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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别赋

“黯然销魂者,唯别也。”这句话出自那位叫江淹的才子才尽之前最负盛名的一篇文章。

给我留下深深印象的,是这篇文章对别离种种状态惟妙惟肖的描写。很多书中或影视上越来越多地出现了由种种话语构成的离别,对此,我总是抱着宽容的态度去看——我常想,在真实的境况中,人们怎么能说出这些话呢?

那么,在那种境况中最有可能说出的话是什么呢?那必将永远失去的真实境况又会是怎样的呢?

对于别离的最初认识,来自那些自幼熏陶我的古诗文。如“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如“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此去何时见也”;“离别之人或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或“襟袖上,空惹啼痕”;或“凄恻,恨堆积……古渡口,驿路边,离者渐渐远去”。也许那个背景极有可能在灰调子的车帘或乌篷船头做一回首,然而这一动作又能代表什么呢?

多少年来,人类就这样延续着离别。时间、空间的阻隔,有时是数十年、千万里。聊以慰藉的是,他们还依然彼此牵挂。若一回首就是永别,一杯黄土就能彻底割断一切,生者终将成为更加孤独与深邃的人,那么他们还能拿什么来抚慰断裂的心灵?

还有一种远远的分离,尽管朝夕相见,然而咫尺已是天涯——为什么要重提天涯?难道分离再一次将他们逼上刀尖与悬崖?他们是谁,他们生活在何处,他们是否深深眷恋,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的还有是什么原因使他们永远如此分离。树叶的阴影下,他们的身姿清晰可辨,可我们还是无法想象他们经历过或正在经历的一切。

离别,留给我更多的是一种没有言语的背影。如同努力记取朱自清那些透明、清澈、朴实的文字一样,我努力记取并回忆着关于背影的一切。

然而,岁月纷沓而来,我知道这种回忆必将随着背影逝去,我们的生命因此将会变成世界上最不为人知的事物。

显然,一个人经历的一切即使再刻骨铭心,都已不可能再返回原本真实的面容。那么,那立在巷口注视着背影远去的人与现在的我有什么关系?那手挽黑纱肝胆欲裂的人与现在的我又存在着何种关联?

若说离别真正可以用语言来表达,那么,再没有比鲁迅在临终之时留给儿子海婴的遗嘱再让我触动的了。

“忘掉我,顾自己生活。”鲁迅这样写道。这该是怎样让人心碎的语言!爱到极致,连爱本身都怕成为所爱之人的负担!我们和一个个亲人相知相爱、相依为命的结果,就是无可奈何地注视他们离去,并且还要逼着自己去遗忘他们。这对于那些深爱我们的人来说,对于我们自己来说,这何尝不是残忍与悲哀的事呢?

然而,这样的残忍与悲哀,为什么我们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呢?

曾有过很多同样的梦。在梦里,一切都回到原初,与所有生动而沉醉的日子重新相遇。然而谁又能给予我们?即使如此,谁又能阻挡将会走向极致与终点的一切?

有一首叫《深渊》的诗这样写道:“爱你的人在哪/爱你的人想你在哪/爱你的人与你是一张纸的两个面/谁也找不着谁”。是的,等待我们的除了背影、泪水、隐忍,没有任何别的。或明或暗的烛光和炉火,最终溶入一大片辽阔的雪野之中,而寂寂的雪仍不停地自半空飘落着,这样的日子还将会持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