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琅的读书声,随风送出。也有诗云子曰,也有词章歌赋的,夹杂了一片,好不热闹。那三间低檐茅舍里面,倒有两间,挤满了读书子弟,一个个低头唔。北窗下坐着个教书的先生,却是面黑神朗,静了心在翻阅《汉书》,看到得意之处,不是猛的拍桌一下,便是哈哈大笑,有时却浩叹流泪。那般村童学子,没有一个不是怀疑着,终道他们的教书先生,是个有痴病的人。但他不在瞧书的时候,却是深有涵养,待人接物,也能谦恭尽礼。训迪那般学子,更是循循善诱,因此有几个学子便道:“先生是个书痴,不瞧书不痴的。”就都背地里便叫他为刘书痴,竟不称他先生了。
这位刘先生,到这淮阳地面,还不满一年,和他同来的,只有一个妙龄的妻室,明眸皓齿,体态十分风流。淮阳的村人,见了他们一对,都道:“丈夫生得一副好黑脸,年龄又是三四十岁的了,怎的一个妻子,倒是年轻美貌,似觉有些不相称。”入后刘先生在那边住下了,每当花晨月夕,淮阳村人行经刘先生的门首,终能闻得悠悠扬扬的箫声,和那清清脆脆的歌声,混在一片,随风送出,不由得互相传说道:“他们夫妇两个,甚是爱好!”
哪知这位刘先生,却也有兴,在那村子上,住了不到半月的工夫,便在门首贴了一张字条儿,上面写道:“村居寂寞,如有子弟,愿作执经问字者,当不吝教晦,束修免授。”不到几天工夫,淮阳的村人们,都命子弟前来求学,挤满了两间茅舍。兀是还有子弟前来,刘先生只得告个歉儿:“茅舍狭小,不能再容了。”后来的一般子弟,只得悻悻而去。这一来,刘先生的名儿,顿时传遍了淮阳的近村,没一个不道他的好。说起刘智远三字皆肃然起敬。他虽是不受束修,那般村人们,却因他训迪不倦,便不时的馈送些鸡酒等土产。因此刘先生的酒食,倒也没有缺乏的时候。逢到夕阳西下,子弟们散学了,他便和了他的妻子,置酒对饮。有时饮醉了,歌哭无常。他的妻子,终是小小心心的婉言劝谏他。因此,村里的人们,都说他的妻子竟是个贤妇。
这一天,散了学后,刘智远一个人儿站在门外,闲眺村景,散散心儿。村里的人们经行他门首,见了他时,都是含了笑容,叫他一声刘先生。这时有个村人李二,恰巧也经过门前。这人原是一个没头脑、好说闲话的人,村里人都叫他李快嘴的。他见了智远,倒也是规规矩矩的叫了一声刘先生,接着却道:“刘先生到了村上,也多时了,却从没有瞧见先生到城中游玩一回,可是有什么仇人吗?因此先生怕去?”
刘智远听了他的话儿,却发了一怔,随着便笑道:“我是爱清静的,才到村上来寓居。城中喧烦得甚,我便怕去了。”李二点了点头,笑道:“先生原是爱清静的,但教了不少子弟,倒也甚是热闹,不见得清静了,怎的刘先生反而高兴?”智远见他不痴不癫的胡话,不禁沉下了脸儿道:“你懂什么!”李二讨了刘智远的没趣,便笑着说道:“我原是不会说话的,先生不要见怒!”说着便走了。
这时却有一匹马儿,驰过刘智远门前,那马上的人儿,瞧见了刘智远,突的转回马呼道:“李密公,别来无恙?”慌得站在门前的刘智远,使了一个眼色,退进了里边。那马上的人,便翻身下马,将马缰扣在门前的树上,也走入了茅舍,“砰”的一声,掩上了门儿。这时门外,却怔住了一个李二。原来李二讨了智远的没趣后,本没有走远,却闻马上那人,高呼一声李密公,旋见他走入了茅舍。李二不由得心头咕嘟,这个刘智远先生,难道是一个隐姓埋名的人,他的本来姓名,却叫什么李密公。李二在外面怔了一会,便也走了。
那时里面的刘智远,却向进去的那个人道:“李靖公,你也太莽了,密负罪潜逃,在此隐避。已是改名刘智远了,靖公这一声呼喊,要是传进做公人的耳朵中,密又不能安居了!”李靖慌忙谢罪道:“小弟在马上见了明公,一个不留神,脱口呼出。好得那时道上,不似有什么人。还是无妨。”李密点了点头,便唤出了雪儿,和李靖相见。当下杀鸡设酒,款待李靖。对酒谈心,李靖方知李密在玄感那里走了之后,无处投奔,先至长白山见王薄。这时王薄自称知世郎,拥众占据了长白山,作了《无向辽东浪死歌》,感动那般避征的人,得人甚众,声势大盛。密即前去见薄,说以进取之策。薄却不能见信,视密甚轻,密知不合,便辞了王薄,往投平原郝孝德,也是不能见用,失意而行。始携了雪儿,同至淮阳村上,变姓授徒。靖也将别后的事儿,和李密说了。李密乃知靖为了仗义杀人,避罪瓦岗寨,甚得寨主翟让的敬重。这次下山,却是奉了翟让的命令,前往二贤庄上见那单雄信的。李靖即劝李密也到瓦岗寨投奔翟让。李密因前两次投奔遭了白眼,觉得那般草泽英雄,都是没有什么大志的,不足与谋天下事,当下便回绝了李靖。只说没有什么风波,他还不愿意离开此地。
李靖痛饮了一番,才和李密告别,却对他道:“要是消息不佳,还是投奔瓦岗寨!”李密也应允了,送李靖出外。待他马儿去远,方始悻悻入内,对雪儿道:“今日李靖的一声李密公,倒使我丧胆,在玄感兵败退奔的时候,反没有什么心慌。”雪儿笑道:“久作了刘智远,把个李密雄心化为乌有了。”李密长叹道:“雄心怎肯休灭,只是无缘发展罢了!”雪儿道:“随遇而安,待时而动,原也心急不来的。”李密道:“李靖劝我投奔瓦岗寨,我恐那个翟让,也是个王薄、郝孝德一流人物,便无心前去了。只是此间,也不是久居的所在,终须到一个安稳的地位,才是道理。”雪儿点点头道:“话儿原是不错的,但也难觅佳处。依贱妾看来,瓦岗寨翟让那里,也不妨去走上一遭,要是合意,即可共图大事!”李密点头儿道:“稍待几天,再作计较吧。”他们两个闲谈了一会,便也安息不题。
隔了两天,李密正在午膳的当子。忽有一人,登门见密,自称洪作宾,却是淮阳县城中的一个县尉。这人生得十分机警,性儿狡黠,惯喜掀波作浪,遇事生风。他怎会来访李密呢?原来那个快嘴李二,自在那天傍晚,听得了李靖呼喊那刘智远叫什么李密公。他不知道一个公字原是尊称,只道刘智远的真名,便是密公两字呢。他那张快嘴,没有事尚说成有事,便将李密公的事儿,当作了一件新闻,逢人便道。众人也将信将疑,原知李二的话儿,不十分可信。也有人直斥李二说谎,他便更是发急,挣得红了脸儿,和人家争辩。这天清晨,李二到了城中,在一家酒店中饮酒,他又将李密公这件事,说给一个同饮的人听。那人也是淮阳村人,叫做孙大官,他的儿子也是在李密那里读书的。当下听了李二的话儿,哪里肯信,他叫李二不要胡说。李二急道:“我听得清清楚楚,怎是胡说呢?那位刘先生,见那人叫穿了他的真名,吓得面色都变了。”大官笑骂李二道:“你真是越说越真了,只是我终不信的。”原来那个孙大官,却也天生的性子,说了话儿,不肯改口的,他不信李二的话儿,便不信到底了。李二越和他分辩得急,他的头儿,也越摇得快。两人辩到最后,都动了肝火,一言不合,竟在酒肆里面,两个人对打起来。众人正在分解的时候,恰巧那个县尉洪作宾,经过酒店门前,便喝住了二人,询问所以。李二便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洪作宾听了“李密公”三个字,不禁动了疑心,只因朝廷行文各处捉拿李密,不要这个教书的刘智远,便是改名的李密。当下也不明言,喝开了李二、孙大官,叫他们各自散去。洪作宾他却出了县城,到了村上,来候李密。李密闻得洪作宾乃是一个县尉,心下怀惧,只得镇定了心神,和洪作宾周旋。作宾却仔细盘诘了一会儿。李密是怎样的一个人,哪里有破绽,给洪作宾盘出。作宾虽然是得不到破绽,心中却越发怀疑,觉得刘智远这个人,一定不是一个常人。作宾在临行的当子,却突问李密道:“刘先生的神情容貌,倒和蒲山公李密有些相似!”李密听了这句话儿,却神色自若的笑道:“孔子貌似阳货,天下面貌相同的人,原是甚多的。小可真个做了李密,倒也不致村居教授了。”作宾听了他的话儿,貌不改色,镇定如常,便也笑去了。
李密回到了内室,将此事告知了雪儿。雪儿不禁花容失色,慌道:“已有人见疑,此地便成了荆棘,不能安居的了,快须投奔他处吧!”李密道:“洪作宾怎会突然而来!此事也有些奇异!”雪儿道:“谅有什么破绽,给人瞧出了?”李密道:“哪有什么破绽给人瞧出。除了前天李靖,呼喊了一声,当时似也有人闻得,谅来也不会破露!”雪儿道:“依贱妾看来,不如打点打点,在晚上走了罢?”李密叹了一声道:“晚上再说。”
哪知到了傍晚时分,忽有一个学子,前来见李密,便是那孙大官的儿子孙有成。李密见有成面色慌张,即问所以。有成道:“家父嘱咐我来告诉先生,有个快嘴李二,他受了城中洪县尉嘱咐,命他随时窥察先生的举动,和什么人往来。只因洪县尉疑心了先生,道先生是那帮助玄感起兵的李密。家父故命我前来告诉先生。往后儿见了那个快嘴李二,不要去理睬他,防他搬弄是非!”
李密听了孙有成的话儿,不觉暗自吃惊,当下却向孙有成点头道:“知道了,你回去后替我道谢一声,我自能留意的。”孙有成便自去了。
原来那个县尉洪作宾,在李密那里走出去之后,心中终是怀疑不释,便寻得了快嘴李二,嘱咐他留意刘智远。李二有什么正经,不懂什么机密,又是张了快嘴,逢人便道。给孙大官人听入了耳中,便命儿子有成告知了李密。李密闻到了有成的报告,便觉得在淮阳村上,真个不能安身了。当下即和雪儿收拾了一切。待到黄昏相近,两人悄悄的离了淮阳村,取道东昌,去投奔瓦岗寨翟让去了。哪知县尉洪作宾,回到城中县衙,越想越是怀疑,便和周县丞说了,两人计议停当。即在深夜,由作宾率领了多人,掩至淮阳村上,突入李密室中,已是室空人远,走了多时了。正是:
鸿飞冥冥无踪迹,徒使弋人没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