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哈谢克
这天中午,波耳·扬诺士正坐在他家屋前露台上,那露台是按照当地的风俗修建的,状如柱廊,与正屋紧紧相贴,形成了一个遮阴纳凉的处所。
周围的风景非常幽美。满布着葡萄园的山坡一片翠绿。在这一大片广无边际、一直斜伸下山谷的万绿丛中,杂缀着三三两两淡碧色的斑点:那是一些喷洒过升汞稀液,以防虫害的葡萄园。
草原背后,展卧着平镜似的巴拉顿湖,或者正如当地居民所骄傲地称呼的,“匈牙利海”。这“海”有着碧绿如玉、微波起伏的湖水,渺渺茫茫远连天际。在那蔚蓝色的天际不时冒起朵朵轻烟,表示有轮船正从离这儿125公里的维斯普里姆曳浪而过。啊,这儿正是“匈牙利海”之滨,正是拥有它那美酒、风暴、关于溺水女妖的奇异传说和关于河中女鬼的古老故事的海滨。相传那些溺水女妖一到晚上就将渔夫们诱往湖心深处;而那些河中女鬼则在夜间将小孩子们抓去杀死,然后将尸体扔还在各家门槛上。
这便是那个每当夜深人静,便听见水妖们的孩子的闹声、叫声和哭声的巴拉顿湖。这群住在深水里的水妖无疑是多得数不清的,因为在波达、梅捷斯、奥尔瓦什、奥尔莫和散布在湖岸上的许多其他村落中,经常会出现一些银须冉冉、白发苍苍的龙钟老者。他们大概全都好几百岁了,因为现今的居民祖祖辈辈都提到过他们呢。
然而波耳·扬诺士却毫无观赏美景的闲情逸致。他坐在椅子上,尽管天气十分炎热,身上却还裹着一件短皮袄。在他面前的一张小桌上放着时钟。他的气色很坏。
“这鬼病怎么半天还不发作呢,”他盯视着时钟的指针,喃喃抱怨,“平常一到5点就发疟疾,今天这鬼病却迟迟不来。6点钟区法官便驾到,到那时我才真是抖上加抖哩。”
忽然波耳·扬诺士的牙齿捉对儿厮打起来。一个长工闻声跑过来,问主人有何吩咐。
“你这头笨驴,”波耳气息奄奄地骂道,“快去拿个枕头来,再给我把腿包一包。”
两腿包好了。仍然发着疟疾的波耳仔细地四周张望着。
他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浑身奇冷,周围所有的景物:葡萄园、玉米地、看守人的小茅屋、草原、湖水、天际……都蒙上了一层黄蔫蔫的色彩。看样子病势正凶哩。
他正想告诉长工他很不好受,谁知却吐不出半个字来。然而转眼之间,黄蔫蔫的色彩竟逐渐褪去,一切景物都变成了青莲色。
这时波耳已经能够震颤着牙齿吐出“活见鬼”三个字了。
当他说出“谢天谢地,看样子就快好啦”的时候,一切景物又都在他眼前恢复了原有的色彩:蔚蓝的天穹、深绿淡碧的葡萄园、微微发黄的草原和绿玉般的湖水。
而当他吩咐长工“给我把枕头拿掉,把皮袄脱下,再把烟斗拿来”的时候,便感到日光有点热辣辣、额上有点汗涔涔了。病的发作已经过去。
“现在该轮到另一种‘疟疾’了,”他点燃了黑色的烟斗,突然说道,“区法官马上就要到啦。”
从蜿蜒在下边葡萄园的道路上驶来了一辆轻便马车,同时响起了法官的骂声。
“我的赶车大爷!等我一下车就灌你五杯黄汤!我几时教过你喝得这样烂醉的?”
“糟糕,他正在火头上呢,”波耳·扬诺士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一定要严厉审问我啦。”
这时马车已在屋前停下,从车内慢条斯理地爬出了胁下夹着一束公文的区法官。他往露台走了过来。波耳衔着烟斗走过前去迎接。
寒暄既毕,法官便自我介绍了:
“鄙人是奥麦希·贝拉,来调查一件案子。”
他将公文放在桌上,坐下身来,两腿一跷,用指头敲了一敲桌子,说道:
“您的案子相当麻烦哩,老兄。”
波耳·扬诺士也坐了下来,耸了耸肩膀。
“唉,这真是一件不幸的事,”法官继续说,“老兄,您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枪杀了这个吉卜赛人布尔加的呢?”
“今天刚好满一星期,”波耳答道,“事情发生在当天下午5点钟。您来一根雪茄烟好吗?”他问道,一面从衣袋里掏出一只雪茄烟盒来,“这烟很好,是班纳特出产的烟叶。”
区法官挑了一支,将烟尾的四周压了压紧,漫不经心地问:
“您说这事发生在6月21日下午5点钟,对吗?”
“不错,”园主答道,“正是6月21日下午5点钟,到23日他已经被埋掉了。请允许我替您把烟点燃好吗?”于是他便和法官对了个火。
“谢谢,”奥麦希·贝拉道,“验尸时发现布尔加系背部中枪而死,对吗?”
“对,”波耳确认不讳道,“我用的是一支兰加斯德式11号枪。”
“这一切真是非常不幸。请问这烟叶是哪儿产的?”
“班纳特。请允许我叫下人拿点酒来好吗?”
“好,”区法官同意道,“咱们先来几盅,再办案子。”
转眼之间,桌上便摆出了好几大瓶酒。园主斟满了两只高脚玻璃酒杯。
“祝你健康!”
“谢谢……唉,这鬼差事!”
区法官举起杯来,很内行地将酒映着太阳仔细观看。
日光在玻璃杯中幻成了五颜六色。红而透明的酒将区法官的脸映得通红。开初他只是小口小口地呷,随后便索性一饮而尽,还不住地舔嘴咂唇。
“好酒!”他称赞道,满脸都是笑纹,“您怎么会想起打死这个吉卜赛人呢?”
波尔·扬诺士平静地吸了口烟。
“这是我西边坡上那片葡萄园所产的,存了两年的酒。”他解说道。
他们又干了一杯。
“我还有更好的,产在另外一片山坡上葡萄园里的,存了三年的酒呢。”
于是他又拿起一只大瓶,敲掉瓶颈,斟出酒来。
“这酒真香!”区法官赞不绝口,“您老兄也挺不错!”
“疟疾这个鬼病,”波耳抱怨道,“已经折磨了我四天啦,折磨得个没休没完。您爱喝这酒吗?”
“爱喝,爱喝!太爱喝啦!”区法官连声赞扬道。
“瞧,我还有更好的!”主人答道,一面从提篮里取出一大瓶酒来,“这是五年的陈酒。”
“您真是太好啦!”奥麦希·贝拉在喝下了第一杯五年陈酒之后说,“我生平还没有喝过这样好的酒呢,真不愧是色香味俱全!”
“我还有更好的哩!”当五年陈酒被喝得点滴不剩后,波耳·扬诺士又宣布道,“这酒您才真正没喝过呢……您瞧,”说时他便从一个窄瓶里斟出酒来,“这是二十年的陈酒。”
区法官大喜若狂。
“这酒准能赶上托卡依葡萄酒,准比托卡依葡萄酒还高出一头!”他高声地赞叹不已,一杯接一杯地喝,“您这人真是妙不可言,使鄙人非常敬佩。然而请问一声,您为什么要打死这个吉卜赛人呢?”
“因为这个坏蛋从我的酒窖里偷走了二十瓶这样的酒。”波耳·扬诺士义正词严地答道。
“如果我处在您的地位,”区法官兀自咂着嘴唇说道,“倒未必会采用这种手段……因为这酒……唉,咱们就这样往公文上写吧:‘吉卜赛人布尔加被枪误伤身死。’再给我来一盅呀,老兄……”
于是他俩便举杯对饮起巴拉顿湖畔山坡上所产的红酒来,酒色之红,正像吉卜赛人布尔加那个蟊贼的鲜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