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客家圣典:一个大迁徙民系的文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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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刘三妹--刘三姐

如果说,“葛藤坑”传说中的客家女性,是最早的、也是最朴质的客家女性的“神话原型”的话,那么,到了几乎遍及客家人生活地区关于“刘三妹”或“刘三姐”的传说,则是客家女性富于智慧、对爱情忠贞不渝的又一个“神话原型”。

前者,可以说是伦理型的;

后者,则是智慧型或激情型的。

从屈大均《广东新语·刘三妹》中记录下的“歌仙”来看,首先在于“相传为始造歌之人”。

如果说“葛藤坑”为“创世纪”,那么,这刘三妹“始造歌”,则更是“创文明”之人了。也就是说,客家人的精神源泉,可以从她身上看出一斑。

可不,刘三妹“年十二,淹通经史,善为歌”--客家人,不正是一个高文化素质,且有山歌把生活点缀得丰富多彩的文明的民系么?

而刘三妹“解音律,游戏得道”--也更烘托出这个民系的多才多艺来。

众所周知,客家人热情、豪放,直率、诚挚,绝少小肚鸡肠弯弯绕的一套;而一个个客家女,其个性大都也如”刘三妹”一般,爽朗、利落,且有几分泼辣,但又不失风趣--在众多女子当中,只要见打扮,观动作,是必立即可以把客家女辨认出来而绝对无误的。

屈大均又称,刘三妹“尝往来两粤溪峒间,诺蛮族种类最蕃,所过之处,咸解其语言”。

这不仅仅说明其语言能力之强,而是一种悟性。一种“天籁”。彼此的感悟与沟通,“遇某种人,即依某种声音作一歌与之唱和,某种人即奉之为式。”可见,刘三妹的山歌模式,已为各民族所公认,所共通。

这一段内容其实相当丰富,说明了南方民族大融合的过程。正如北方今日的汉族,已融合了诸多如契丹、鲜卑、匈奴、羌等民族一样,南方的汉族,也同样融合了畲、瑶、蛔僚等少数民族。客家人也不例外,尽管时至今日,他们仍以纯正的古汉族自称,那是因为他们保住了中古时期的语言风貌,并且相对地维系了自己的种族边界--不是指文化边界,文化边界应是较完整地维系住了。但他们不可能完全孤立于南方周遭的少数民族之外。

这里,语言是一种最具代表性的、也是最顽强的文化疆域。因此,山歌,作为语言与感情交融在一起的表达方式,就重具有文化意味了。可以说,这也是一个民系的凝聚力或向心力的所在,或者说,山歌本身起到了巨大的凝聚作用。

同时,也在协调着边界上的关系。

刘三妹的传说恰恰证明,一个高文化高素质的民系,无论浪迹到何处,它也会形成其中心与辐射的作用--所以,无论客家人到何处,也总如刘三妹一般自立、自强。“千里内闻歌名而来者,或一日,或二三日,卒不能酬和而去。”--自然有点“鹤立鸡群”的意味了。

客家人作为一个“情种”的民系,在刘三妹的传说中也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

尝与白鹤乡一少年,登山而歌,专民及徭、僮诸种人,围而观之,男女数百层,咸以为仙。七日夜歌声不绝,俱化为石。

真可谓为情而死,为歌而死!死得美丽,死得壮烈。

自古以来,有几位这样至死不渝的歌者呢?

于是--

土人围祀之于阳春锦(疑为“峒”字所误)石岩,岩高三千丈,林木丛蔚,老掉千株,蔽其半,岩口有石磴,苔花锈蚀,若鸟迹书。一石状如九曲,可容卧一人,黑润有光,三妹之遗迹也。月夕,辄闻笪歌之声。岁丰熟,则仿佛有人登岩顶而歌。

刘三妹在此“化为石”,但日后亦不见,则被传说为“双双乘鹤仙去”--这自然是人们善良的愿望,但这么一个结局,也表明了客家人对于那些忠于爱情、亦忠于歌咏的人的景仰与爱戴。爱,毕竟是人类至贵的情感,更是客家人所执着的。没有对人生之爱,他们又怎么在远涉蛮荒之地,仍能开创出一片新的天地呢,仍能追求自由与幸福呢?

从“刘三妹”到“刘三姐”,从粤东到广西,客家人心目中的这位“歌仙”--也是这个民系文化中的“神话原型”,均是以爱与歌一脉相承的。

“葛藤坑”的客家妇女,以伦理维系了这个民系的生死;那么,刘三妹这样的客家女,则以情感与智慧,开始张扬了这个民系的优秀品格。

一个民系不仅仅要存在,而且要发展。要发展,就须有蓬勃的生机、充沛的活力--刘三妹,正是代表了客家民系开始自为的历史时期。客家民系不再仅仅是保存自己,而是在壮大起来,以它的爱,以它活跃的歌声,宣布了这个民系所应有或所争取到的光明的前程。山歌,可以说是文化弘扬的一种表现,它唱遍了客家人的原生地与开辟的新疆域,唱在他们不断跋涉的征途上。

客家女性,再一次证明了自身在哺育、培育这么个民系中所起到的伟大作用!

当然,这里揭示的“刘三妹”传说中的文化意蕴还嫌肤浅,还有更厚重的内涵有待今后去发掘。不过,在这里,我们不妨再读上几首催人泪下的情歌:

刀切槟榔两片开,

蝴蝶因为贪花来。

董卓因为貂蝉死,

山伯因为祝英台。

买梨莫买蜂咬梨,

心中有病没人知。

因为分梨故亲切,

谁知亲切更伤离。

生爱连来死爱连,

两人相好一百年。

曼人九十七岁死,

奈何桥上等三年。

一部《刘三姐》歌剧中收人的情歌,至今在中国脍炙人口,流传几十年仍兴头正旺。这里随手拈来的几首,有连歌剧也有没选人的。而数以千计的情歌,更教笔者选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对于这么一个歌的民系,这么一个情的民系,又该有多少哀感顽艳的传说与故事尚待发掘?山歌,也充分显示了这个民系的个性--

唱歌唔系(不是)贪风流,

唱歌本为解忧愁,

唱得忧愁随水去,

唱得云开见日头。

以至敢对皇帝老儿不恭:

乾隆登基古怪多,

官府出来禁山歌。

伢个山歌禁得绝,

你个皇帝台难坐。

何等的豪气!

山歌,自是抒发追求自由的心声!

客家妇女,也得争取自己的地位,决不当男人的附庸。

于是,便有了“孺人”的封号的传说。

“孺人”

这该算是第三阶段客家女性的象征了。

也就是说,它通过宋帝唇给客家妇女的封赐,从而确立了客家妇女争取更高的社会地位的要求--无疑,正由于客家妇女在漫长岁月里,为塑造、卫护这么一个民系而创立了丰功伟绩。在《礼记·典礼下》中载:

天子之妃曰后,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妇人,庶人曰妻。

在宋代,也就是客家民系已经形成之际,孺人为通直郎以上之母或妻的封号。当然,这是历史上等级制度沿袭而来的,我们今天对此已持批判态度。但当时,要争得妇女的地位,还不得不并且也只能借用这些称号,我们不可能要求她们超越于历史。

这个传说有不同版本,但大同小异,无疑,均是表彰客家妇女“护驾”的功绩,这自然是最高的功绩了。

相传,宋帝禺被元兵追赶,带着一班文武官员向南奔逃,一路上,元兵追得很苦,一直追到了粤东客家人聚居的地方说是程乡,一说是五华,反正是如今的梅州地段内,竟被汹涌的江水挡住了去路。眼看元兵就要追上来了,逃亡的宋帝禺,一见两岸山势陡峭,江中又水深流急,已无处可遁了,不由得仰天长叹。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附近的客家妇女正上山砍柴,她们成群结队,肩上各自扛着一支“禾杠”--这禾杠是用竹做成的,有七八尺长,两头都削得尖尖的,远远看去,就像是长矛一样。元兵登高一看,以为是宋军的救兵赶到了,正等他们落入埋伏当中呢,于是,吓得掉头就跑,别说再追了。

宋帝饧好生奇怪,刚才还气势汹汹、穷迫恶赶的元兵,怎么一下子便销声匿迹,上哪去了?

一问,大臣便说幸亏是一群客家妇女救驾,不然,我们就没命了。”

于是,宋帝肩为表彰这队无意中“救驾”的客家妇女,便下令将随身带来的金银珠宝分赐给她们,并说:

“村妇保驾有功,准许客家妇女佩戴龙头手镯,旌为七品孺人。”

从此,客家妇女手上就可以戴双龙图案的手镯,死后,墓碑上还要凿上“孺人”两个字。

而这,别的妇女是不可以的。

这也成了识别客家妇女的一个标志。有人从毛泽东母亲的塞碑上用有“孺人”封号,亦推知她也是客家人。

传说归传说,但传说的背后,究竟说明了什么,倒是值得思考一番的。

应当说,这个时期的客家妇女,更显示出了积极参与民族救亡的战争当中。传说中,是指她们“无意”里救了驾,但这实际上蕴含了大量的客家妇女参与勤王的历史事实。

在前面,我们已引述过黄遵宪的话男执干戈女甲裳,八千子弟走勤王。”梅州卓姓八百勤王,男女都一样,视死如归,其中,女子发挥的作用,决不亚于男人。那肩扛“禾杠”、英姿飒爽的客家樵妇,之所以让元兵望而生畏,恐怕也是有过教训的。

正是在这民族救亡的血战中,客家妇女显示出了非凡的历史作用,这才赢得了宋帝房的“诰命”。

关于这一传说的不同版本中,亦有直接参与勤王的一说,只是文字上较简略了点,但却也是一个证明。

大脚蛮婆

到了“太平天国”时期,客家妇女参与政治斗争,在军事舞台上上演了一出出威武雄壮、振奋人心的历史正剧,至今仍让人荡气回肠。她们在反封建乃至反侵略的太平天国革命中,一展客家妇女的雄姿,从而最终确定了客家妇女光辉的形象金田起义之际,由于以洪秀全为首的七位核心成员均是客家人,他们对本民系的女性可以说是深为了解的,深知客家妇女早已在跃跃欲试,堪当大任,更何况她们保有天足,在艰苦沉重的劳作中,练就了一副铮铮铁骨,可谓风雨不摧,分明是一支重要的力量。所以,他们便让客家妇女在这场革命中大显了身手。

在金田团营之际,客家妇女成群结队前来“入伙”从而组成了支强大的、无坚不摧的“女军”。

在女军中,拥有洪宣娇等一批出色的将领,她们同男人一样,承担着攻城略地、坚守要塞的种种艰巨的战斗任务,“男将女将尽持刀”,“同心放胆同杀敌”。一路上,同大军一道,从金田打到南京,让镇压太平天国的刽子手曾国藩恼怒万分,却对这些“大脚蛮婆”无可奈何。

她们历大小战役数以百计,尤其洪宣娇,还在同清军作战中,打过一个大胜仗,让中外须眉为之侧目。

直到太平天国定都天京,论功行赏,对众多客家妇女加以封官晋职,由于她们功勋卓着,女官就达6564人,将军以上的将领有164人,各王府的女官1060人。女军达五十军,“十万之数”,大多是当年金田起义的元勋。

可以说,她们为太平天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光以宋末勤王,文天祥率兵抗元,“势至梅州而大振,男执干戈,女贯甲裳,举族赴义,倾邑勤王”,并“太平天国”以洪宣娇为首的女将的业绩,就足以证明在这个历史阶段中,客家“女性神话”已化作一种现实的壮举,神话不再是神话了。

客家妇女,就这么掀开罩在自身历史上的神话外衣,堂而皇之地走上了史册,走进了现实的风云之中,以证明自己的价值和作用。

这,便是她们死后可得“孺人”之诰命的传说背后的历史意义。

现代传奇

对于神话、传说,及至历史事件,我们对它们的认识,都不可能一次完成。后人每每只在现实的光芒下,意识到其中的某些与今天相关的意义,因此,对它们也就有不断破译的过程。

也就是说,我们不可能完全意识到这些神话、传说及历史故事背后的意义,每每须借助不断变化的现实之光去照亮它,直到最后照透它。意识到的,仅仅是现实所可能作出的启示。未意识到的,似乎是不存在了,但却有可能在未来的岁月里复活,被意识到,从而赋予新的生命力--当然,那也可能是被意识完全改造过了的。

但不管怎样,我们沿着这三则神话加传说寻索过来,无疑是可以一步一步地完成我们对当代客家妇女的形象塑造,或者说,正是这几则神话与传说,作为历史的大背景,也作为一种文化的遗产,在塑造着今日的“客家女”!

也许,这便是笔者今日创作十二集电视连续剧《客家女》的初衷。

看过这部片子的学者们称,这里推出的,也是一个客家女性的“现代神话”。从中,可以破译出众多的“历史遗传密码”来--关于伦理原型、智慧原型、反讽的原型,以及整个民系的神话原型。

只挑几个情节,便一目了然。

送郎下南洋--出于民族大义,反对内战,亦出于客家女性的命运使然。她们认为男人死守住一个家,不上外边去闯荡,乃是最大的没出息,让当老婆的感到耻辱。然而,正是这样,客家女子,总是一个人含辛茹苦维持住一个家,上孝奉父母,下抚育儿女,却无夫君的扶持与支撑。

教育儿女--让他们“无信不立”,重然诺,重情义,薄财帛,轻功利。因之,有人认为,“在一个家庭上,却展示出了一个古老国家的‘全息摄影’;从家教的角度切入,表现的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国教’,现代东方或整个中国的价值观、宇宙观与社会理想”。这一评述,当是中肯的。

进入武斗双方中间去救人,以强烈的母爱逼使所有的枪口都垂了下来--这不仅是呼唤人性、呼唤和平,更是一种大无畏的义举,顶起的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传统美德--整个“天”!

这一情节,可以说是太富于神话色彩了,但却又是再现实不过的--任何一位客家妇女,尤其是作为母亲的,在这个时候,也都会这么去做,绝不会有丝毫犹豫。

当然,剧中亦有不少微言大义的情节,充分体现客家女的品格,除开文前所提到的外,她们重文化,崇尚教育,是尤为突出的--这也是客家妇女精干、大方、热情、有礼的原因。

自然,她们亦不惜做出巨大的自我牺牲,让夫婿、让儿女上外求学深造,并视为自己最髙的责任。

无心

这也近乎神话了,却又是颠扑不破的事实。一位外国学者,曾目睹过这么一个情景:年少的儿子轻轻松松在前走着,年迈的母亲却挑着重担追随在后。他大惑不解,怎么可以这样,做儿子的未免太不像话了!可他上前问,却发现做母亲的十分高兴,因为儿子考取了学校,所以,能为儿子挑上书箱,是她一生最大的荣耀。儿子是要去读书的,万万不可为此伤了身体。

外国学者诧异的是,儿子居然也心安理得,认为母亲是尽一份心愿,不好劝阻。

这个故事,自然也存在几处有悖常理的地方。

在某种意义上,也接近于“葛藤坑”传说了。但是,葛藤坑传说的重心,是整个客家民系的生存问题,可谓生死攸关。那么,这个故事呢?

读书的意义何在?

客家女性,为何把儿女的读书看得那么重要?

显然,这与客家民系作为一个高文化的民系是分不开的,与客家人所在地被誉为“人文秀区”是分不开的,这是这个民系的“天性”,历史的遗传。没有这,便不是以“高蹈风尘外”,卓然于这个世界上。“薪尽火传,绵绵不绝”,教育,也只有教育,才足以维系这么一个民系真正的生命。一个没有教育的民族,是得不到发展与壮大的,是必要归于萎缩与衰亡,“落后是要挨打的”。

作为“母仪天下”的客家女,又怎能不领悟这一点呢?

也许,担着书担的母亲并没有想这么多,她只是为儿子髙兴,自己觉得荣耀,所以不知其苦反以为乐,但在她的潜意识里,无疑是包容这一切的。

客家女伟大之处,也许正在这“无心”之中。

无足

客家女子的“天足”在去是常遭人鄙视的地方,以至曾国藩恨极而咒“大脚蛮婆。”然而,一代民主革命家廖仲恺先生,作为客家人,他的父母却一再叮嘱,让他一定要找一个“天足”媳妇--可见,客家人对“天足”却是推崇备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