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忘却的悲伤
现代社会中每个人都戴有多重面具,阅历越丰富便越是如此。人们轻而易举地在忧愁的时候装作快乐的样子,对厌恶的人露出明媚的笑容。大家在充满谎言的世界里来来去去地生活,来来去去地说谎。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桑柠起初还会听到同学、朋友和其他认识帷源的人难过地谈论帷源,两个月过去了,便再没有人提起此事。这是一个拥挤的城市,少了那么一两个人,似乎它也不怎么记得起,依旧繁华,依旧庄严,依旧充满勃勃生机。
桑柠在一家法资企业应聘成功。桑健雄自然期待她能够到宏建做事,但他为了让桑柠少为瑷蓁的事难过些,也就没有反对她的决定。但桑柠算是欠了他一个情,月底桑健雄要求她以宏建的身份去参加一个商务酒会,她便推不掉了。出门前桑健雄给她弄来十几套礼服,桑柠最后选定了一件粉紫色的裙子。出门时,桑健雄又嘱咐道:“今晚长河集团的许静如女士的一对儿女也要参加。你们见个面,认识认识。”
桑柠一脸诧异,“许静如是谁?我为什么要去认识她的儿女?”
桑健雄怕她反感,连忙说:“许静如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女强人,长河集团就是在她的手里发展壮大的。爸爸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你都这么大了,也是时候拓展一下社交圈子了。”
桑柠偏着脑袋,困惑地皱着眉头。
桑健雄宠溺地拍拍她脑袋,“记得多认识几个朋友,尤其是许董事长的儿子林亦轩,我见过,一表人才,很有教养的。”
酒会的大堂灯火通明,音乐柔和动听。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一个身着银灰色礼服的年轻人分外引人注目,来往的客人都在低声议论,不时便有一些衣着光鲜的老总前去和他攀谈。他便是林亦轩,长河集团负责投资决策的经理,同时掌管着集团重要的客户信息。
林亦轩和妹妹林亦凡、表哥许银涛,都是接受母亲许静如的命令前来的。在家里,许静如的地位和慈禧太后没什么分别。父亲林远峰没有那么大的号召力,却独立于她的权力之外。他俩就像是签订了和平条约的独立主权国,互相尊重对方的势力范围,一个做享誉世界的钢琴家,一个做驰名亚洲的商界女强人。亦轩和亦凡兄妹在生意场上的浮华喧嚣中长大,却并未被那觥筹交错的热闹感染,亦轩人如其名,温文尔雅;而亦凡,失去声音已经十四年了。
周旋过后,亦轩便回到大厅的角落陪亦凡喝咖啡。亦凡见银涛和一位美女在攀谈,忙指给亦轩看,亦轩笑着摇头,“银涛到哪里都不会忘记施展他的魅力!”
亦凡用手语对他说:银涛哥女朋友都换过一打了,你还不快点交女朋友。
亦轩笑:“我甘拜下风。”
亦凡又说:妈是不是让你今天来相亲的?是谁呀?好看吗?
亦轩戳她鼻子,“我怎么知道?上回那个程小姐你不是跟着去看到了吗?还给人家起了一个难听的绰号。”
亦凡回忆道:这可不怪我,那个程小姐也太矫情了!说来都是两年前的事情啦,也不怪妈妈替你操心了。你自己不喜欢和女孩子来往,她张罗的你又总不肯去见。
亦凡往亦轩面前一凑,神神秘秘地用手语说:你是不是喜欢敏希姐姐?
亦轩眉毛一扬,伸出食指在她面前晃了晃,“你小小年纪就这么八卦,小心将来嫁不出去。”
亦凡见他一本正经,不满意地努努嘴:我才不要嫁。
亦轩没有再回答她,他的目光停留在远处一个女孩身上。那个女孩长发卷卷,眉毛弯弯,身穿一袭及地的黑色晚礼裙,高雅迷人的微笑,从进门那一刻开始,她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亦轩的心陡然紧了。
亦凡正看得入迷,亦轩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
那个女孩正在和一家上市公司的总裁谈笑风生,亦轩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快速地转过身来,惊讶、欣喜、兴奋,一瞬间各种复杂的表情一齐登场。
“凌瑷蓁?”亦轩注视着她,双眸闪着愉快的光芒。
“林……亦轩?”瑷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亦轩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浓淡得宜的妆容,典雅大方的衣裙,眼前的她美丽得妙不可言,与她在海边时的失魂落魄判若两人。
“现在的你,真好。”他由衷地说。
两人相视一笑,心领神会地一起告别了大厅,向着天台走去。
俯瞰千里,城市的夜灯火辉煌。瑷蓁的衣裙和头发被晚风吹起。
瑷蓁仰着头,注视着亦轩,“谢谢你。”
亦轩斜靠栏杆,背对着满城的流光溢彩,莞尔道:“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很高兴看到你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瑷蓁感叹道:“是啊。斗转星移,际遇变幻莫测,而生活却总要继续。”
亦轩微微笑了,眼底无限春风,“你不辞而别,我以为今生都无缘再见了,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就重逢了。”
“这次的主办方有我认识的人,所以邀请我来了。我不久前应聘了长河集团的一个职位,现在在那里做事。”
亦轩嘴角扬起一丝笑容,“这么巧,我们竟然是同事。”
“是吗?”瑷蓁惊喜地说,“我在销售部,你在哪个部门?”
“我在策划部。”
“那我们会有很多业务往来。”
“谁说不是呢?”亦轩晃了晃手中的酒杯。
说罢,两人都笑了。晚风又起,吹散满天星斗。
大厅里,亦凡一人独坐。因为不能说话,她不敢走近人群,只能静悄悄地坐着。但她喜欢安静地看着繁华喧嚣的世界,这样便永远不会寂寞。
今晚来参加酒会的女孩数不胜数,她们代表着不同的类型,端方大雅的,珠光宝气的,清秀可人的,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然而总体看来都属于同种类型,一样华丽的着装,一样迷人的微笑,一样用大方优雅的仪表来掩饰内心。亦凡想起心理学老师曾经说过的话:现代社会中每个人都戴有多重面具,阅历越丰富便越是如此。人们轻而易举地在忧愁的时候装作快乐的样子,对厌恶的人露出明媚的笑容。大家在充满谎言的世界里来来去去地生活,来来去去地说谎。
周围仍旧是一片歌舞升平。亦凡的目光无意中落到进门的方向,一个女孩的身影捕捉住了她的目光。
眼前的女孩身穿一件浅紫色的小礼裙,胸前坠着一朵小小的粉纱制成的玫瑰,她步子轻快而敏捷地走了进来,一路四处张望着,最终她选中了亦凡前面的位置,又起身去寻觅吃的东西。
亦凡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女孩像是饿了,不再左顾右盼,而是径直走向点心和葡萄酒。当那女孩从那洁白如玉的碟子中取出一块精致的小蛋糕时,一个手拿红酒杯的女孩在她的身后停住,她侧着身急切地打量着她的脸,随后欢喜地惊叫了起来:“桑柠!”
那一刻亦凡便记住了她的名字。
桑柠抬起头来,也惊喜地尖叫:“兰蕙!”
周围的目光都落到了她们身上。她们尴尬而歉意地冲大家笑笑,便匆匆拨开人群,回到休息区坐定了。
今天真是一个奇特的日子,一对对失散的朋友都在这里重逢。
桑柠面对着亦凡而坐。从暗淡的灯光中,亦凡模糊地打量着她的模样。她的脸白皙而干净,一双眸子清清亮亮。坐下之后,两个女孩便立刻兴奋地交谈起来,互相询问一些近况。听起来桑柠出国后她们就失去了联系,现在算来,已经两年多了。
兰蕙一脸羡慕,“每天加班好累的!真羡慕你,你爸爸的事业现在那么好,你可以尽情享乐了!”
桑柠淡淡一笑,“小姐,我下个月就要上班了,比你还辛苦的!”
兰蕙吃了一惊,“你干吗那么拼命啊。现在做女律师很难嫁的,我们事务所里三十多岁待字闺中的女律师就有一打啊。对了,你不会还没有男朋友吧?”
桑柠摇摇头,“你呢?”
兰蕙说:“交往过一个,合不来,就分开了。你呀,再不赶紧,都变成老姑娘了!”
桑柠不以为然地说:“你怎么跟我爸爸一样,生怕我嫁不出去。今晚他就让我来相亲,说什么长河集团的公子要来的,被他形容得跟王子似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她的目光在大厅里扫视了一下,正巧看到几个又矮又胖又秃顶的中年男人,这一惊吓,她被刚入口的红酒呛得直咳嗽,兰蕙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亦凡顿时一惊。这时,桑柠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你知道吗,现在的公子哥儿,都在三个领域有专长。”
“哪三个?”
“汽车,酒吧,女人。”桑柠一本正经地掰着手指说,接着便和兰蕙笑成一团。
看样子她也不是成心相亲的。亦凡心想。
“所以,你就穿成这样?”兰蕙皱着眉,紧盯着她的衣服。
“这不好吗?”桑柠对她的反应不太满意。
“一点也不时髦,像上个世纪的东西。”兰蕙的直脾气完全没改。
“那才好呢,我要是穿上金光闪闪的长裙倾城倾国,岂不是扰乱治安吗?”
“美的你。”兰蕙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她,“我也听说帷源的事了。瑷蓁现在好吗?”
桑柠拨弄着空空的酒杯说:“我也正在找她。两个月前她在医院留书出走,便再也没了音讯。”
“这……瑷蓁那么爱帷源,一定心都碎了。”
“所以……我一定要尽快找到她,尽快!”
“对了,”兰蕙说,“你还记得那两个打网球的男孩吗?其中一个叫许银涛,就是长河集团许静如的侄子,我们曾在正式场合见过面,但没有顾得上深谈。你若需要,可以向他打探你那个网球王子的消息。”
桑柠落寞地说:“人海茫茫,谈何容易。”
“喂,我是跟你开玩笑,你不会认真了吧?”兰蕙吃惊地看着她,“现代社会还有像你这样迷恋一见钟情的人,我觉得你好奇怪呢,你一点也不了解全部的他。”
“谁又能了解谁的全部呢。这又不是数学题,可以一步一步算清楚。”
“桑柠,”兰蕙无奈地笑了,“瑷蓁说得很对,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梦想家。”
亦凡端详着桑柠,那身姿瘦长而纤巧,灯光下淡紫的颜色把她整个人衬托出几分清新雅致,活像从李清照的词里走出来的。两个好朋友就这样热火朝天地聊着,直到相约离开,她们似乎都忘记了参加酒会的使命。
亦凡六岁那年失去声音,但是她的听力并没有问题,故而一直在正常的学校学习,高中毕业后便在家待着看书。
这天,她正在家里看一本法国小说,叶敏希便登门造访了,她身穿棕色的T恤、牛仔裤、运动鞋,她是个对时尚嗅觉灵敏的人,唯独来林家时会着装随意。
“亦凡,看什么呢?”她笑着。
亦凡向她展示了一下手中的小说,用手语道:我哥哥和表哥都不在。
敏希走过来,“没有关系,我看看你也挺好的呀。你怎么看的都是上个世纪的书?上次我同学从法国带回了好多新的小说,赶明儿我让人给你送过来。”
亦凡做了个谢谢的手势,又说:可惜我的法文还不太好,很多原版的书都看不懂。
敏希道:“阿姨不是给你请了家庭教师吗?”
亦凡说:那个老师讲的我都听不懂。后来他看我没什么希望,就辞职了。
敏希笑了,“我怎么觉得你就像一个冷面杀手,这些年多少老师被你吓得落荒而逃了?你哥哥也不管管你!”
亦凡说:他哪有时间管我。自从他到公司上班,就没有闲过。
敏希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你妈妈的事业将来总要有人来继承的,他早晚得去。”
亦凡不再说话。她最清楚,哥哥去公司并不是去继承事业的,而是因为母亲的一场病。有一次母亲因为头痛而晕倒,哥哥在医院的病床边守了她一天一夜,他便答应去上班了。后来,亦凡无意中听到了医生和许静如的对话,才知道她的病完全没有说的那么严重。许静如很年轻便接管了父亲的生意,在商界已经打滚了二十多年,最先学到的一个成语便是“不择手段”,这是她屡试不爽的一项利器。
敏希姐,你要有空的话,就多来玩。敏希要走的时候,亦凡送她到门口。
敏希笑着拉拉她的手,“我会的!我现在正在考虑究竟是去公司上班呢还是出国读书。回头你帮我问问你哥哥,我等他电话。”
说完,敏希便出去了。回身时,保姆小凤看着她的背影还在羡慕地说:“叶小姐人就是好。”
亦凡也回头向外看了眼,摇摇头:还有更好的时候。
亦轩在长河集团上班并没有引起太大的轰动。许静如遵循了当初他提出的两个条件:不公开身份;从基层做起。公司里除了银涛和许静如几个亲近的下属,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这天,他循例坐在办公室里处理事务,突然电话响了,是许静如打来的,“亦轩,你迅速亲自赶去东川酒店一趟。有人挖墙脚,上个月的合同出了点问题。”
亦轩的心里猛地抽动了一下。这笔生意标的额巨大,且由他经手,要是出了任何纰漏,他无法向董事会交代。他就这样忧心忡忡地一边驾着车,一边想着那份与菲律宾人签订的合同。一向谨慎的他也把车速开到了最大。旁边坐着他的助手白雅。白雅忙碌地打着电话,一边与那帮菲律宾人保持联系,一边打回公司搜集一些相关的信息。
“林经理,不用过于担忧。只要及时赶到,损失是可以避免的。”白雅说。
“嗯。”亦轩回过头。
正在这时,意外却发生了。拐角处突然蹿出一条浑身是灰的跛脚狮子狗,仓皇地向着汽车跑来。亦轩心里一惊,立刻猛打方向盘,可小狗受到了惊吓,在汽车面前慌乱地东窜西逃,惊恐地号叫。眼看汽车就要从它的身上碾过,路边突然冒出来一个瘦瘦的身影,一把将小狗揽到怀中,一起倒在了地上。
一个急刹车,汽车停在了十几米远的地方。亦轩伸手去开车门,白雅一把按住了他,“林经理,大事要紧啊!”
亦轩皱着眉,“她可能受伤了,必须尽快送她到医院!”他试图推开白雅的手,白雅却抓得更紧,“她不是被撞倒,而是惯性摔倒。我们必须在一刻钟内赶到酒店,迟到一分钟,损失将是无法估量的!”
白雅的话句句掷地有声,亦轩却仍旧抽出手推开了车门,正在这时,车内的手机却响了,是许静如打来的。
亦轩接听电话,白雅便立刻下了车。当她走过去时,那个女孩已经站起来了,她没有注意到自己膝盖上的伤,而是低头检查那只小狗。
“小姐,你还好吗?要不要去医院?”
“我没事,只是摔了一跤。”
白雅递给她一张名片,“有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女孩接过名片,说了谢谢便拖着脚步走了。
白雅回到车上,亦轩刚挂了电话,问:“怎么样?”
“她应该没事,我留了联系方式给她。”
夜幕降临,桑柠抱着那只瑟瑟发抖的小狗,一瘸一拐地回到家中。开门的是夏惜兰,一见桑柠的模样她便尖叫起来:“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桑柠很累,有些心不在焉,“不小心摔了一跤,我没事。”说完便绕过她,慢慢地向屋里走去。
里屋的桑健雄听到了动静,也走了出来,见到桑柠狼狈的样子,他抓住她的胳膊仔细瞧了瞧,眉头皱成一团,“还说没事,都流过血,还肿了!徐妈,快拿急救箱!”
夏惜兰的目光落在桑柠怀中的小狗上,蹙着眉,“你从哪里弄来这个脏兮兮的东西?蹭着伤口怎么办?”
桑柠听到她的声音,抬起头来说:“是路上捡来的流浪狗。它的脚跛了,我就带它回来了。”
“带它回来?”夏惜兰吃惊地说,“你预备养它吗?看它又脏又丑的。你快抱开,别让它的爪子蹭到我的沙发,平时可别让它来客厅。”她飞快地跑过去把沙发上的抱枕移开。
“我马上带它去洗澡。”桑柠对她的反应有些不悦,“我会看着它,不让它来客厅的。”她低下头去,怜悯地望着那只小狗。小狗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也可怜兮兮地叫起来。
见桑柠不依不饶,夏惜兰突然后悔答应留下它,只是覆水难收,她一时又不便说什么。桑柠抱着小狗到了浴室,在盆里放满了水,把小狗放了进去,小狗开始惊恐地大叫,前爪拼命地扑腾,溅得泡沫四处飞散。桑柠脸一侧,躲开那些泡沫,俯下身,轻轻抚摸着它小小的脑袋,说:“小狗儿别怕。洗干净了,就带你好好地吃一顿,舒舒服服睡上一觉!”
正说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门口站着桑健雄。桑柠叫了声爸爸,桑健雄点点头,看着桑柠,又看了看小狗,说:“柠柠,你是打算收养这只小狗吗?”
桑柠用手背掠了一下低垂的头发,说:“是的,爸爸。我不能眼看着它在大街上忍饥挨饿。”
桑健雄叹了口气,说:“柠柠,世界上有很多可怜的人和动物,你不能都一一帮忙。”
“我知道。”桑柠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给小狗刷毛,“可是,能帮多少算多少啊!养它不会很费事,它可以吃我们剩下的饭菜,每天徐妈扔掉那么多的食物,挺可惜的!”
桑健雄面带难色,“你知道的,你夏阿姨她属鼠的,见到猫啊狗啊的,总担心带来坏运气……”
“爸爸,这是荒谬的逻辑!”桑柠生气地喊叫道,“阿姨是九十年代的大专生,我不认为她会这么迷信!”
一直躲在门后听他们谈话的夏惜兰走了进来,说:“我可不是迷信。你要是喜欢阿猫阿狗虫子鸟儿,只管说一声,我差人到市场上给你买一打回来,你爱养多少养多少。就这么带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狗回来,谁知道它会什么时候发疯。”说完,她一转身背靠在门上,预备等到桑柠放弃为止。
可是一会儿,夏惜兰便知道错了。桑健雄厉声喝住了她,而桑柠的脸则瞬间变了色。多年前在那边的小楼里,夏惜兰一句“来路不明的野孩子,谁知道会什么时候发疯”曾在家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十几年是一段不短的时间,小孩长成大人,大人开始变老。他们搬出了以前的小楼,住进了宽敞华丽的大房子。十几年过去,他们似乎告别了以前的一切。但是,那些随着岁月被掩埋被遗忘的伤疤,却像胎记一样,洗不去也抹不掉,一经提起,便痛起来。
桑柠沉着脸,换上一盆清水,把小狗又放入盆中。小狗像是察觉到气氛不对,安分了许多,乖乖地任凭桑柠摆弄。
沉默许久后,桑柠沉声道:“在这个家里,究竟谁是来路不明的?”
“柠柠!”桑健雄呵斥她。
“你别拦她,让她说。”夏惜兰拨开桑健雄的手,走到前面来,“你爱说什么都说出来,也顺便让我们领教一下,你在外面都学了什么回来。”
“惜兰!”
“爸爸!”正当桑健雄要制止夏惜兰,桑柠却抢过了他的话。桑健雄的呵斥像针一样刺痛了她,十几年来每次夏惜兰找麻烦,桑健雄几乎都无一例外地和她站在同一战线上,有时候桑柠甚至怀疑他有没有基本的是非观念。
“我给小狗喂饱饭,便搬出去。”
“别任性!”桑健雄生气而痛心,语调半命令半请求。
桑柠瞥了夏惜兰一眼,目光又迅速移回到桑健雄身上,“我没有任性,我已经找到工作,公司离这边太远,来回很不方便。我本打算过两天跟你商量租房的事,这会儿说了也正好。”
“我哪需要你来养活自己?”
“是我需要。”桑柠一边说,一边把小狗从水中捞起,那淘气的小东西不停地摇着脑袋,水珠便四散开来,溅了夏惜兰一身。看着夏惜兰恨恨地转身,桑柠没有理会,“爸爸,十几年前,妈妈走了,六年前,瑷蓁也走了,你不觉得我们这个家有问题吗?”
桑健雄呆立在那里,表情像石膏一样僵硬。桑柠抱着小狗从他身边走过,一直走到卧室。她一边用电吹风吹干小狗的毛,一边环顾着这栋她住了七八年的房子。想想当年,她站在这梳妆台前便可以听到瑷蓁房里的风铃叮当响,可是如今,这里除了令人心烦的吵闹和醉骂,便是死一样的寂静。
到楼下给小狗喂了饭,她便回屋收拾东西。这时她才猛地发现,自己所眷念和珍视的,都是和瑷蓁、妈妈一起创造的记忆。
等她提着行囊出来,桑健雄站在门口,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
“柠柠。”桑健雄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她本能地站定,目光却坚定地看着前方。然而桑健雄并没再挽留她,而是低低地叹了口气,说:“你的伤口还在流血,包扎一下再走吧!”
第二天,桑柠租了间小公寓。正当她准备好材料准备到公司报到,却突然接到了兰蕙的电话,“桑柠啊,我打听到网球王子的下落了!他叫林亦轩,现在在长河集团工作……”
兰蕙的消息来自许银涛,绝对可靠。桑柠呆立在原地,许久也不敢相信这从天而降的好消息。
星期一天气晴朗,太阳一大早就爬了上来,到了中午,已经热辣辣地悬在空中。瑷蓁忙完一份销售数据表,最近的忙碌总算告一段落,她便趁着工作的间隙到了顶层,要了杯绿茶解渴。
休息了一会儿,她的胸闷已经减轻了许多,却有些眩晕。她闭上双眼,轻轻揉着太阳、百会、曲池等几个穴位。揉着揉着,她的耳边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中医上说,失眠多是因为太多的担心、焦虑或者不安感等精神问题所引起的,通过按摩使全身放松是一个很好的治疗办法。按摩脖子后面的天柱,从后背上的膈俞到肝俞、肾俞慢慢地指压,便可以缓和酸痛和疼痛……要是我不在了,你一个人还可以脚踏在啤酒瓶上踩一踩……”
桑柠的影子像水波一样在眼前荡漾。
瑷蓁甩了甩头,努力甩掉了那个影子。她的目光轻轻地在大厅里游荡,透过那圆弧形的玻璃窗,她可以看到城市东南角的一派风光。这是一个气势恢弘的城市,庞大得少了许多灵秀之美。下面密密麻麻到处是人,但只有少数人能够住在这个城市的屋顶。他们有的是洒尽汗水爬上来的,而有的,则是踩着别人的肩膀爬上来的。
她的目光落到大厅里面,又轻轻咂了口手中的绿茶。这时,一个背影映入了她的眼帘。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身穿红色格子衬衫,乌黑的头发低垂到肩际,她的手里握着一杯咖啡,走到电梯口时停住了脚步。
瑷蓁直起背,目光像被钉住了。这时,旁边走来了销售部的同事小文,见瑷蓁目瞪口呆的样子,便笑着问她:“凌姐,你在看什么?”
虽然瑷蓁只比她高出半个级别,但眼尖的小文早就看出瑷蓁并非池中之物,因此对她恭敬三分。
瑷蓁抬头看了她一眼,便也笑了,“我在看那个女孩子呢,她像是新来的吧?”
“哦,她是前天被分配到销售部的。你谈合同去了,不知道情况。”小文说,“最近怎么样?看你那么忙,行不行啊?”
瑷蓁笑道:“没办法,总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嘛。”
小文说:“你哪里是在做好自己的工作啊,你分明是在拿命拼啊!你听我劝,女人最重要的不是事业,而是家庭。像你这么好的条件,找个金龟婿嫁了还不容易?”
见她说得一本正经的,瑷蓁只是低头笑。笑着笑着,她见小文的手机链很特别,便要过来看了看,“你手机链哪里来的?”
小文说:“喏,刚才你看的那个女孩子,我见她的手机链好看,就问她要了一个。”
瑷蓁又吸了口气,问小文:“她叫什么名字?”
小文说:“她现在是办公室里的热门话题呢,据说她会讲英语、日语、法语三门外语。”她凑到瑷蓁耳边低声说:“待人也是很和气的,什么工作都愿意帮忙做,还笑嘻嘻的。刚才梅姐说要喝咖啡,你看她这会儿还真来拿了。好像她的姓也是很古怪的,姓桑还是商……”
瑷蓁手中的水杯一摇。
“你怎么了?”小文拉拉她。
“没事。”瑷蓁感到一阵眩晕,“我先下去了,你待会儿把业绩表拿到我的办公室来。”
小文点点头,瑷蓁便要离开。走了几步,她又回头叮嘱道:“别让那女孩来。不要看着人家是新来的好欺负,就总支使人家。”
日子一天天过去,桑柠已经渐渐熟悉了公司的工作。事务虽然烦琐,但也还算做得来。工作时她认认真真地完成任务,一闲下来便为同事们跑腿。但是,但凡涉及给主管他们的人送文件去,同事们都支支吾吾,借口推辞了,这让桑柠分外纳闷不解。几次走过那间办公室,她都有推门进去一探究竟的冲动--他们究竟怎么了?
当然,她没有那么做。比起关心办公室里的人,她更关注的是那促成她来到长河集团的林亦轩。办公室里的他会是什么样子?她每天充满想象,却始终没有见到他。
那时亦轩正在外地出差。
但是,瑷蓁的秘密却是不能永久包藏的。桑柠进长河集团半个月后,终于发现了她。
那时桑柠已经下班,正在被办公室几个女孩缠着教她们编织装饰手提包的图案。她一边示范,一边给她们讲解。当她猛然抬起头来,门外的一个人影却恰好映入了她的眼帘。
她还没来得及喊出一声,瑷蓁便已经拐弯过去,跨进了电梯,等她匆忙赶去,电梯门又已经合上了。她沿着楼梯一路奔跑下去,终于赶到楼下,广场上人潮汹涌,但她还是在公交车站的站牌下看到了瑷蓁。车来了,瑷蓁进了前门,她匆忙跳进了后门。汽车行进了约莫半个小时,瑷蓁下车了。桑柠尾随着她走过一条短短的街和一条窄窄的小巷,终于在一所小公寓门口追上了她。
听到重重的喘息声,瑷蓁回过头来。桑柠正站在她的身后,气喘吁吁地看着她。
瑷蓁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桑柠的额头渗着密密的汗珠,黄色的路灯照在她的脸上,反射出点点璀璨的金光,“瑷蓁,终于找到你了,找到你了!”
瑷蓁却出乎意料地冷淡,“你不应该来找我。桑柠,我之所以离开,就是想与过去彻底了断。”
桑柠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难道,我也是你要了断的过去吗?”
话音刚落,瑷蓁便说:“你请回吧。桑柠,我们各自过各自的生活,这不好吗?我再也不想回到从前了。”
瑷蓁叹了口气,侧身进了门。门啪的一声在桑柠面前关上了。
尽管瑷蓁对自己冷冷淡淡,但找到了她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在公司的时间里,桑柠看着瑷蓁行走于公司各楼层之间,处理公务,召开会议,享用午餐,与以前没什么不同。她做事情本就干脆利落,现在的白领生活简直像是为她定做的。桑柠只当瑷蓁是因为帷源的事情迁怒于她,只想着等时间长了,一切或许就会有转机。
但是这天是瑷蓁的生日。
以前在家的时候,每年桑柠都会和她一起庆祝生日,即使前两年她身在法国,也会想方设法捎份礼物回来。但是今年的生日会异常特殊,因为这天恰巧也是帷源去世的百日。桑柠在商场转了很久,一对水晶燕子吸引住了她的目光。那对燕子通身玲珑剔透,栩栩如生。
桑柠把它买了下来,上了公交车,径直去了瑷蓁的家。门锁着,楼门口也没有出现瑷蓁的身影。直到夜幕沉沉,明月如镜,整个城市的天空剩下一片幽森的藏蓝色,桑柠抬表一看,已经晚上九点。
正当她忧心忡忡之时,楼梯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香奈儿的香水味飘来。
一个男人扶着瑷蓁上来了。瑷蓁显然醉了,侧头靠在男人的肩上,安静得像小猫,神情却似十分痛苦。他们走近了,桑柠借着微弱的灯光看清了瑷蓁的脸。
“你是她的朋友吗?”男人问。桑柠无法看清他的面容,但那声音却十分温和,甚至有几分熟悉。
“年会上她多喝了几杯,麻烦你拿钥匙开门。”
桑柠点点头,从瑷蓁的手提包中掏出钥匙打开了门。房里的灯是亮着的。那人扶着瑷蓁进了屋,把她安顿在距门口不远的沙发上。
桑柠环视着房间。地上铺着柚木的地板,一顶浅蓝色的装饰大灯悬挂在客厅中央,左侧是雪白的沙发,右侧是大大的落地窗户,上面挂着米黄色的窗帘,窗台边是一个油绿色的花架,一盆君子兰正吐露着芬芳。窗户边是一架雪白的钢琴,钢琴上面的墙上,挂着那幅浅蓝色的《蝴蝶姑娘》。桑柠记得以前在家的时候,瑷蓁的钢琴也是这样放在窗边的,每到黄昏她便坐在窗前弹琴,风儿卷进屋子,吹得画吧嗒直响。
那样的时光已经一去不返了。此刻,瑷蓁侧躺在沙发上,痛苦地闭着眼睛。桑柠慢慢在她面前蹲下,伸手去触摸她的脸。这时,那人转过头来,说:“她喝了酒,现在一定口渴得厉害。你帮忙拿点水吧!”
桑柠抬头刚要说好,却似有一股电流穿过她的身体。
“你不知道在哪里吧?我去找找,你看好她。”亦轩极不放心地看了瑷蓁一眼,直起身来向厨房的方向走去。
他那个陌生而又彬彬有礼的笑容让桑柠陡然明白--他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了。
桑柠见瑷蓁的头靠在高高的沙发靠垫上,看起来很不舒服,便将她扶起来,搂到自己的怀中。她给瑷蓁按摩时,亦轩拿着水走了过来。桑柠抬头望着他,说:“瑷蓁不爱喝白开水,在里面加一匙蜂蜜吧。”
亦轩听她说得有理,便照做了。他让桑柠扶住瑷蓁的头,一勺一勺给她喂水。他小心翼翼在空中晾上一会儿,再慢慢送到她的唇边。瑷蓁喝过水还是昏昏沉沉的,她抓住亦轩的手,急切地说:“帷源……帷源……”
桑柠抬头看亦轩,他的脸上浮现出和善的笑容,另一只手轻拍着瑷蓁的手背,像安慰一个受伤的孩子,“别害怕,我们都在这里。”
片刻后,桑柠说:“她醉得不轻,光这样不行。我下去买点醒酒药来。”
亦轩放眼窗外,伸手拦住她,“天色太晚,还是你留下来照顾她,我去买药。”
“好痛!”听到门开合的声音,瑷蓁抱着额头,轻声叹息。
“不怕,不怕。”桑柠轻拍着她。自己的心,何尝不是一样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