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家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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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封 将蓝图画在天空上——高桥石塘·翁氏父子(下) (3)

翁心瀚果然发扬广大了翁家家风,1938年12月1日,翁心翰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中央空军军官学校第八期飞行科驱逐组,证书是“驱字第21号”。

1940年夏,日本为尽快结束侵华战争,制定了代号为“101号作战”的陆海军联合空袭作战计划,集中近300架飞机,对大后方重要城市实施持续大规模轰炸。翁心翰也频繁升空,与敌交战,7月24日在成都上空的战斗中,因击落敌重型轰炸机一架,被记功两次。在参加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首次对日本零式战斗机的大规模空战后,翁心翰被调往第11航空大队,从事航空士官的训练工作,以后又曾被调往印度,接受美国P—36型飞机的训练。

1944年2月,26岁的翁心瀚与女士周勤培在重庆家中结婚,婚后,上级欲派他到运输大队去工作,但被他坚决地谢绝了,他不愿因为是部长的儿子而受到特殊的照顾。战争尚未结束,他更不愿离开战斗的岗位。他常说:“我从不想到将来战后怎样,在接受毕业证书的时候,我就交出了遗嘱。我随时随地准备着死。”

1944年4月日军发动“一号作战”后,中国空军连续出动,战斗异常频繁激烈。翁心瀚已晋升为空军上尉,任第11大队驱逐机中队副中队长,负责空中阻截入犯日军,进入抗战以来最激烈的战斗状态,每天升空数战,最多时曾于二日之内领机往战八次之多。

9月16日,翁心翰率队飞赴桂林上空作战。完成任务返回途中,在广西兴安境内发现敌人阵地,飞机不幸被敌炮击中,罗盘损坏,翁心翰左腿受伤。翁心翰仍率两僚机挣扎驾机返营,飞至贵州三穗县瓦寨乡时,因储油用完,试图迫降。他沉着指挥所属各机依次择地着陆,人机均未损伤。待他迫降之时,平软之处已被占满,油亦耗尽,机头触上地面石梗,产生巨烈震动,翁心翰右额破裂流血甚多,胸膛受震亦伤,当即昏死过去。当晚8点30分,翁心翰壮烈殉国,时年27岁。空军总司令部追授他为空军少校。

眼看抗战胜利曙光在现,爱子却为国牺牲,白发人送黑发人,翁文灏又怎么能不悲从中来。长歌当哭,他挥泪写下《哭心翰抗战殒命》:自小生来志气高,愿卫国土拥征旄。

燕郊习武增雄气,倭贼逞威激怒涛。

誓献寸身防寇敌,学成飞击列军曹。

江山未复身先死,尔目难瞑血泪滔。

艰苦吾家一代人,同舟风雨最酸辛。

上哀衰父凄怆泪,下念新婚孤独亲。

传媒报道翁文灏面对此噩耗,没有叹息,谈笑自如,唯一知道他那锥心泣血之痛的,只有他那个宁波同乡陈布雷——抗战时期,陈布雷把他的三个儿子送上战场,所以他们心同此心,情同此情。翁文灏在给他的信中诉说痛苦:弟勉办公事,视若处之泰然,实质衷心痛创,非可言语。吾国空军人员为数较少,死亡频仍精华垂尽,不特弟一家之苦,实亦可为大局忧也。

七:“生于末世运偏消”

骨肉捐躯的惨痛还在延续,一顶官帽又压了下来。1944年11月6日,儿子牺牲不满两个月,翁文灏又被任命为由美国支持的战时生产局局长。在很多人眼中,这算是个肥缺,自然引起了国民党政府各派系间的激烈支夺。反倒是翁文灏不搞派系,卓然独立,他那崇高的学术地位,他那鹤立鸡群的廉洁形象,无人可敌,美国人欣赏他,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责无旁贷。

但翁文灏的悲剧又几乎是宿命的。“生于末世运偏消”的他,仅仅凭借其出色的行政能力和道德感召,是无法扭转一个专制体制的必然厄运的。

1945年8月,山城重庆一片沸腾,胜利中的翁文灏忙于接受故国金瓯片片,让他无法想象的是接受成了抢收,在一片混乱之中,翁文灏深感回天无力。一个问题越来越尖锐地摆在向他们这样有良知的中国知识分子面前,那就是:中国向何处去?

战后辞官一直是翁文灏久存的心愿,他越来越想辞职。在一次宴会上的讲话,可以比较准确地反映他当时的思想,他说:“历史的沉霾已经过去,几十年的理想即将实现,诸位要专心致志钻研建设,以展示胸中抱负。”这话他是对大家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之后,他接连5次向蒋介石呈文辞职,申明“原为对日抗战而参加政府工作,自当为抗战胜利而告退。”坚请辞去政府本兼各职。直到1946年初,他才获准辞去经济部长兼资委会主任委员。

但他在蒋家王朝的战车上已经搭乘的太久了,即便他最后辞去了经济部长和资源委员会主任委员的职务,蒋介石也非得要他保留行政院副院长的职务。

翁文灏对实业救国的确一直抱以极大的热情。书生从政,翁文灏多年来也以他的精神影响和改造着他所服务的政府。他为人正直,生活俭朴,廉洁奉公,办事严谨,他所实际领导的国民党资源委员会的职员,贪污腐化者比较来说是少的,这不能不归功于翁文灏的表率作用起到了很大的影响。所有这一切,都决定了翁文灏实业救国的一定的可行性。

关于翁文灏的实业救国理想,孙越崎曾经有过非常清淅的回忆。抗战胜利后的重庆,1945年11月的一天,翁文灏在战时生产局办公处,把孙越崎找来谈话说:我做官做腻了,现在抗战胜利了,我想搞一点实际事业,你看搞什么好?

孙越崎一听,正中下怀,说:搞煤矿啊。在豫西有一块煤田没有开发,把许昌到洛阳的铁路修起来,介于平汉与陇海铁路之间,大有开发前途。另外鲁中也有一块煤田,只要把兖州到淄博的铁道修通,介于津浦与胶济铁路之间,也大有开发的价值。

翁文灏说:搞煤矿势必要与已有的大矿开滦、中兴、中福、占河沟和淮南等矿竞争,我不想去得罪他们这些大股东了。

孙越崎转念一想,说,那末就搞钢厂吧。

翁文灏又说:搞钢铁厂要花大本钱,蒋介石是不愿多拿钱来办真正重工业的大厂的。

孙越崎看出,翁文灏其实已经成竹在胸了,便问他有什么高见。翁文灏这才说:我想到按矿业法规定,石油只许国营,不许私营,与人无争。由资源委员会办一个中国石油公司,除甘肃玉门油矿、新疆独山子油矿,东北抚顺油母页岩矿和葫芦岛锦西炼油厂以及台湾的苗栗油田和高雄炼油厂外,还有四川和各地不少油田的地质构造,可以探勘开发。这事业对中国很重要,也大有可为。而且比较起来,投资少,见效快。公司成立后我任董事长,将来请你帮忙任公司总经理。我今天问你的目的就在此,你看怎样?

这就是翁文灏的实业救国蓝图啊。孙越崎激动地说:你要我做的事情,我还有什么说的,一定照办。

翁文灏终于又可以实现他多年来就有的实业救国的宏伟理想了,他出任了中国石油公司董事长。有三件大事提到了他的议事日程上:第一:重点开发玉门油矿;第二:成立自己的油轮公司;第三:创办上海炼油厂。

他的学术生涯亦有了回归的迹象:1946年月12月11日,在英国伦敦地质学会年会上,全体会员一致通过了翁文灏为外国名誉会员。翁文灏是获此殊荣的第一个中国人。1947年5月,美国社会与自然科学院又选举他为外国名誉院士。

但他没有想到,这一回,历史再次选择了他出任悲剧的主角。

尽管翁文灏从少年时代就怀有济世之心,但他确实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要去成为一个相国人才,但蒋介石却偏偏看中了他,历史却也偏偏选择了他。1948年5月20日,蒋介石出任总统,准备提名张群继续为行政院长,谁知C.C.系立法委员则主张在中央党部用试行投票的方式,抬出何应钦相对抗,这让蒋介石恼火之余,不得已决定另推一人出来充任行政院长,如此,就象“拉郎配”似的,翁文灏被提名出任行政院长。

翁文灏多想在自己钟爱的学术道路上一直走下去啊。但蒋介石又把翁文灏拖回了政坛。蒋介石当选总统,不出三天,亲自打来电话,要他襄助总统,出任“行宪”后的第一任行政院院长。这实在是大出翁文灏的意外。他向蒋力辞,自称素性与才干决难当此政务重任。但蒋主意已定,翁文灏真是左右为难,只好直奔陈布雷处,向他讨教良方。陈布雷虽然理解翁文灏,但毕竟是纯粹的文人出身,不象翁文灏,受过西方科学的现代文明醺陶,所以对他来说,帮助蒋介石共度时艰倒是他的第一想法。时隔一天,5月24号,立法院就宣读了总统咨文,提议翁文灏出任行政院长。结果605张票中,有效票583张,翁文灏获得了489张,这在四分五裂的国民党政府之中,可以说是以绝对多数当选。翁文灏虽极不愿意担任此职,又不敢坚持不就,只得勉强同意“暂行试任。”

谁知他担任了行政院长才两个月,蒋介石就把他拿到火炉上去煎烤了。他把陶希圣执笔的反共讲演词交给翁文灏,要他去讲播。翁文灏推辞说:陶希圣写的稿子是按着蒋先生的口气,还是蒋先生自己讲为好。蒋介石则软中有硬地说:我自然会讲,但你是行政院,也应该讲。翁文灏迫于压力和感情的双重矛盾,不得不于7月24日在南京电台上向国内外发表了要坚持“戡乱”,反共到底的讲话。蒋介石预期的效果达到了,而翁文灏则“违背”了自己的政治准则,此为一失。旋后,翁文灏又参与了国民党的金融改革。1948年8月19日,蒋介石以“临时条教”授予的总统特权,宣布国民政府改革币制、发行金元券,造成空前的通货膨胀。到了10月上旬,金元券急剧贬值,11月,国民党政府不得不宣告,改革币制的计划全盘失败。

此时,蒋家王朝在大陆的气数已尽,任凭翁文灏三头六臂,又怎么能够处理得了雪崩的国民经济。翁文灏焦头烂额的维持了半年,经济改革彻底失败。翁文灏的行政院长再也无法干下去,内阁便也只能提出集体辞职。

还有谁能够慰籍他的心。母亲,请您替他想一想,他人生中的第一个知已丁文江,于八年抗战之前离开了他,此刻,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人生中的第二个知已,半年前曾鼓励他从政的老友陈布雷,竟然以自杀做为对这个世界的告别。

他是多么孤独,他还可以找谁来倾吐心声呢?与谁来一起排忧解难呢?

1949年2月,李宗仁代总统府秘书长吴忠信辞职,李宗仁拟请翁文灏继任,并让孙越崎向翁征求意见。孙越崎对翁文灏说:现在李宗仁主和,你去做个主和的总统府秘书长,表明你赞成主和政策,是个政治姿态,将来也可以留在大陆。他默然无语,这表明他心中是认可主和的。李宗仁为此专门去他家面谈了一次,翁文灏终于就同意了。

但翁文灏一直被看成蒋介石欣赏的人,这样的经国大事,翁文灏也不可能不通报蒋介石。1949年初,他与长子翁心源从台湾归故乡,前往奉化前路过了杭州,浙江省主席陈仪设宴接待,然后他去了奉化探望蒋介石,并告诉蒋介石李宗仁想要他出任总统府秘书长的消息。蒋介石一听,反问翁文灏:“李宗仁为什么要用我的旧人?”就这一句话,翁文灏看出了蒋介石并不支持他入李宗仁内阁的立场。

从奉化归时他再经杭州,陈仪已经被蒋介石秘密逮捕押往台湾。真所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翁文灏这么一个世界级的大科学家,此时也不由得病急乱投医了。他忧心忡忡地跑到灵隐寺求得一签:签曰: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

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这条签倒也真的很符合翁文灏当时的心情和境遇啊。

怕有渔郎,渔郎偏来,明知大厦将倾,总得有人扛啊,多扛一会儿,大厦里的人就多逃出几个。翁文灏就是这样一个“好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但因此他也越来越无法坚守自己的独立人格,更说不上自由之精神了。他最后还是答应了李宗仁的请求,于1949年2月出任其内阁的秘书长,开始力促国共两党的和谈。为此,翁文灏挨了蒋介石方面来人的当面痛斥。

而中国的时势,那“钟山风雨起苍黄,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历史时刻,已经指日可待了。1949年的翁文灏,成为毛泽东诗中的“穷寇”,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一生以儒家精神自律,兢兢业业为国效忠的他翁文灏,竟然会被中共列为第12名战犯,罪大恶极,国人皆曰可杀……

翁文灏的同事朋友,在此历史的重大抉择面前,纷纷重新洗牌站队。他的老朋友孙越崎已经决定留在大陆,而翁文灏因为战犯的头衔,自觉除了台湾别无出路。何去何从,他一下子跌入了万丈深渊。

八:宗邦事不须臾待

家国啊家国,无国便无家,无家难为国,翁文灏陷入了历史扔给他的最大困境和抉择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