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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邮包炸弹客言之有理(4)

也许,有一个纯粹主义者是例外:邮包炸弹客。卡钦斯基对自己信仰的追随比其他批评家更进一步。初看之下,他的信仰似乎是可行的,可是再看之下,它堕落为同样的结果:以文明的养分为生。邮包炸弹客的小屋堆满了机器制造的商品:雪地靴、长靴、汗衫、食物、爆炸物、床垫、塑料壶和水桶等。他本来可以自己制造所有这些物品,但他没有。工作了25年后,为什么他不自己制造与科技系统无关的工具呢?照片显示,他的小屋内部一片凌乱,就像从沃尔玛购物归来。他从野外搜寻到的食物极少。相反,他会定期骑车去镇上,在那儿租车前往大城市,从超市补充食物和日常用品。他没有意愿在远离文明的情况下生活。

我们知道,要摧毁文明,除了缺少有吸引力的候选项,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就是自称为“文明仇恨者”的人想象中的文明替代物今天甚至无法支撑小部分人的生活。换句话说,文明的崩溃将导致数十亿人死亡。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时最贫穷的农村居民将享受最好的生活,因为他们可以回归渔猎采集生活,困难最小,而对于数十亿城市居民来说,一旦食物耗尽,疾病肆虐,他们将在数月或数周内死去。无政府原始主义者对这种大灾难前景相当乐观,断言崩溃加速到来可以拯救所有生命。

泰德·卡钦斯基的观点似乎再次独树一帜,在被捕后的一次采访中,他以非常清晰的思维阐述了对人类灭亡这一前景的思考:

对于那些意识到有必要废除科技工业系统的人来说,如果是为了系统的崩溃而努力,实质上是在屠杀民众。如果系统崩溃了,将会产生社会混乱和饥荒,不会再有任何供农业设备使用的零部件或燃料,也不会再有现代农业必需的杀虫剂和肥料。因此人类将没有足够的粮食供应,这会产生什么结果?就我的观察而言,这样的情景是任何激进分子都不敢正视的。

也许卡钦斯基个人“敢于正视”摧毁文明导致的逻辑上的结果:数十亿人将因此死亡。他一定认为在这个过程发生之前再多杀几个人无关紧要。毕竟,科技工业复合体夺走了他身上的人性,所以如果在消灭奴役数十亿人的科技系统过程中不得不夺走几十个人的生命,那也是值得的。因为数十亿人都被科技掌控,失去灵魂,就像他本人一样,所以这些倒霉蛋的死亡也是理所应当的。一旦文明毁灭,新一代人将获得真正的自由。他们都会成为自由俱乐部的成员。

最大的问题是,如果卡钦斯基描绘的天堂--解决文明恶果的方案,或者这么说,??主性技术元素自发形成的替代物,就是狭窄、烟雾弥漫、污浊发臭的小木屋,那么绝对没有其他人愿意住进去。它是几十亿人都会远离的“天堂”。文明有它自己的问题,但是几乎所有方面都要好于邮包炸弹客的陋屋。

邮包炸弹客认为科技是整体的自我维持的机器,在这一点上他是对的。他还准确地指出这个系统的自我本性会造成特定的危害。技术元素的某些方面不利于人类本身,因为它们抑制我们的个性。技术元素也包含伤害自身的力量,因为不再受自然和人类控制,它会以极快的速度突飞猛进,直至灭亡。最后,如果不重新给技术元素确定方向,它可能还会危害自然。

然而,面对科技存在缺陷这一事实,邮包炸弹客错误地决定将其摧毁。他的理由很多,但完全没有考虑到文明机器提供给我们的实际自由比替代物更多。让这部机器运转要付出代价,我们刚刚开始认真思考这种代价,可是迄今为止不断膨胀的技术元素带给人类的收益绝对超过没有任何机器的替代社会。

很多人不相信这一点,完全不相信。我从很多谈话中推断,本书读者中有相当一部分会站在卡钦斯基一边,拒绝接受这个结论。我认为科技的积极面略微超过消极面,这样的观点无法说服这些读者。

相反,他们相信,膨胀的技术元素夺走了我们的人性,也偷走了孩子们的未来。因此,我在前面各章中概述的所谓科技收益一定是假象,是人类诱导自己沉迷于新事物的花招。

我不能否认他们谈到的缺陷。我们拥有的“越多”,似乎越不满足,头脑越迟钝,幸福感越低。他们恰当地指出,很多民意测验和调查反映了这种不安心理。愤世嫉俗者相信,科技进步不过是延长我们的寿命,这样我们又可以多出几十年时间来发泄不满。未来某个时刻,科学可以让我们永生,因此我们将永远不快乐。

我的问题是:如果科技这样糟糕,为什么我们还要把它牢牢抓在手心,甚至在泰德·卡钦斯基揭露它的真实本性之后仍是如此?为什么真正英明忠诚的生态卫士不彻底远离科技,就像邮包炸弹客尝试的那样?

有一种理论认为:技术元素不受约束的物质主义使我们的精神集中于物质,将更伟大的生命意义抛在一边。为了找到某种生命意义,我们陷入盲目的狂躁中,疯狂地、积极地、不停息地、痴迷地使用技术,去追寻似乎唯一存在的答案--创造更多技术。最终,我们需要越来越多的技术,而满足感越来越低。“需求上升,满足感下降”是毒瘾的表现之一。根据这个逻辑,科技是一种毒瘾。我们强迫症的病因不是电视机、互联网或手机短信,而是技术元素这个整体。也许我们沉迷于新生事物通过多巴胺传递的快感。

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连那些理性反科技人士也仍然在购买新产品。换句话说,我们知道它产生的危害有多大,甚至知道它对我们的奴役有多深(我们翻阅过邮包炸弹客的宣传小册),可是仍然积累了数量巨大的发明和物品(也许心怀愧疚),因为我们无法抑制欲望。在科技面前,我们无力抗拒。

如果这是事实,那么它的治疗方法会令人稍感不安。一切成瘾性可以通过改变瘾君子本人而不是他所沉迷的可恶快感来戒除。不论是实施十二步戒毒法还是药物治疗,解决问题的关键在于成瘾者的意识。最终,他们的解脱之道不是改变电视机、互联网、赌博机或酒精的性质,而是改变与致瘾源的关系。那些成功戒瘾者的方法是聚集力量对抗自身的软弱。如果技术元素是一种瘾,我们无法通过改变技术元素来戒瘾。

这种解释的另一种版本是:我们上瘾了,但不自知。我们中了魔法,被烛光催眠。科技具有某种黑魔法,削弱我们的判断力。按照这种解释,媒体技术掩盖了技术元素在乌托邦外衣下的真实色彩。它那诱人的新收益前景蒙蔽了我们的双眼,使我们忽视了隐藏着的强大的邪恶力量。我们的行为受某种魔咒的驱使。

但是这个全球性的魔咒一定是得到全体认可的幻术,因为我们都想要同样的新产品:最好的药,最酷的汽车,最小的手机。它一定是最强大的魔咒,因为它影响了人类全体成员,无论我们的种族、年龄、地理位置和健康状况存在什么差异。这意味着本书的每位读者都被施加了这种魔法。大学校园里的时髦理论是,在这种咒语的迷惑下,我们被传播科技的企业--也许还有这些企业的管理者--欺骗和引导。可是那样意味着首席执行官们知晓这场骗局,或者不受其影响。但根据我的经验,他们与其他人同病相怜。我和他们中的很多人交谈过,相信我,他们没有能力制造这样的阴谋。

不那么时髦的理论认为,科技按照自己的意愿诱骗我们。它通过科技媒体给我们洗脑,让我们接受科技整体上有益于人类的思想,从而忽视它的缺陷。作为相信技术元素有其自身发展规律的群体中的一员,我发现这个理论似是而非。我完全理解它的拟人色彩。在这样的逻辑下,我们可以预期接受科技文化最少的人受骗程度最低,对这种显而易见的危险最清楚。他们应该就像看见没穿衣服的皇帝--或者说色厉内荏的皇帝--的孩子们。可事实上,那些没有被媒体施加魔法的受压迫者通常是最急于去旧迎新的人。他们看着技术元素这个巨人,对它说:给我一切,马上。如果他们自认为是智者,就会说:只给我好东西,不要添加任何蹩脚货。

另一方面,受科技影响最深的群体--驾驶普锐斯汽车、写博客和微博的专家们,通常才是“看见”或者相信技术元素的魔咒存在的人。对我来说,这种颠倒现象不合情理。

那么,还剩下一个理论:我们自愿选择科技,连同它的重大缺陷和显而易见的危害性,是因为我们潜意识里看重的是它的优点。我们在心里对科技进行全面衡量,注意到其他人的沉迷,环境的破坏,自身生活的干扰,以及各种技术导致的个性模糊,然后把这些相加,与收益进行比较。我相信这不是完全理性的程序,我认为我们还互相交流对科技的感受,这些被视为与优点和缺点同等重要的衡量因素。不过我们以切实可行的方式进行风险收益分析。即使最原始的萨满巫师在决定是否用野生动物皮交换砍刀时也要计算收益和损失。他目睹了别人获得钢刀的经过和结果。我们面对未知技术时也会如此,只是方法不尽相同。大多数时候,在我们用经验的天平衡量完科技的优缺点之后,发现它带来的收益要多于损失,但差距并不是很大。换句话说,我们自愿选择接受科技,同时承受代价。

不过作为非理性的人,有时我们作出的选择可能不是最佳的,这有几个原因。科技的代价不是显而易见的,而对优点的预期通常被大肆宣传。为了提高作出更优决定的可能性,我们需要--我很厌恶这么说--更多技术。揭示科技的全部代价、减小宣传造成的影响,方法在于创造更好的信息工具和过程。我们需要做到技术使用过程中实时的自我监控、无保留地交流问题、对测试结果的深度分析、持续的重复检测、制造业供应链的精确记录以及诚实报道诸如污染这样的负面外部效应。科技可以帮助我们揭示科技的代价,有助于更好地选择技术的使用方法。

具有悖论意味的是,更加出色地显示科技缺陷的技术工具将改善科技的名声。这些工具促使人们有意识地评估科技,使之合理化。借助合适的工具,我们可以把对科技的评估提升为科学。

最后,真实地叙述每一项特定技术产生的种种恶果可以让我们知道,人类自愿拥抱技术元素,不是沉迷于它,也不是中了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