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有句俗话,说某人“不吃粥饭”,意思就是这个人竟然不懂寻常道理。可见粥和饭是苏州人一日三餐的主食。
相传清高宗弘历认为苏州经济繁荣、市民富庶,误会苏州人是一日五餐,《清稗类钞·饮食类》记道:“高宗南巡,回銮后,曾语侍臣曰:‘吴俗奢侈,一日之中,乃至食饭五次,其他可知。’盖谓江苏也。其实上达天听者,传之过甚耳。如苏、常二郡,早餐为粥,晚餐以水入饭煮之,俗名泡饭,完全食饭者,仅午刻一餐耳。其他郡县,亦以早餐、午饭者为多。”
至晚近,苏州寻常人家,早餐仍以吃粥为主,从不吃饭,如不煮粥,则吃点心;中餐是正餐,都不吃粥;晚餐,苏州人说是“吃夜饭”,那是有饭有粥,中下之家,下午不烧饭,即以中餐所馀之饭,加水煮成泡饭,也称泡饭粥,米粒有韧劲,且有饭焦之香。粥则为米粥,色白汁稠,腻若凝脂。也有吃面的,《调鼎集·铺设戏席部》说:“每日饭食,三日中不妨略为变换,或面或粥,相间而进可也。”至于佐饭之菜,则“早饭素,午饭荤,晚饭素”,并注:“亦有早饭晚饭用粥者,似觉省菜。”这当然是就一般平民而言的。也有中餐晚餐之间吃一次点心的,有儿歌唱道:“道士先生,苦恼天尊。早晨吃粥,腌菜过顿。午时吃饭,酱油索粉。下昼点心,菜心馄饨。夜里夜饭,三样荤腥。肉?吃着,狗咬脚跟。”(《吴歌乙集》)
粥和饭虽最是平常,但要做得可口,似也不容易。李渔《闲情偶寄》卷五说:“粥饭二物,为家常日用之需,其中机彀,无人不晓,焉用越俎者强为致词?然有吃紧二语,巧妇知之而不能言者,不妨代为喝破,使姑传之媳,母传之女,以两言代千百言,亦简便利人之事也。先就粗者言之,饭之大病,在内生外熟,非烂即焦;粥之大病,在上清下淀,如糊如膏。此火候不均之故,惟最拙最笨者有之,稍能炊爨者必无是事。然亦有刚柔合道,燥湿得宜,而令人咀之嚼之,有粥饭之美形,无饮食之至味者,其病何在?曰,挹水无度,增减不常之为害也。其吃紧二语,则曰:‘粥水忌增,饭水忌减。’米用几何,则水用几何,宜有一定之度数。如医人用药,水一钟或钟半,煎至七分或八分,皆有定数。若以意为增减,则非药味不出,即药性不存,而服之无效矣。不善执爨者,用水不均,煮粥常患其少,煮饭常苦其多。多则逼而去之,少则增而入之,不知米之精液全在于水,逼去饭汤者,非去饭汤,去饭之清液也。精液去则饭为渣滓,食之尚有味乎?粥之既熟,水米成交,犹米之酿而为酒矣。虑其太厚而入之以水,非入水于粥也,犹入水于酒也。水入而酒成糟粕,其味尚可咀乎?故善主中馈者,挹水时必限以数,使其勺不能增,滴无可减,再加以火候调匀,则其为粥为饭,不求异而异乎人矣。”
凡煮粥饭,入锅之水分,炉灶之火候,固然重要,而稻米性质不同,水之多少,火之强弱,不能一律,此笠翁未尝提及也。《调鼎集·点心部》谈到饭的标准是“颗粒明分,入口软糯”,要诀有四:“一要米好,或香稻,或冬霜,或晚米,或观音秈,或桃花秈,春之极熟霉天,风摊播之,不使惹霉发;一要善淘,净米时不惜功夫,用手揉擦,使水从箩中淋出,竟成清水,无复米色;三是用火,先武后文,闷起得宜;一要相米放水,不多不少,燥湿得宜。往往见富贵人家,讲菜不讲饭,逐末忘本,真为可笑。”至于粥,也有要素:“见水不见米,非粥也;见米不见水,非粥也。必使水米融洽,柔腻如一,而后谓之粥。人云‘宁人等粥,毋粥等人’,此真名言,防停顿而味变汤干故也。”
包天笑《衣食住行的百年变迁》谈到当时苏州人家的日常饮食时说:“我是江南人,自出世以来,脱离母乳,即以稻米为主食,一日三餐,或粥或饭,莫不藉此疗饥。但说到辅食,每日的点心,间食一切糕饼之类,都属于麦粉所制。尤其是面条,花样之多,无出其右,有荤面、煎面、冷面、阳春面(价最廉,当时每大碗仅制钱十文,以有阳春十月之语,美其名曰阳春面。今虽已成陈迹而价廉者仍有此称)、糊涂面(此家常食品,以青菜与面条煮得极烂,主妇每煮之以娱老人),种种色色,指不胜屈。更有一种习俗,家庭中如有一人诞辰,必全家吃面,好像以此为庆贺,名之曰寿面,也蔚然成为风气呢。其次则为馒头(又名包子),或甜或咸,或大或小,每多新制,屈出不穷。这都属于面食,恐数百种未能尽述吧。”又谈到当时吃的黄米和白米:“我自从脱离母乳以后,也和成人一般的吃粥吃饭了,直到如今,并无变迁之可言。但米谷亦有种种名质的不同。我在儿童时代所食的米,唤作黄米,黄米似与白米对待而言,作淡黄色,其实黄白原是一种,不过加工分类而已。因为我家祖代是米商,在苏州阊门外开一米行,太平天国之战烧了个精光大吉,不过我们的祖母,还知道一些米的名称。当时我们日常所食的,名曰‘厫心’,说是黄米中的高级者。要问黄米有什么佳处呢?也和苏州人的性质一样,柔和而容易消化,不似白米的有一种粳性(当时白米也没有现在好)。这不仅我家如此,凡苏城中上人家都是如此。只是工农力作的人,他们宁愿吃白米,以黄米不耐饥呀。当时的米价,最高的也不到制钱三千文一石。(当时用钱码所谓制钱,即外圆内方的铜钱,文人戏呼之为‘孔方兄’,每一千文,约合后来流行的银币一元。)数量亦以十进一,一石为十斗,一斗为十升,一升为十合。那时买米重容量,今则计轻重,也是一个变迁呢。我们有一家十馀年老主顾的米店,在黄鹂坊桥吴趋坊巷,每次送米来,总是五斗之数。我笑说,这是陶渊明不肯折腰也。可是我家食指少,五斗米可吃两个月,足见当时的物价低廉了。除主食外,对于副食,我们经常购糯米一二升,磨之成粉(我家常有一小磨盘),可以制糕、制团、制种种家常食品,以之疗饥,更足以增进家庭趣味。再说苏州人吃黄米的风气,不到十九世纪之末,我大约十馀岁的时候也渐渐改变了,改吃了白米,始而觉得不惯,继而也渐同化了,因为别的地方都吃白米,何以你这里独异呢?”
由此可知,约在十九世纪末,苏州人吃黄米的情况逐渐变化了,家家都开始吃白米了。苏州人家除白米饭外,也经常做炒蛋饭、咸肉菜饭等,变化口味,并可省去佐饭之菜。
辛亥革命后,人力摇面机在苏州推广使用,生面业兴旺,人家经常以面条为主食。市上供应机制馄饨皮子后,人家也经常以馄饨作为主食。
包馄饨,苏州人称为裹馄饨。据说,裹馄饨也有讲究,因为一只只馄饨仿佛一只只元宝,当即将裹成之时,凡正面向里的,即能守财;正面向外的,便会失财,这当然是子虚乌有的事。家中裹馄饨,有纯肉心、虾肉心、菜肉心等,菜可用青菜、白菜,以荠菜肉馄饨最为美味。然而裹一次荠菜肉馄饨,贫苦人家也算是盛宴了,有童谣唱道:“阿大阿二挑野菜,阿三阿四裹馄饨,阿五阿六吃得饱腾腾,阿七阿八舔缸盆,阿九阿十呒没吃,打碎格只老缸盆。”僧多粥少,不可能人人裹腹,说来也是让人感慨的。
苏州人早餐,大凡吃粥吃面,或是吃点心,点心品类繁多,最实惠的是大饼油条,北方人称为烧饼油条,口味既有不同,形制也大相径庭,苏州的大饼油条都小巧精致,大饼一两一只,油条一两两根,夹着吃,或再来碗豆腐浆,就是一顿方便的早餐了。故而以前大饼油条店门前往往排着长队。大饼油条最具北味,大饼用发过酵的面擀成饼状,有咸甜之分,又有芝麻、葱油之别,刚出炉的大饼,外脆内软喷喷香,粗犷朴实;油条则在和好的面里掺入适量的苏打粉,擀成条形后略略转曲后放入油锅,迅速膨胀开来,捞出后入口又松又脆,油露露的。苏州人称油条为“油炸桧”,据说与秦桧有点关系,顾震涛《吴门表隐》附集说:“油炸桧,元郡人顾福七创始,然始于宋代,民恨秦桧,以面成其形,滚油炸之,令人咀嚼。”但周作人《谈油炸鬼》引范寅《越谚》说:“麻花,即油炸桧,迄今代远,恨磨业者省工无头脸,名此。”认为油炸秦桧仍是望文生义。不管如何,油条的历史实是很悠久了。两根油条,一只大饼,称为一副,也有只买油条的,拿回家去佐粥吃,蘸点虾子酱油或乳腐露,滋味另有不同。早餐吃的面食点心,除大饼、油条外,还有糕饼、馒头、油汆紧酵、生煎馒头、烧麦、春卷等;米食点心则有糕团、汤圆、汤团、粢饭糕、粢饭、米风糕、斗糕、藕粉圆子、赤豆糊糖粥、八宝饭、血糯米饭等。吴江盛泽人家早晨都买点心来吃,沈云《盛湖竹枝词》咏道:“户户眠迟早难起,清晨试检点心单。登春周氏汤团好,牢九胡皴亦可餐。”自注:“镇人率不朝餐,购熟食食之,名曰点心。登春桥汤团,数百年老店。牢九即今包子。胡皴,饼饵名,见宋人诗注。”
关于苏州人家的日常三餐,包天笑《衣食住行的百年变迁》介绍说:
“虽说家常餐,也大分阶级制度,阶级密密层层,我姑分为上、中、下三级。上级是上级人家,吃得精美是不必说了,还有一种以大家庭夸示于人的,如张公艺九世同居,史籍传为‘美德’。我有一家亲戚就是一个大家族,自祖及孙,共有十馀房,同居一大宅。家中厨子开饭,便要开十馀桌,两位西席师爷开两桌,老管家、门公,其他佣仆等,也要另开,每餐恐要二十桌呢。那些娇贵的少奶、小姐们,吃不惯大镬的饭,大锅的菜,她们另有小厨房,诸位读了《红楼梦》,便可以见到此种排场呀。”“中级最普通人家,无男厨子,亦有女佣精于烹调的,文言中往往称为厨娘。这些厨娘,并不弱于男厨,雇用一人,合家赞赏,此一例也。”“我把传统的家食情形说一遍,这也是大家本来所知道的。书本上往往酒食并称,家常饭是没有酒的,不比筵席餐总是酒以合欢。但也偶或有之,有些家长老先生们,每日要过醉乡生活,便不能不备有一壶酒,大概也在夜饭时行之。‘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就是这种境界,至于晨餐午餐,却是少见的。餐时有一定坐位,长者居上座,少者处下座,家家如此,不必说了。从前家中吃饭从不用圆桌,亦不似西方人的用长桌,江南人称为‘八仙桌’,坐满一桌,适符八人,八口之家,最为适宜。讲到家常餐饭菜的分量吧,大概一桌有八人的,约须五六样菜;一桌有六人的,约须四五样菜;一桌有四人的,亦须三四样菜。但每菜必有汤,譬如六样菜肴,就是五菜一汤,以此类推,三样菜肴,亦是两菜一汤。我好饮汤,我对于餐事中的饮汤,却有些研究。在我们家常餐中。几乎无有一物不可煮汤,鸡、鸭、鱼、虾以及各种肉类、蔬菜类,应有尽有。这恐怕于物产的丰盈有关,江南本属水乡,而且在太湖流域,鱼类即多,洗手作羹,他乡恐无此鲜味呢。”
徐珂还将苏州、绍兴的一日三餐作了比较,《呻馀放言》说:“日常裹腹之三餐,越(山阴、会稽)人皆以饭,吴(长洲、元和、吴县)人则午饭而晨夕粥。以言肴,越人六七簋,率草具;吴人二三簋,率精馔。盖亦如清诗人之‘朱贪多、王爱好’也。由斯以言,越人体魄宜远胜吴人,乃适得其反,日三饭者,不及一饭二粥者之强。吴女之力田(长、元、吴三县之外亦然)、舁轿(游天平山者,恒乘之上山),世鲜知之,乃惟知其色美而靓饰,吴女冤矣。”
苏州大都是一日三餐,也有一日两餐的,包天笑回忆说:“就我家乡苏州而言,各业中颇有一日两餐的。据云,一为水木工人(修造房子的,都为苏州香山镇人),一为船家(雇用于人的),其他我所未知的职工尚不少。他们大概废止早餐,出外就做工或者沿途购取大饼、油条之类,塞住饥肠,到了午间十二点钟,正式吃饭,随后到晚上七点钟光景便是吃夜饭,吃过晚饭,便上床睡觉了。我虽不曾加以调查,大概农人也是如此,古人的所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原来是这样的。为什么早睡呢?那时电灯未兴,火油未来,照明取给于食油,岂能浪费。”
这就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苏州人家的饮食情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