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契诃夫
封克公司炼钢厂工长伊凡·卡尔洛维奇·希威由厂主派到特威尔城,在当地制造一种定购的产品。他为那种产品忙碌了四个月左右,一心想念他那年轻的妻子,到后来连胃口都差了,有两次甚至哭起来。他在返回莫斯科的路上,一直闭着眼睛,想象自己怎样回到家,厨娘玛丽雅怎样为他开门,他的妻子娜达怎样跑过来搂住他的脖子,叫起来……
“她没料到我这时候回来。”他想,“那倒更好,她会喜出望外的,好极了……”
他坐晚班火车回到莫斯科。趁搬运工人替他去取行李,他就抽空到饮食部喝了两瓶啤酒……他喝过啤酒后,心肠变得很软,因此一辆街头马车把他从火车站送到普烈斯尼亚街的时候,他不住唠叨说:
“你啊,赶车的,是个好车夫……我喜欢俄国人!……你是俄国人,我妻子是俄国人,我也是俄国人……我父亲是日耳曼人,不过我是俄国人……我恨不得跟德国打一仗才好……”
他正沉湎在幻想中,厨娘玛丽雅来给他开门了。
“你也是俄国人,我也是俄国人……”他唠唠叨叨,把行李交给玛丽雅,“我们都是俄国人,都说俄国话……娜达在哪儿?”
“她睡了。”
“好,别惊醒她。嘘……我自己去叫醒她……我要吓她一跳,让她吃一惊……嘘!”
带着睡意的玛丽雅接过行李,到厨房去了。
伊凡·卡尔洛维奇笑吟吟地搓着手,眯着眼睛,踮起脚尖,走到卧室门口,小心推开房门,生怕那扇门发出吱吱的响声……
卧室里漆黑而安静……
“我马上就会吓她一跳。”伊凡·卡尔洛维奇暗想,划亮一根火柴……
然而,可怜的日耳曼人啊!正当他火柴上的硫黄燃起蓝色火苗的时候,他却看见这样一幅画面:靠墙的床上躺着一个女人,把被子蒙住头,睡着了,他只看得见两个光光的脚后跟,另一张床上却睡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脑袋很大,生着红头发和长唇髭……
伊凡·卡尔洛维奇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又划亮一根火柴……他接连划亮五根,而那个难以叫人相信的、又可怕又可气的画面却不断出现。日耳曼人的两条腿发软,背上发凉,身子僵直了。啤酒的醉意突然离开他的头脑,他觉得他的心兜底翻了个身,他头一个想法和愿望,就是操起一把椅子,使足力气往那个红脑袋上砸过去,再抓住他不忠实的妻子那光光的脚后跟,把她往窗外一摔,让她撞碎里外两层窗框,哗啷一响,飞到外面,摔在马路上。
“哦,不,这还太便宜他们!”他想了一忽儿,暗自决定,“我要先把他们羞辱一场,再把警察和亲友找来,然后我把他们都杀死……”
他穿上皮大衣,过一会儿走到了街上。在街上,他痛心地哭起来。他一面哭一面想到人们的忘恩负义。那个露出光光的脚后跟的女人从前原是一个穷缝工,他给了她幸福,让她做了一个在封克公司每年挣七百五十卢布的有学识的工长的妻子!她从前地位低下,穿着印花布衣服,像个女仆,多亏他,如今才戴上帽子和手套,连封克公司的职员都对她称呼“您”了……
他心里想:女人多么阴险狡猾啊!娜达装出她嫁给伊凡·卡尔洛维奇是出于热烈的爱情,每个星期都给他写一封温柔的信,寄到特威尔去……
“啊,这条蛇。”希威在街上走着,暗想,“唉,为什么我娶个俄国人呢?俄国人都是坏人!野蛮人,乡巴佬!我恨不得跟俄国打一仗才好,见它的鬼!”
过了一会儿,他又想:
“真奇怪,她宁可不要我而勾搭上一个红头发的流氓!是啊,要是她爱上封克公司的一个职员,我倒也原谅她,可她却爱上个衣袋里连十戈比银币都没有的鬼家伙!唉,我真是个不幸的人啊!”
希威擦干眼泪,走进一家饭铺。
“给我拿纸和墨水来!”他对茶房说,“我要写信!”
他用发抖的手先给住在谢尔普霍夫的岳父和岳母写好一封信。他在信上对两个老人说,正直而有学识的工长不愿意跟淫荡的女人共同生活下去,又说只有父母是蠢猪,女儿才会是蠢猪,又说希威恨不得对所有的人都吐口痰才好……他在信的结尾要求两个老人把女儿和她那红头发坏蛋一齐带走,他所以没有打死那个家伙,无非是因为不愿意弄脏手罢了。
然后他走出饭铺,把信扔进信箱。他在全城逛荡,想着自己的伤心事,照这样一直走到第二天早晨四点钟。这个可怜的人消瘦而且憔悴了,最后得出结论:生活就是命运的恶毒嘲弄,对正派的日耳曼人来说,再生活下去未免愚蠢而不体面。他决定既不对他的妻子也不对那个红头发报复了。他所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用宽宏大量来惩罚他的妻子。
“我去对她把话都说穿。”他在回家的路上暗想,“然后我就自杀了事……让她跟她那个红头发的男人去过美满的日子好了,我不去碍他们的事……”
他幻想他怎样死掉,他妻子怎样受不住良心的谴责而难过。
“我偏要把我的财产留给她,对了!”他拉一下自己家的门铃,嘟哝道,“那个红头发的男人比我好,那就让他也一年挣七百五十卢布,看他办得到办不到!”
这回给他开门的还是厨娘玛丽雅,她看见他,不由得十分惊讶。
“你去叫娜达里雅·彼得罗芙娜来。”他说,没有脱掉皮大衣,“我有话要跟她说……”
过了一分钟,伊凡·卡尔洛维奇面前站着个年轻的女人,只穿着衬里衣服,光着脚,现出吃惊的脸色……受了欺骗的丈夫哭着,举起两只手,说:
“我全知道了!骗不了我!我亲眼看见那个长着两撇长胡子的红头发畜生了!”
“你疯了!”他的妻子叫道,“你干吗这么嚷?你会把房客吵醒的!”
“啊,红头发的骗子!”
“我叫你别嚷!你灌饱了酒,醉醺醺的,跑到这儿来嚷!快去睡觉!”
“我可不愿意跟那个红头发的人睡一张床!对不起!”
“你真疯了!”他妻子生气地说,“要知道,我们家里有房客了!原来做我们卧室的那个房间,现在租给一个钳工和他妻子住了。”
“啊……啊?什么钳工?”
“就是那个红头发的钳工和他妻子啊。我让他们在这儿住下,每月收四卢布房钱……别嚷,要不然就把他们吵醒了!”
德国人瞪大眼睛,对妻子看了很久,然后低下头,慢慢地吹一声口哨……
“现在我才明白……”他说。
过了一会儿,日耳曼人恢复原来的心境。伊凡·卡尔洛维奇觉得心情舒畅了。
“你是俄国人,”他嘟哝说,“厨娘也是俄国人,我也是俄国人……大家都说俄国话……那个钳工是个好钳工,我想拥抱他……封克公司也是个好公司……俄国是一块好土地……我恨不得跟德国打一仗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