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兰蕙的葬礼
亦轩帮她揭开那块白布,露出的是兰蕙干净而安详的脸。桑柠凝神盯着她惨淡的面容,轻轻伸出手去触碰她的脸颊,似乎还能感觉到她残余的温度,只是她不再对她做出任何回应了。
桑柠在叶琬亭的住处小住了三五天。这段时间她像莴苣姑娘一样被“封锁”在房间里,要不是波儿做伴,她早就闷坏了。
终于搬回她的小公寓,走到楼下,她走向她的信箱。春节刚刚过去,有可能还是会收到些迟到的贺年卡。果然不出所料,小小的信箱几乎被塞满了,有报纸、广告和外地的大学同学寄来的明信片,还有一个白色的信封躺在信箱的最底下。
这年头,怎么还有人写信呢?
更让她感到诧异的是,信封上没有收信人,也没有寄信人,一片空白。
她皱着眉头,撕开了封口。
抬头两个字“桑柠”赫然入目,但是她却变得紧张起来,因为她认识这字迹,是兰蕙的,兰蕙可不是一个喜欢在摩登时代用信笺纸扮有情调的人。
桑柠:
见信安。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本来想临走之前再见你一面,可是每次提起电话却又放下了。曾经我以为,这个城市给予了我很多东西,知识、梦想、爱情,不一而足。我曾经为这每一样欢呼并感恩,可是到了最近我才突然意识到,这每一样其实都是那么虚幻,或许除了遍身的伤痕和腹中的孩子,我其实一无所有。
尽管在你们眼里,银涛是个自私而狭隘的人,可是我了解他,也爱他,所以不顾一切地想和他一起。为了我未出世的孩子不像银涛当年那样,一来到人世间便没有父亲受人冷眼,我做出了很多事情,想借此迫使他离开长河集团和叶敏希,回到我的身边。因为我知道,让他继续留在长河集团,他只会在追逐金钱和名利的路途上越走越远。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自己做得很对,可是,当那天林亦轩到家中找到我,我却开始有些迷茫了。
然而没等我弄明白这一切,世界却开始发生了变化。银涛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回来后大发脾气,说难听的话,甚至动手打人。一个星期之内,他似乎彻头彻尾变了一个人,不再爱我也不再期待我们的孩子。看着他难过潦倒的样子,我想或许我真的错了,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对他的悲哀、我的悲哀,都束手无策,因此只有选择离开,把所有的欢乐忧愁都留在身后,埋葬在这座纷扰的城市。让我忘了这里,也让这里忘了我吧。
桑柠,你是这个城市里,我唯一想珍惜的回忆。林亦轩是个好人,抓住他。瑷蓁不是你的债务,她的悲哀也不是你所能偿还的。在她康复之前,请你千万要珍重你自己。
纸短情长。桑柠,字字句句,知我如你。
祝:幸福。
友:蕙
桑柠匆匆看到结尾,到处都找不到日期。想是兰蕙以为桑柠当天就可以收到信,所以没有留下时间。桑柠有些着急了,快半个月不回家了,到底她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她低头翻了翻手中的报纸,最早的一份是十号的,十号的报纸都压在这封信上面,那这至少是八天以前的事情了。
她把手中的报纸广告通通往信箱里一塞,拿着那封信,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
出租车在兰蕙住的地方停下,兰蕙的家门紧紧关闭着。她使劲地拍门,明知道不会有人来开,却还是一直拍到手发痛。
这时手机铃声却响了,是亦轩打来的。电话那头亦轩的声音平缓而低沉,“桑柠,你现在在哪里?我有急事找你。”
桑柠一时愣住了,舌头打结道:“你……有什么急事……”
“见面再说。你在哪里?”
“我在兰蕙家门口。”
“待在那里别离开,我马上去接你。”亦轩的声音依旧平静而低沉,且听起来自带几分宠溺,大约是怜惜她刚刚出院的缘故,好像他声音稍微大一点都会把她吓坏。
桑柠转身下楼,走到小区的空地里去。外面的空气干冷干冷的,她四肢便有些僵硬,额头也开始疼痛。没有风,冷气却不停地从四面八方往衣服里灌。手机没电了,她若走开亦轩来了便不能迅速找到她,于是她便在原地来回走动取暖。
前后共二十分钟的样子,亦轩的车从拐角处开了进来,汽车缓缓驶到桑柠的面前。车窗滑下了,亦轩探头对她说:“上车吧。”
“上车?”桑柠疑惑地问道,随即摇头,“不了,我得再等等兰蕙。你告诉我许银涛的手机号码……”
亦轩打断了她的话,“就是带你去找兰蕙的。”
桑柠的目光落到他的脸上,他不像是在开玩笑。桑柠不知其意,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
她踟蹰了一会儿便坐上了车,大约因为有些贫血,她感到一阵眩晕。
一路上,汽车在宽阔的大马路上飞驰着。桑柠看了他几次,他都是眉峰微蹙,没有转头,也没有说话。
“你说有急事,是什么事情?”
亦轩不说话。
“你说带我去找兰蕙,你知道她在哪里?她也去找过你吗?”
亦轩的脸色变得像死灰一样黯淡。
“亦轩,求求你……”她的声音开始带着乞求的味道,“兰蕙是不是出事了,她怀着身孕……”
“桑柠。”汽车突然停住了。亦轩迅速转身扶住她的肩膀,双目中充满了担忧的请求,“你一定要坚强,兰蕙她昨天在医院……”
见亦轩说不下去,桑柠迸发出一声狂怒的喊声,“她到底怎么了?!”
她这猛烈的叫喊,让亦轩失去了最后的理智,他转身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畔低声说:“桑柠,兰蕙死了。”
“不!”桑柠挣脱他,“你搞错了,她去南方了,她离开北京了……”
亦轩用胳膊拥住她不肯放手,“对面就是医院。兰蕙就在里面,我现在带你去看她。”
桑柠呆呆地望着他。等亦轩跳下车打开车门,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眼睛。
“北京××医院”几个镀金大字赫然入目。
“桑柠,以后我的孩子要在这里出世。”几个月前的某一个上午,当她和兰蕙一起逛街经过这里的时候,兰蕙说。
这个月桑柠在医院进进出出已经好几次了,每次,都总是围绕着“死亡”这个词转圈圈。因此,走过那条长长的走廊时,她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被吓倒,脑子里还是清醒的。推开任何一扇门,里面都会有几张憔悴的带着病容的脸在谈笑,在聊天,在向护士小姐询问着病情。兰蕙必定就在某一扇门后,当她推开时,她会虚弱地起身,然后不太满意地冲她笑笑,说:“桑柠,你怎么这么晚才来看我。”
桑柠就这样慢慢地沿着墙壁走着,站得离墙根很近,右手在墙上摸索着片刻也不肯离开,每走过一扇门时,她的肩膀都微微颤动着。亦轩在她身后静静地跟着。突然,他的脚步停住了,用低沉的声音叫住了她,“桑柠,别走了。”
亦轩已经推开门了。
桑柠跟着他进去。迎面的床单下躺着一个人。里面有两个收拾东西的护士,托着托盘从她身边走过时用那种无限同情的目光瞄了她一眼。
桑柠突然变得很平静。这是一个完全重复的画面,大约一年前当她不顾医生的阻拦从手术室出来,一路奔跑到帷源的病房时,见到的是一模一样的景象。她颤抖着伸出手要去揭开白布,短短的半米距离,她始终碰不到那块布,手却颤动得越来越厉害,脑子里的画面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的,竟然是帷源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她的眼泪已经倾泻下来,悲怆的声音在压抑之后更加尖厉,穿过医院的顶棚直向云霄。
亦轩帮她揭开那块白布,露出的是兰蕙干净而安详的脸。桑柠凝神盯着她惨淡的面容,轻轻伸出手去触碰她的脸颊,似乎还能感觉到她残余的温度,只是她不再对她做出任何回应了。
“兰蕙昨天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孩儿,漂亮又健康,长得很像她。”亦轩走到她身边说。
“昨天……还没有足月。”桑柠哽咽着,“她是因为妊高症,对不对?她母亲就是有病的,我当初就劝过她……”
“不是。当时的状况确实有些危险,但后来经过抢救已经脱离危险了。”他略带迟疑,却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是昨天晚上她趁护士不备,拔掉了吊瓶和氧气罩。等大家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
“都没人守着她吗?许银涛呢?他在哪里?”桑柠歇斯底里地喊叫道。
“你别激动。”亦轩连忙伸手扶住她,“如果不是他签字,这个手术是做不成的。他一直在医院,昨天也一直守着,只是见她脱离了危险,就回家去拿点东西,想不到……”
“想不到,她已经心灰意冷到这个地步了。”桑柠慢慢蹲下身,用手指轻轻地梳理着兰蕙额前的几根头发,泪水顺着她的脸庞滴落到兰蕙的脸上,“帮他生下这个孩子曾经是她最大的心愿,到了后来,这竟然成为她唯一的心愿了。”她突然想起兰蕙信中一些隐约的话题,问道:“她说她为了让许银涛回到她的身边,做了些让许银涛生气的事情,还说你不赞成她的做法……是你告诉许银涛的?”
“不,桑柠。”亦轩注视着她,慢慢摇头,“你知道我不会那样做。等过了这段时间,我慢慢向你解释。桑柠,兰蕙家的住址在哪里?我们应该打个电话通知她的家里。”
提到兰蕙的家里,桑柠更加濒临崩溃了,“她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儿,一直以为她在北京过得很好……现在突然变成这样,不知道他们怎么接受这个事实……”
亦轩向她伸出一只手去,她伸出手去触碰它,他一用力,她便再次陷落在他的怀抱里,“桑柠,你一定要坚强,你的身体还不太好,这样会再病倒的,何况从遗物的整理到葬礼的安排,都有很多需要你的地方。她家那边再难开口,也得说是不是?”
桑柠点了点头,这时,许银涛出现在门口了。桑柠看见他时,他斜靠在墙上,形容枯槁,眼睛里充溢着绝望的哀愁。桑柠本想冲上去抓住他狠狠地骂他打他责备他,可是当他出现的那一瞬间,她就决定什么也不说了。他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躯体,伤痛得体无完肤。
桑柠很快见到了兰蕙的孩子。亦轩没有说谎,那是一个粉嘟嘟的小孩儿,眼睛眯着还没有彻底睁开,护士小姐像是刚刚给她喂了奶,小家伙一副吃饱喝足的模样,心满意足地躺着,不哭不闹,胖乎乎的小手握成拳头在婴儿床里晃动着。
“桑柠,你猜是男孩还是女孩?”
“为了银涛我想生个男孩,可是我自己想要个女孩,我希望她是个与世无争的女孩,别像她爸爸那样,成天考虑许多东西,好累好累。”
“我一直在想,等宝宝出世了,如果是个女孩,就让你给她起名字。谁不知道你是我们的小文学家,一定能起个又飘逸又梦幻的好名字!”
“宠坏就宠坏!女孩子天生就是要受到宠爱的,结婚前父母疼,结婚后丈夫疼,将来还有孩子疼……她的一生都会在蜜糖中度过!”
兰蕙的话在桑柠的耳边响起。
桑柠低头看着婴儿床中的婴孩。她慢慢睁开了眼睛,仿佛了解到有人来看她。这小小的可人儿,似乎也能够体察到那是一双温柔的关切的眼睛,因此微微撇了撇嘴像是在微笑。
“听护士说,有六斤七两重呢。”亦轩也无限怜爱地看着那个小小的家伙,“你看她的鼻子,长得多像兰蕙。”
听他这么一说,桑柠低头端详着她的脸蛋儿,鼻子小而微翘,倒真有些和兰蕙相像。发觉这一点后,她突然心安了许多。似乎兰蕙的生命并没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在这个世界上延续着。
“以后谁来照顾她?”桑柠担忧地问道。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还没人有时间考虑这个问题。大约银涛会把她带回家。敏希不久前刚刚流产,应该很喜欢孩子。”
桑柠沉默了,提起敏希,她的心里憋闷得窒息。
“那就好。”许久后,她说。
亦轩见她脸色苍白,因此提出送她回去。桑柠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脸色是惯常的平静,但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是深深地望着她的。她迅速低下头去,说了声好,便收拾东西准备出门。亦轩跟着出门后,这回没有走在她身后,而是走在她斜后方半米远的地方。
上车后,亦轩低头去发动汽车。
“听说你和瑷蓁的订婚典礼取消了?”
“是的。”
“为什么?”
亦轩沉默了一会儿,说:“最近公司里出了很多事情,好几个部门都有问题。集中精力处理需要一段时间。”
桑柠看他的脸色似乎有些沉重。平日里他通常都是很镇定的,此刻她不由得觉得事态严重。
“你的新助理,合作起来顺利吗?”
“还好。”
桑柠点点头,不再说话。这是公司里的事情,她如今也不在公司了。
汽车在楼下停住了。
桑柠跳下车,亦轩从另一侧出来。夕阳把他的右脸照得发亮,桑柠要眯着眼睛才能看清楚他的表情。
“桑柠。”他望着她,“虽然我口口声声叫你休养,但是最近你恐怕休息不成了。兰蕙的事情,主要得靠你。”
“我知道。”她说,又问,“瑷蓁知道这件事情吗?”
亦轩摇摇头,“得到消息后先告诉你的。兰蕙大前天在路上晕倒,昨天在医院生下孩子。昨天下午我便从银涛那里听说了,要是那时通知你就好了,你或许还可以见到她最后一面。只是我并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了问题,心想着等缓两天,你身体稍微好点再告诉你,没想到……”
桑柠猛地一甩头,把涌出来的眼泪又甩回去。看着他难过的样子,她反倒安慰他说:“算了。从头到尾,值得遗憾的事情太多了,总不能一件一件地追悔了重来。人现在已经去了,只有愿她在天之灵安息了。”说完,她努力冲他一笑,“你快回去吧。你说得对,最近得忙上好一阵子了。”
说完,她挥了挥手,便向楼上走去。
上楼后一推开门,不知道屋里哪扇门没关,一阵冷风扑面而来。这突如其来的风让她从头凉到了脚跟,门一合上,竟然突然觉得四肢虚弱无力,整个人便顺着门缝跌落下去,抱着头天昏地暗地大哭起来。
第二天桑柠一大早便起来去兰蕙的家中为她整理遗物,令她惊奇的是银涛竟然在家里。桑柠想起亦轩说过最近公司很忙,觉得银涛应该留在公司或者医院里。人已经死了,她一点吵架的心情也没有,只是默默地当他不存在一般,在屋子里面进进出出。他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坐在沙发上猛抽着烟。
整理了一会儿,桑柠发现其实兰蕙并没有太多可以整理的东西。屋子本身不大,又大多被家具占据。除了衣柜里的几件衣服,便只有相框里的照片。桑柠收拾着,突然觉得不太对劲。记忆里兰蕙为孩子的出生准备了很多婴儿用品的,这里却一件也找不到。
“全部送到那边去了。”银涛解释道,“孩子也在那里。”
桑柠突然想起兰蕙不止一次提到许银涛的母亲,大约那边就是指他母亲那里。这么说来,在她来整理之前,银涛已经整理过这里了。可是怎么到处乱糟糟的,像是为了找什么被翻过的痕迹,难道他收拾得很着急?
桑柠突然想到兰蕙的信:难道……他是怕我翻出什么兰蕙藏着的东西带走?
想到这一点,她突然发现很多事情都顿时可以串联起来。陷害瑷蓁的神秘电话,公司的假账,兰蕙的矛盾……便都串联起来了。
她在梳妆台最底层的小柜子里发现了几本书,都是和育婴有关的。她抽出来,拍了拍封面,一本便掉到地上去了。她刚弯腰去捡,梳妆台底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一下子闪入眼帘,伸手去拿出来,竟然是一本日记。
桑柠并不记得兰蕙有记日记的习惯。她翻了下最后一页的日期,是截至上个月中旬的,大概是记录与怀孕相关的事情。这些内容若是放在十多天前,她断然是不感兴趣的,但是放到今天,兰蕙新故之后,这点点滴滴都变得分外值得珍惜。可是从发现的地点看来,许银涛大概也同她一样,并不知道兰蕙还留有这么一个东西。她正想着,银涛却走进来了。
他站在门口,看着她弯腰在翻东西,说:“辛苦你了。你在收拾什么?”
桑柠连忙答道:“一些育婴方面的书。”
银涛走近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我见她晚上偶尔拿出来翻翻。我有点事情得走了,把钥匙留给你?”
桑柠听出了他的不放心,说:“不用了,我也走了。这些东西都整理好了,放在那柜子里了,过几天兰蕙的爸爸妈妈要拿走的就让他们拿走吧。这几本书……我想带走。”
许银涛一看不过是几本育婴方面的书,留着只会增加伤感,想也没多想便同意了。
桑柠拿着那几本书便往外走。走到门口,银涛突然叫了声,“桑柠。”
她一惊,本能地把怀抱里的东西抱得更紧了。
银涛却说:“你是不是很恨我?”
桑柠踌躇了一下,回答道:“我不恨你。我只是希望她从来没有遇到过你。”
回到家中,桑柠把那摞书放在书桌上,兰家便有人打电话来了,兰蕙的父亲在那边悲悲戚戚地哭了起来,桑柠一边安慰,一边也忍不住心酸。接下来几天便都是关于兰蕙后事的事情。兰蕙以前在大学里并不多与人打交道,朋友不多,前来凭吊的人更是十分稀疏。桑柠在伤感之余,倒觉得也好,这样走得清净。出殡那天瑷蓁也来了。她穿着一件黑色的纱裙,胸口戴着一朵小小的白花。她到墓碑前献上了一束白菊花,立了半分钟左右,便转身离开了。她从出现到离开都安安静静的,桑柠看了她一眼,她的眉间蹙着一丝重重的哀愁,除此以外,似乎还有很重很重的心事。走过桑柠身边时,她停留了下来,转身问桑柠,却不是关于兰蕙的事情,“伤口都好了吗?”
桑柠点点头。
“注意休息。这边风大,完了就早点回去吧。”说完,她便走了。
葬礼完毕后,桑柠重新在书桌前坐下,取出那本日记。
日记本是兰蕙去年国庆节之后才开始用的。中间算上她离开北京那段时间,总共记录了前后不过三四个月的事情。大都和孩子和银涛有关,有时也抒发一下无聊郁闷的情怀。桑柠一页页地翻过,抑制不住心酸。她看得出来,兰蕙那段生活是寂寞的,但是她似乎总是努力在寂寞中寻找一种安慰和快乐,因此字里行间总能看出一种自我鼓励的味道。
十一月十日 星期× 晴
银涛今天来得很早,还不知从哪里给孩子买来一本小小的画册。我笑他说这个得孩子两三岁的时候才用得着。他说没有关系,他有的是耐心等,还说他的孩子一定要比别人的聪明,因此识字读书的时间也自然要提前一些。他一直在笑,但看得出来心情似乎并不大好,可能是因为母亲不愿意和他回到北京的缘故。
公司里最近似乎有忙不完的事情。
十一月二十一日 星期× 晴
银涛今天来的时候喝醉了,他似乎和叶敏希吵过一架,看得出来最近他生活得相当不如意。许静如对他的工作好像也不太满意。尽管银涛租的房子已经开始在装修,母亲还是不同意到北京来。
小家伙今天精神很好,一天不停地乱动。银涛说肯定是个男孩,将来送他去踢足球做大明星。其实我更希望是个女孩儿,安安静静的,可以和我做伴儿。
十二月二十八日 星期× 晴
叶敏希小产了,银涛最近都在为此忙进忙出。虽然他表面上没说什么,但是还是看得出来他心情不是很好,也似乎更加期待我们的孩子出世了。
一月七日 星期× 晴
今天叶敏希出院回家。三天都没有见到银涛的影子,他必须在家陪着她。虽然我知道他不得不这么做,可是他不在身边,我的心里还是会莫名地慌张。
今天燕子烧的菜油放得很多,一闻到气味我就恶心,什么也吃不下。
一月十日 星期× 大雪
昨天傍晚开始下了一整夜的雪,今天仍旧没有停过。
银涛下班后就过来了。不过看起来心事很重,不停有电话打进打出,问他他也不说,总共停留了半个小时就走了。
我突然感到害怕起来。
一月十七日 星期× 晴
本来今天该去医院检查的,但是银涛突然有事,只好延期。昨晚他睡熟时,那个“李老板”又打了三次电话。最近他接触的人总是很奇怪。
晚上送他走后,桑柠突然来了。我一直瞒着她,也不知道她怎么听到消息的。她虽然没有说什么,还是看得出来她有点生气,但是后来她又不生气了。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选择她都会理解我的,即使不理解也会努力去体谅。
我的孩子还有三个月就要来到这个世上了。
一月二十日 星期× 晴
母亲终于同意来北京了,但银涛依然没有高兴起来。公司里的事情似乎越来越不顺利。起初以为是他和叶敏希又吵了架,后来才知道是因为瑷蓁。瑷蓁成了许静如的左右手,他完全受到了排挤。
银涛又是大醉而归。醉梦中他说他要另立山头,不再寄人篱下了。
一月二十四日 星期× 晴
快过年了,今天给家里寄了一笔钱。
银涛最近变得更加繁忙。我感到他似乎在策划着什么事情,他却不肯透露一字半句。
孩子就要出世了。半夜醒来一个人的时候,我总是无端地感到恐慌,仿佛我们母子被孤零零地抛弃在这个世界上。
一月二十七日 星期× 晴
今天是除夕。做了一桌子菜。银涛却没有来。
一月三十一日 星期× 晴
我越来越怀疑银涛。他最近总在联系新设公司的事情,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多资本。
早上出门前他兴致勃勃地说今天有一场“硬仗”,但晚上回来的时候心事却很沉重,并且称呼瑷蓁为“可怕的女人”。难道他和瑷蓁有什么过节吗?问他他又不答,只顾着俯在我肚子上和孩子说话。
晚上他答应留下,不过后来叶敏希来了一个电话他便赶紧离开了。
我一整晚心里都空落落的。我好害怕某天必须一个人面对孩子的出世。
二月二日 星期× 晴
今天银涛临走时把几份合同落在家里了。原来他和其他企业暗中联合要挖长河集团的墙脚。其实长河集团本来也应该是他的。
晚上问起他这件事情,他居然发了脾气。我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和叶敏希离婚,他也搪塞着不肯正面回答。
二月五日 星期× 晴
瑷蓁和银涛为了各自的目的,一起做了很多事。银涛越来越深陷其中。如果不被发现,他习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永远不会离开长河集团,如果被发现了,他会坐牢。无论因为哪种情况,我的孩子都会失去他的父亲。
我必须帮他。
二月十日 星期× 晴
今天,林亦轩突然找到家里来了,我没有想到明明让人送到许静如那里的东西,林亦轩怎么会知道。他说我做得不对。我一气之下说出了桑柠一直以来对他的心意,他竟然变了脸色,立刻冲了出去。看得出来,林亦轩一直没将瑷蓁曾经自杀的事告诉桑柠,但瑷蓁利用林亦轩为帷源报仇的事情,到底应不应该告诉桑柠?
二月十三日 星期× 晴
今天,银涛接母亲去了。一整天都在那边,没有电话也没有短消息。
再往后翻,便都是空白页了。
合上笔记本,桑柠的手轻轻抚摩过封面。那封面是极为光滑的,但她却感到自己的手在不停地颤抖。她把日记本放回书桌上去,伸手又去桌上拿许银涛让她带回来的那本相册,随便一翻,竟然翻到瑷蓁毕业那天的照片。那天她和兰蕙跟着去凑了个热闹,于是便留了张她们三人和帷源的照片。照片上,帷源和瑷蓁都穿着学位服,十分俊朗飘逸;而她俩,则像两个从山野里蹦出来的土孩子,兴奋而顽皮。四个人都笑得灿烂若朝霞。不过三年多时间,却已经有两位不在人世。
瑷蓁曾经自杀的消息进入桑柠的脑海,尽管那已经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此刻她因为刚刚知道,吃惊的程度和刚刚发生没什么分别。这样看来,瑷蓁寻死,亦轩恰好救了她,瑷蓁知道亦轩就是长河集团的人之后便到长河集团想打垮长河集团为帷源报仇……桑柠一直以为瑷蓁已经忘却了帷源的死带来的悲伤,如今看来,她非但没有忘却,还是靠那样唯一的信念在支持着活着。
“亦轩。”她的心里突然满脑子是他的影子。“谢谢你救了瑷蓁。”她低呼道。兰蕙的话在她房间的四角响起,“林亦轩是个好人,抓住他。”
不过一瞬间的事情,她突然觉得像疯一样迫切地想见到他。
她迅速拨了亦轩的电话。亦轩正在开会,短信约定了晚上七点在长河广场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