持平之论。正是王导为相时的政策,知时势,得人心,才使其家族名望蒸蒸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