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哈谢克
用人劳保协会主席、参赞夫人克拉乌索娃正在为明天的会准备一篇祝辞。
女仆安娜在协会书记、参赞夫人吉荷娃的家里已经工作了五十年,整整侍候了两代主人。明天就是她忠心服务的五十周年纪念,将要庆祝一番。安娜已经七十五岁了。她深知自己身份的卑微,素来循规蹈矩。
协会将于明天奖给她一个小小的金十字架、一枚十克朗的金币、一盅巧克力糖和两块甜酥点心。不但如此,她还要恭听参赞夫人克拉乌索娃的祝辞,还能得到一件主人的礼品:一本崭新的祈祷书。
参赞夫人懊丧之至,悔不该自讨麻烦,为区区一个用人来大伤自己的尊脑!已经涂坏了好大一叠纸啦,但祝辞还是没有影儿。
她在室内一面狂踱,一面琢磨,究竟应当讲些什么才好呢?难道要她去讲,如今所有女仆都已立足于社会,并且争取到了例假和晚上可以稍事休息的权利不成?哼,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你简直可以被这些女仆气得死去活来!早先是谁都可以随便打女仆两个嘴巴子,把她撵出去的,如今她却恐怕要为这事扭伤去打官司了。一想到这里,参赞夫人便在写字桌前坐下,用一支铅笔往鬓角直顶,使发疼的脑袋稍微好受一点。
就说她的女仆吧。这个蠢货居然也有一个送书给她看的情人。不知羞耻的东西,她竟敢自学起来了!
这些事情使参赞夫人越想越气,只得又向那支止头疼的铅笔求救,她已经无心去琢磨她的祝辞,只是在干着急。唉,她已经在用人劳保协会里演说过多少次了啊!……这回她本想破格奋发,翻些新花样来讲,不过看样子势必仍然得从上帝讲起,上帝,正是女仆们所最需要的。
祷告吧!劳动吧!嘿,要是她能用拉丁文把这两句话讲来,那该有多棒!等会丈夫一回来就去请教他……当然,她的祝辞也得这样开始啦:“祷告吧!劳动吧!”
于是文思泉涌的克拉乌索娃夫人又坐到桌前。顿时她的笔尖便在纸上飞跑起来了。
祷告吧!劳动吧!这真是句金玉良言!谁若不祷告,谁的工作就不会顺利,心地也绝不会纯善。看吧,大家给她举行纪念日的这个女仆正是这项真理的化身。她五十年如一日,热诚地劳动着,祷告着,终于感动了上苍,使她度过了重重魔障、走向至善之境,因此今天才有她的五十周年纪念日——纪念一种乐此不疲的劳动。天上地下都有奖品(天上有天堂一座,地下有小小的金十字架一个、十克朗的金币一枚、巧克力糖一盅和甜酥点心两块)在等着她哩!
祷告吧!劳动吧!
这个纪念日的女主人公干了五十年的活,如今终于得到了勤劳的报酬(一枚十克朗的金币合五百克列次尔,因此每年忘我的劳动计得十克拉列次尔)。
五十年来,她热诚地祷告上苍,从不跳舞,从不看戏,从不读一本邪书。她只读她的祈祷书,它教导她尊敬和爱戴自己的主人,逆来顺受地听话。总之,那本祈祷书成了她整整五十年来的处世金箴。
祷告吧!劳动吧!安娜替主人省下了每个铜子儿。她从不把半匙汤倒进厕所,从不作任何非分之想。她从不和旁的女仆厮混,不说一句不合分寸的话,更不在主人背后说长道短,祷告又使她摒绝了偷嘴的念头。
善心的太太小姐们呀,请你们瞅一瞅这位老太吧!她对听话的好处深信不疑,她抑制着诸种邪念,真是一个又虔诚、又文静、又温顺的人啊!想必她还随时扪心自问,看自己还有哪些缺点,一有空闲就想到归天,想到天国审判和来世的报应。睡前她总要诚心祷告,求上帝指引她皈依正途。
她在商务参赞吉荷夫的显赫的家中足足侍候了两代主人。一向温和恭顺、心地纯洁的她,对每一块从善心的主人手里得来的面包都感激涕零。她每次都要吻一下老爷或太太那只恩惠的手,以表达她深深的感谢。整整五十年来她就是这样,她一辈子也不曾偷过一星半点,对交给她的保管的东西总是严加爱惜。
她就是这样地干着活,月薪五枚金币。她还戒绝了晚饭,好省下一笔钱去朝拜圣山。每年她都能得到主人的恩准,到那边去一趟,并且还能给她的主人捎几件礼物回来,以表忠诚。
她还亲口说过,只要她能够永远祷赞我们在天上的父,哪怕不吃不喝也是幸福的!
参赞夫人停下笔来,逐渐想入非非。明天这篇祝辞将会何等地一鸣惊人呀!毫无疑问,那家天主教报纸一定会对她的发言有所颂扬。日后她还可以把这篇祝辞印成专册,名字就叫《告女仆书》。
也许从此以后,她的女仆便再也不会把汤顺手往厕所一倒了吧——只要叫她学学安娜的品行就得了。
她还没有想停当,就见她的女仆走了进来。
“参赞夫人吉荷娃来啦。”她禀报道,“要不要接见?”说时迟,那时快,女仆还来不及听到吩咐,粉香扑鼻的参赞夫人吉荷娃便已经闯进室内,泪汪汪地扑进主席的怀里了。
“您看有多丧气。”吉荷娃呜咽着说,“纪念日的女主人公刚才竟死去了。”
接着她略微定了定神,抹干眼泪,愤形于色地继续说道:
“昨天晚上,我叫她到地下室去取煤。想必您也清楚,七十五岁的老婆子是不好撵出去的。不过她既然吃我的饭,就得给我干活。哪晓得她这个该死的竟和一大袋煤一块从很高的楼梯上摔到地下室去了,摔得浑身都是伤,天还没亮就断了气。真是早不摔,迟不摔,偏偏要在这个纪念日的前夕摔!您想,咱们该多丢脸……一下子就平白无故地把咱们的晚会弄吹啦。再说,正是为了这个该死的纪念日,我还特意定做了一身相当漂亮的衣裳……另外,咱们至少得付三十枚金币的丧葬费,而在死婆子的存折里却只有二十五枚金币。”
参赞夫人克拉乌索娃不禁又用那支止头疼的铅笔去顶鬓角了。她怅望了一眼那堆满涂着祝辞的稿纸,叹道:
“唉,我看这是她存心给咱们来的一手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