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不想与你为敌
“我记得有人曾经告诉过我,碰到这种枯燥无味的东西就把它们当做攻城略地,我就是这样考上岭南中学,考上北大,拿到巴黎大学的奖学金的……瑷蓁,不要和我打仗。别人发起的战争我可以不理,但若是你,我拼了命也必须接招。”
瑷蓁顶替罗经理的职位没什么悬念,平日里在背后嚼舌根的人对她的态度顿时一百八十度转弯。徐主任请假后,瑷蓁让小文暂时负责她的位置,小文非常感激,特地把男朋友从澳洲带回来的礼物带来给她。瑷蓁没有收,而是跟她说:“这种小事你就别这么在意了,前面的路还长,好好做事才是真理。”
小文点头说:“我会的。以后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你尽管说。”
瑷蓁示意她关上门,说:“我还真有一个忙,看你帮得上帮不上。”
“什么忙?”
“帮我把桑柠赶出这个公司。”
小文惊愕地问:“为什么?”
“你不觉得留着她,论学历,论才识,对你都是一个威胁吗?”
小文听她说得不无道理,便试探着问:“那……我该怎么把她赶出去呢?”
“公司有规定,两次测评不合格就要辞退。今后整个小组的工作分配大权都在你手里,具体怎么办,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小文道:“那我把最麻烦、最棘手、大家都不会的活儿都给她?”
“我想那样做的结果你会失望的。对于她而言,你最好是让她做最简单最枯燥的活儿,财务报表、无休止的重复的数字,几番下来她必定出大岔子。”
小文顾不上疑惑她们的关系,只是点头。
瑷蓁又说:“那你出去吧。记住了,让她知难而退即可,绝对不准使用暗术。”
桑柠很快发现,自从小文代理主任后,自己的工作无故多了很多,枯燥无味而且堆积如山。她问小文,小文却不以为意地说:“我们部门就是做这些工作的,你不知道吗?”
桑柠辩解道:“可是也太多了,以前我都是起草和审核。”
“所以才应该换一下内容啊。”
“可是我学的是法律,而这些,都是会计的工作,你可以交给梅姐他们,这样会更有效率啊。”
小文看着她,像刚认识她似的,“既然你是学法律的,你为什么不去别处高就呢?”
桑柠沉默片刻后说:“好吧,我做。”便转身过去。不料小文却叫住她。
“什么事?”她转头。
小文从办公桌上又举起一摞资料递到她手里,“这个,下周一开会要用的。”
下班后人们纷纷收拾东西回家,桑柠仍旧坐在位置上处理她那些资料。办公室有好心的同事临走叹气说:“你一个人干的活儿都抵我们三个人了。赶明儿我跟小文说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也不能烧你一个人啊!”
桑柠笑了,“你赶紧走吧,要不就该火烧连营了!”
等办公室空无一人,桑柠把所有资料收在一起,闭着眼睛揉了揉太阳穴便准备开工。本来她对于小文的安排充满了怨气,但细细一想,便得出了些眉目。她不清楚瑷蓁为什么处处让她为难,如果说是因为帷源的死而心怀芥蒂,也不至于非要赶她走不可。
可是寻思归寻思,功课得照做。
记得很久以前瑷蓁就说过这世界上有两样工作桑柠铁定是做不好的,一是守门人,瑷蓁曾夸张地说如果要桑柠安静地坐着超过十分钟她定会七窍流血;二是会计,会计对桑柠而言就像是一个逼仄而狭长的小巷,她那种不定时起飞的想象力必定会让她在里面撞得遍体鳞伤。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不一会儿就让她的头皮发麻,接着便全部像小动物一样在纸面上活动起来,她怎么抓都抓不住。然而下周一之前必须出一份完整的结果,否则她的测评必定为不合格。想到这里,她才发现这一走神让自己忘记了刚刚是算到了十九行还是二十行,又得推倒重来。
不知何时,有人进来了,一片阴影投射到了她的电脑上。
“这么晚还这么拼命?”来人说。
桑柠一听这声音耳熟,立刻抬起头。见到亦轩,却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低头用铅笔在刚刚的计算结果旁边做了标注,才指了指面前的资料摊手说:“没办法,周一开会要用的。”
亦轩说:“所有人都走了,就你一个人加班?”
桑柠无可奈何地笑,“因为我干活儿慢嘛。”
亦轩说:“明天不是周末吗?再不走,连保安都要下班了。”桑柠正要说不,亦轩却已经动手去拿袋子,“回家再做吧。”
亦轩拿起那摞文件放进袋子里。桑柠端端正正地站在他的身后,出神地看着他。
“怎么了,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桑柠窘迫地摇头后,又慌忙欠身行礼,“谢谢您!”
亦轩听她用敬语,不禁笑了,“咱们已经是朋友了,就别这么客气了。”
亦轩回家后时间已经不早了,林远峰和许静如却都还没有回来。他见亦凡房间的灯亮着,便走了进去。亦凡的房面积不大,却是她最热爱的天地,这里孕育着她所有的梦想和快乐,也包藏着她无法言说的寂寞和忧伤。林远峰并不常来她的房间,许静如更是来得稀少。亦凡时常想这是因为自己曾经在这里让她伤心、失望,也让她愧疚的缘故。
亦轩进来时亦凡正在看大仲马的小说《黑郁金香》,见到亦轩,她便满心欢喜地收起了书,目光落在他的眼睛里,让他来辨认她的情绪。
亦轩一脸笑容地走到她身边,拿起书桌上的书说:“又在看法国小说,你都快成法国迷了。”
她用手语告诉他:我本来就是法国迷,我最近还在自学法文,我想将来能够看法文的原版小说。
亦轩笑着伸出手抚摸着她的头,“我们亦凡真是有理想。”又问:“爸还没有回来吗?”
是的。他今天有一个演奏会,说是也不回来吃饭了。
外面传来门铃的声响,许静如回来了。
亦轩出门了,亦凡却没有立刻迎出去。十多年来她们都是这样生活的,母女之间,像是有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总是难以亲密。亦凡不知道为何母亲的威严让她有一种天生的敬畏和恐惧感,以致她十四年前的一阵责骂和几个耳光就让自己吓得再也不能说话。
已经过去十四年了。
亦凡时常想,如果那天自己没有看到大街上的广告,如果那天没有逃学去看那场电影,如果那天母亲不那么生气……现在她可能就是家里最喧闹的一个,那时她是多么淘气啊,一见到新奇的事情便唧唧喳喳问个没完,一了解新奇的事物便刨根问底,以至于父亲常常戳着她的脑门说:“你成天这么吵,小心长大了嫁不出去。”
尽管那时她看似处处招人嫌弃,但家里却永远充满了一片片不绝于耳的笑声。
许静如和亦轩在客厅里坐着聊天。他们开始谈的是公司的事情,许静如似乎又对深圳的地产动了心。完毕她便问:“亦凡怎么样了?”
亦轩答道:“她在学法文。她一向喜欢外国文学,最近特别热衷法国文学。”
“法文?”许静如不大满意地说,“她总是喜欢这些虚幻的东西,像一朵飘浮的云。”
亦轩说:“我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只要她每天过得充实,这就够了。”
许静如向来认为文学、艺术这些都是“务虚”,是年轻人不脚踏实地的表现。就此亦凡曾多次怀疑,母亲既然这么轻视文学艺术,为何当初她会爱上对艺术执著且几近疯狂的父亲?
周一一大早,小文便追着桑柠要报表结果,“桑柠,你做好了没?那个很着急,十点钟的会要用。”桑柠疑惑地盯着她的脸,不知道她究竟是在为报表结果着急,还是在为她测评的那个不合格而兴奋。
“做好了,这个周末我可都在加班呢。”
小文以为她是在敷衍自己,追问道:“做好了在哪儿呢?你赶紧给我啊!”
桑柠的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移动,头也不抬,“我前天晚上就发到你邮箱了,你周末加班的时候没有看见吗?”
十点钟的会议是瑷蓁主持的。桑柠的工作不但全部做完,且做得非常漂亮,和她一向大大咧咧的个性极为不符,令所有人大跌眼镜。
瑷蓁看着桑柠带着深深倦意的脸庞,会议结束后留下了她,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桑柠微微一笑,“其实也没什么。我记得有人曾经告诉过我,碰到这种枯燥无味的东西就把它们当做攻城略地,我就是这样考上岭南中学,考上北大,拿到巴黎大学的奖学金的。这次这一仗虽场面不大,但我打得很艰辛,最后也总算侥幸赢了。”她盯着瑷蓁,目不转睛地说:“瑷蓁,不要和我打仗。别人发起的战争我可以不理,但若是你,我拼了命也必须接招。”
桑柠那看起来很平静,却也很坚定的目光,瑷蓁再熟悉不过了。她正有话说,电话铃却响起,是许静如的秘书张小姐打来的。这个张小姐已经年过四十,但因一直未婚,大家仍称她为小姐。下午要开股东大会,许静如现在要见她。
想也不用想她便可以确定许静如是要在宁平置地了,瑷蓁的嘴角浮上一丝微笑,手指轻轻在已经筹谋多时的那摞资料上弹了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凌瑷蓁,你准备好了吗?”
“好吧,如果你坚持就留下。”她回头对桑柠说,“我还有真正的仗要打,不会再对你发动战争。职场人心险恶,你好自为之。”
这次是瑷蓁第一次和许静如正面接触。
许静如是一个年近五旬的妇人,戴着金边眼镜,颧骨微微凸起。经年的操劳使她的衰老程度超过了她的年龄,浓烈的妆容依然掩盖不了她的疲惫和沧桑。
进入长河集团以来,瑷蓁一直特别关注许静如所谓的商业策略。以她这几个月攒下的经验,从许静如要购买罗庄的地的消息一传出,瑷蓁便着力研究此事。但通过她对那块地以及许静如以前的作风来看,这只不过是许静如惯用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技巧罢了。许静如真正想要的,不是眼下热得大红大紫的罗庄,而是政府规划里两年后将修通地铁的宁平。罗经理一着不慎成了冤大头,但不试深浅则罢,这一试才知道许静如对人的戒备心是如此的夸张。
虽然有传言说许静如手下的将才个个必经她的亲自挑选才会被委以重任,但她只对瑷蓁轻描淡写说了几句话便让她出去了。瑷蓁起初有些失望,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一切不是才刚刚开始吗?
伟力公司上次高价买去罗庄的地耗掉一大笔钱,一时无法抽出资金来和长河集团竞争,而别的公司又出不到长河集团那么高的价钱,因此买宁平的地对于长河集团而言不过是探囊取物。亦轩和瑷蓁根本不用费什么力气,不过举举报价牌就可以了,竞买这天两人只是谈笑聊天,基本上没什么压力。
但在拍卖大厅坐定后,他们很快意识到情势有变。在开场三分钟时,伟力的项目经理霍伟之来了,他坐在前排的中央,自信满满。
亦轩见瑷蓁一脸平静,压低声音问她:“怎么回事?”
瑷蓁摇摇头,“按理说他们不应该有那么多活动资金才对。”
“难道是来提价的?”
“应该不太可能。他们不怕吃不了兜着走吗?”
亦轩点点头,“看看再说。”
拍卖师开始喊价了,价格很快升到了三亿元、四亿元,就只剩稀疏三两家硬着头皮往上喊,瑷蓁便直接举起了五亿元的牌子。正当大家以为尘埃落定的时候,霍伟之不动声色地举起了牌子,拍卖师报数:“五亿五千万元。伟力的霍先生出到了五亿五千万元!”
下面一时哗然,人们纷纷向亦轩和瑷蓁投来目光,期待着他们的动静。瑷蓁正要举五亿六千万元的牌子,亦轩用眼神示意她别动,转身直接报数六亿元。人群更是躁动起来。
瑷蓁转向他低声说:“我们已经到了董事长给出的底线了。”
亦轩也低声应她说:“这块地我们是志在必得。”
瑷蓁肯定地点点头。
这时,霍伟之在前排已经举起六亿两千万元的牌子了。大厅里反而寂静下来,所有人就像在电影院一样屏住呼吸,等待高潮的到来。瑷蓁转头看亦轩要出到多少,亦轩却丝毫没有举牌子的意思。拍卖师报着六亿两千万元的价格时,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霍伟之。拍卖师重复了一遍,亦轩仍旧没有动静,瑷蓁正要举牌子,亦轩再次一把按住了她。等拍卖师重复了第二遍,三秒钟后,瑷蓁和亦轩几乎同时举了起来,“六亿五千万元!”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亦轩的目光仍旧停留在霍伟之身上,只见他微微动了动,额头已经渗满了汗珠。
宁平的地花落长河集团。亦轩和瑷蓁相视一笑,随着人群向场外走去,一群记者便围了上来。
出了大楼,瑷蓁便跟亦轩开玩笑,“你说过出了事你负责的,我想听听你预备怎么负责。一个亿啊,把你卖了也不行。”
亦轩笑道:“把我拆了卖也凑不够数。”
瑷蓁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说话,只顾笑,“你被董事长大卸八块,我一定不会去看你的。”
亦轩又笑,“那你请我吃饭为我饯行吧!”
瑷蓁点点头,指着前方一个小得几不可见的门面,“那里。”
亦轩看过去,皱着眉头说:“哪有你这么小气的人?”
瑷蓁笑道:“吃得太好就死而无憾了,给你留一点遗憾,好好活着找我讨债吧!”
那间饭馆小得可怜,两张桌子间虽摆放着四张椅子,却只能同时坐下两个人。但店里头却是生机勃勃的,跑堂的小伙子麻利地上菜下单子,胖胖的老板娘在柜台前一边算账一边盯着席上。瑷蓁要了份炒面,亦轩便跟着她要了一模一样的。他们来时,服务员还没来得及清理桌子,亦轩和瑷蓁不约而同地从旁边的篓子里取出发黄的餐巾纸来回地擦了两遍。
亦轩好奇地问道:“要是你,你会怎么向董事长交代这件事情?”
瑷蓁轻声笑道:“董事长给我们的预算不是她可以接受的最高数目。难道,你不是这么想的吗?”
亦轩一笑,算是默认了,又问:“你认为她能接受的最高数目是多少呢?”
瑷蓁反问:“你认为呢?”
亦轩笑道:“我把我认为的数字写下来,看看我们想的差多少。”瑷蓁立刻表示赞同。亦轩掏出笔在纸片上写一个字,然后将纸片翻过来放在桌面的中央。瑷蓁却不说话,而是静静地伸出手做出了一个“八”的手势。亦轩的嘴角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柔和。瑷蓁见状,急忙摊开纸片,只见上面静静躺着一个大大的“八”。
无可否认,这个男人相当聪明,做一个部门经理实在屈才。
从小饭馆往停车场走还有一千米的距离,饭后也正好走走,谁也不觉得远。
“你为什么会认为是八亿元呢?”亦轩问道。
“因为它值这么多啊!董事长给我们交代任务的时候之所以没有说要不惜一切代价拿到,只不过是因为她没有想到伟力还会参与进来,因此轻敌了。”
亦轩笑道:“多亏他们没有钱了。今天看到霍伟之,我还真捏了把汗。”
瑷蓁微微笑,“要不是你的心理战,今天我们怕是真要八亿元才能拿得下来吧。你为公司作出了贡献,是想让董事长给你升职吗?”
这时,不远处有一堆人围在一起,两个人都驻足观望。只见有一对小情侣拨开人群出来,手里拿着大大的棉花糖,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亦轩望着他们说:“情侣们的快乐总是如此简单。”
瑷蓁淡漠地看着远处,轻轻笑了,“是啊!即使那只是一场烟花般的繁华。”
事情在意料之中,许静如虽然好不生气,但却绝口没提要处理他们俩,相反,很快给他们各自安排了新的工作,并转头对张秘书说:“帮我查一下凌瑷蓁的档案吧!”
张秘书笑了,“董事长又发现可用之才了?”
“这个女孩子办事情够气魄,不拖泥带水。”
张秘书接过话说:“说起来和您年轻的时候有几分相似呢。”
“我怎么了?”许静如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和颜悦色。
“您忘了您年轻的时候,您那个做电器的林伯伯怎么说您来着?说您是商界的小旋风,威力无比呢!”
给亦凡找法语家庭教师一直是让许静如犯愁的事,这丫头虽然不能言语,却绝对不是省油的灯,一年来被她弄得落荒而逃的家庭教师已经不计其数了。
这天一早,桑柠到办公室还没坐稳,便被一通电话叫到了董事长办公室。
董事长办公室的气压似乎都要低许多,像下雨前的天空。桑柠进去时许静如正在讲着电话,只是说了声“请坐”,便继续和她的某位老朋友谈着生意。
桑柠吸了口气。从许静如的眉眼来看,她绝对不是一位慈祥的母亲。
许静如挂断了电话,抬起头来,“你叫桑柠?”
桑柠不知其意,点点头。
许静如微微颔首,“我记得你会法语,那天帮克雷迪先生照看孩子的就是你。”
桑柠只好又点了点头。
许静如又问:“你会手语吗?”
桑柠不知她为何这样问,如实答道:“上学时学过一些。”
许静如终于说出用意了,“桑小姐,我的女儿亦凡正在学习法语,如果方便的话,我希望请你给她一些帮助,不会耽误太多时间,报酬也很丰厚。”
桑柠有些意外,“我的工作……”
“工作你不用太过担心,多费心思想想如何教好她吧。我希望你在教她的时候,能够顺便跟她讲讲公司的事情,让她以后把兴趣转移到集团的业务上来。”
桑柠这时才恍然大悟,许静如之所以要找她,是让她蛰伏在她女儿身边导她入“正途”。
桑柠正要说话,亦轩进来了,他径直走到许静如的办公桌边说:“这事得征求亦凡的意见,近期她不见得需要一位家庭教师,桑小姐也未必方便。”
许静如看了他一眼,静静地说:“亦凡没有道理会不同意。至于桑小姐,这要看她自己的意思,如果她不愿意,我自然不会勉强。”说完,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桑柠一眼。
桑柠识别了她那眼神的密码,这道选择题的选项只有一个。她看着亦轩,片刻后转向许静如说:“如果能对令爱有任何帮助,将是我的荣幸。”
亦轩交代完事情回到办公室,白雅便走过来告诉他:“刚刚许先生和叶小姐找过你,像是约你打网球,让你早点下班。”
许先生是指银涛,叶小姐便是指敏希。
“让我早点下班?”亦轩笑了,“董事长在公司不走,看他自己敢不敢早点下班。”
白雅跟着笑了,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盒子递给他说:“这是叶小姐让我转交给你的,几天前她去了趟阿里山,专诚给你带回了茶叶。”
亦轩看着手中的茶叶,一时默默无语。记忆里的敏希养尊处优,跋扈中带着北京女孩的直率,虽然亦轩未曾想过男女之事,但她确实是不错的朋友。但自从三年前她的母亲自杀之后,她的家换了一个家,她也变了一个人。亦轩有时候想帮帮她,但几番下来他便无可奈何地发现很多时候厄运是没有办法分担的,唯一的解决途径便是当事人的勇敢承受。
他的眼前浮现出瑷蓁的笑脸。
他正想着,许静如那边又传话过来,让他下班带桑柠回去和亦凡见见面。亦轩拨响了银涛的电话婉拒了和他们打球的事。男女之间的事情,如果注定没有可能,多一事便不如少一事,何况今天爽约还肩负着给亦凡介绍家庭教师的重任。他想起桑柠闪亮的眼睛,红扑扑的脸,暖暖的笑,这浮上脑海的印象给了他一种隐约的预感,亦凡会喜欢桑柠,一定会喜欢。
到了傍晚,亦轩便载着桑柠,向家中飞奔而去。半个小时过后,车停在了家门口。
桑柠观察着他们的住宅,很像她在法国时在城郊看到的那些小楼,精巧雅致。但更吸引她的是门前的那个十平方米开外的小院,低矮稀疏的竹篱笆墙上爬着蔷薇,一棵年轻的桂树生长在小墙边,树下一丛芍药开得茂盛。连接小院和屋子的是约两米长短的木桥,潮湿却清洁,一帘两米宽的瀑布沿着石墙垂下,落到桥下那方清澈的小池,溅起水花儿。池心游弋着一群彩色的金鱼,桑柠小时候在南京的小巷里经常趴在鱼店的橱窗看鱼,知道这些品种都价格不菲。
桑柠一直梦想着拥有这样的一个家。
屋子里的亦凡听到汽车声响,试探着走出房门,只见他俩站在门口的小院里,桑柠正盯着花坛里那一簇油绿的鸢尾花叶出神。
亦轩见到亦凡,便叫她的名字,桑柠也抬起头来。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亦凡吃了一惊,笑容无法遏止。
亦轩笑吟吟地走过去,拍了拍亦凡的脑袋,“亦凡,你必须抽空给我讲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桑柠站在那株金叶榛旁,停顿几秒后她弯下腰去,伸手拨弄着那扁长而肥厚的花叶,眯着眼睛笑,“这是你种的吗?我第一次在北京见到自己种植的鸢尾花。”
“你认识鸢尾花?”亦轩转头说,“这丫头一直拿它当宝呢,从春到秋,不知道在上面花了多少工夫!”
“岂止认识!”余晖照了桑柠一脸,“它又名蓝蝴蝶,大家都叫它扁竹花。小时候我在乡下亲戚家第一次见到便迷上了它,它的叶儿像剑一样修长,像丝带一样柔韧,花朵白中带蓝,如鸢似蝶,展翅欲飞的样子,一丛一丛地生长在竹林和溪水边,是我见过最自然清新的花种。这些年我一直在想等什么时候回到南方,我一定要溯溪而上去寻觅它的芳踪。”
你如果喜欢,我可以送你一些花种。亦凡看着桑柠一脸惋惜又向往的神情,说,我不久前刚刚采集了一些。
“那太好了。不过这种花的种子采集后就应该立即播种,不适合长时间的干藏。”桑柠笑嘻嘻地说,“当然我还是乐于试试的。谢谢你,亦凡!”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亦凡疑惑地瞪大眼睛。
“在路上的时候,你哥哥已经‘亦凡这样,亦凡那样’地提到你一万次了!”
三人都笑了。那天在亦凡的记忆中,他们三个在花园里站了好久,一直在笑。她看到亦轩的目光不时落在桑柠的身上,而桑柠那张白皙而瘦小的脸上,便静悄悄地飘过一片红云。
秋意日深,天气增凉,重阳后还淅淅沥沥下了场小雨。这天恰是周末,桑柠坐在窗前,手托着下巴,盯着窗台那吧嗒的雨滴出神。那些零落的小雨像珠帘一样挂在窗外,玲珑剔透的,分外惹人喜欢。只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冬天的脚步近了。
小时候她最喜欢周末,没有功课的烦恼,可以在阳台上养花,或者和瑷蓁去北海放风筝。现在长大了,反而孤单起来。人就是这么矛盾,小时候渴望长大了那份自由和不羁,可等长大了才发现不羁的只是形体,心灵之域反而因患得患失而变得更加踌躇犹豫。
最让桑柠苦恼的就是桑健雄,她心底并不怪他,时间一长甚至有些想念他。但是她却不愿理会他那一次又一次的催促,她不能去看他。他放弃了妈妈,放弃了瑷蓁,选择了如今的一切,这份偶然的孤独和思念是他应当承受的,她想。可是她却总是如此不安。
她刚从家里搬出来的时候,桑健雄似乎生过她的气,那段日子里他几乎和她断绝了联系。但一个月后终于挨不住挂念,便开始来电询问她的生活起居,她无意中说了房间较热,第二天他的亲信汪钟伦便带人来装了空调。尽管那次让她深受“触动”,但她却仍旧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既然已经出来了,她就决心依靠自己的力量。这是妈妈以身作则教给她的,当初离婚时她走得凄凉,走得孤单,却走得坚强勇敢。桑柠也决心这样去做。
但是这次,有所不同的是,桑健雄不再打电话来,而是发来一封简单的电子邮件,寥寥数句,没有一点情绪的流露。更让她感到惊奇的是,他还特别用上了一张浅蓝色的信纸。桑健雄不是一个懂得浪漫诗情的人,只是关注是否赢利而不做无谓的投资,而这次,他却用了一张极为雅致的信纸,画面上是浅浅的沙滩和一望无际的大海。大海上有几只雪白的海鸥来回盘旋,沙滩上一个男人正牵着一个小女孩,那个小女孩幸福地笑着,踮起脚尖把手中的一个贝壳扔到远远的海里……这是太寻常不过的一张信纸,可是桑柠却为之颤动了一下。她似乎一刹那明白了爸爸不再电话邀请的原因--他似乎不再能承受女儿那冷冰冰的拒绝,而是用一封短短的邮件和简单的信笺来传递他内心的呼唤。
但是她没有立刻回复,父亲那忧伤的脸和母亲落寞的眼神交替在她眼前闪现。平日里她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念他,但他在向她挥手时,她却本能地退到妈妈的阵营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