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枣只得告诉奶奶,暑假里她曾跟着哥哥和金华他们去信河大桥边钓鱼,是扒早上的慢车去的,王家工区虽没有站,但那趟慢车一般会在那儿临时停车。钓两三个小时,再走铁路回来,到家正好吃午饭。所以,奶奶没有察觉。孙枣只去过两次。第一次去,她没有听从金华的指挥,老老实实地呆在河边假装钓鱼,而是被成群的红蜻蜓蓝蜻蜓吸引了,跑去捉蜻蜓,一直追到桥底下,把一个企图接近大桥的可疑的钓鱼人吓跑了。金华很是恼火,不准孙庄再带妹妹参加他们的行动。可孙庄经不住孙枣的央求,更怕她告密,便向金华献出了于金水送的一把子弹壳以为贿赂,金华这才勉强同意让孙枣继续跟着。可第二次去,不知是因为中暑呢,还是吃了在月台上拣的几颗糖果中毒了,孙枣一到河边就全身发烫、上吐下泻,吓得大家赶紧背她回来。除了怕孙枣出事,金华还担心范多多,因为那些糖果包着非常漂亮的糖纸,两个女孩子舍不得扔,范多多也偷偷吃了几颗。匆匆回到了西站,却不敢径直回家,就在三角线龙头房边找了个阴凉处,一起给孙枣鼓劲打气,希望她坚强起来。孙枣坚强,家长就看不出破绽了。金华还要给孙枣刮痧。如果是中暑,刮痧立马就能好,比打针吃药还灵。可是,在脖子上刮痧,家长会发现,孙枣也嫌难看。在背上刮,金华不敢,孙枣更不让。孙庄说,那就让范多多给刮吧。两个男孩子连忙背转身去,而范多多是把手伸进衣服里去箝孙枣的背的。金华说,你看看箝出来的印子是红的还是紫的,发紫就是中暑。范多多立即撩起衣服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声称是紫色。那天,孙枣果然够坚强,草草刮痧之后,她竟然自己走回了家,而且,谁也没发现她哪儿有么不对。但是,从此,金华、孙庄甚至连范多多都嫌她麻烦了。
孙枣当然没对奶奶细说,只说去钓鱼。这就让奶奶大惊失色了。奶奶把手指摁在孙枣的眉心上,骂道:死妮子!起小俺就夸你乖,咋就越大越不懂事了呢?跟谁学的!眼瞅着就长成大闺女啦,疯疯癫癫的不叫人笑话吗?唉,俺天天眼里瞅着你们,心里拴着你们,咋就拴不住呢?你说说。
孙枣紧紧攥着奶奶的手,把脑袋栽进奶奶怀里,奶奶便不再骂她了,而把怒火对准了孙庄:弄回那个鳖羔子看俺咋治他!俺钉个笼子把他关起来养,像养兔子似的!要不,给他拴上铁链子,像养小狗似的!男孩子还不如狗听话,唤一声,狗就家来啦。这个好,俺拿嗓门当锣敲,敲破了锣,也没个人影儿。
一路上,奶奶还对着轨道车司机把老蒋及其派来的特务骂了一顿。她说:那个老蒋咋这么坏呀,三天两头地派些狗特务窜犯大陆,害得人不能安生。你说说,他们想炸桥梁破坏铁路,遭罪的不都是老百姓吗?逮着他们,就该让他们吃枪子!
到了王家养路工区,没等轨道车停稳,奶奶就愣住了。守候在铁道边的养路工中,竟有一张熟悉的脸,她远远地认出来了,那是巡道工。巡道工也很惊奇,小眼挤成两道缝,见面就问:你个小脚老太太还挺仗义的嘛,也就一个礼拜没见,就想俺啦来看俺啦?
奶奶嘟着嘴说:别到三不着两的,没个正经!俺找庄儿来啦,见没见俺庄儿?
巡道工说:放心吧,叫俺撵回去啦,你们走岔啦。
多咱家去的?俺在路上咋没见人影呢?
在俺这儿吃了中饭,这孩子是头犟驴,好说歹说都不听,巧了,正碰上临时停的货车,俺把他扔上守车啦,他还横哪,车长比他更横。车长就是住在三角线上坡道的黄胖子,满脸横肉,长得像土匪,把孩子吓傻啦。要不,你那庄儿还不往下蹦跶呀?
奶奶终于放心了。她从袖口里掏出手绢,擦了擦眼。她眼里的泪水,不知为心里的紧张而流呢,还是为此刻的激动。这时,她才想到,他咋突然来了王家养路工区呢,咋也不吱声呢?
巡道工的回答却是豪爽:俺是自个儿要求调来的,这儿好着呢,有三四个伴,就等于有家啦!
奶奶往四周看看,没见一栋房子,尽是被马尾松林簇拥的红石山包,便好奇了:住哪儿呢?
巡道工指向左边一座最高的山包,那座馒头状的山包朝铁道咧着一张大嘴,几个养路工就住在那半敞着的山洞里。奶奶听说,扑哧笑了:你们都成了猿猴啦,俺在电影里看见过,猿猴在变成人以前,就爱住山洞。那里面有母猴子吧?
孙枣认真地说:那里面肯定有狼和狐狸。
巡道工憨笑着说:野猪倒是常来慰问俺。前天夜里,俺睡得正香,被一阵雨浇醒了。俺就纳闷,这儿淋不着雨呀,抹抹脸一闻,又骚又臭的,野猪撒尿呢。
孙枣乐了,笑得格格的。这时,奶奶却没笑。巡道工望着她,说:逗孩子的,没那事。山洞里可舒坦啦,冬暖夏凉,还不怕轰炸。忙完活儿,到河边钓钓鱼,到林子里打只野鸡,附近村子常有老表嫂来卖米卖菜,日子过得比城里还自在。那位周师傅,在这里干了十多年了,你问问去。
奶奶说:你就吹吧,俺还知不道你呀,一张大嘴,比你住着的那个山洞还大。俺记得你好像姓颜吧,俺该叫你颜大嘴啦。
轨道车掐着点要给过往的列车让路,停留时间是极短的。颜大嘴领着几个养路工不一会儿就把车上的枕木掀了下来,既然知道庄儿的下落,奶奶和枣儿便马上跟车回到西站。
可是,进家一看,张婆子替秀看着俩小的,秀也去找孩子了,孙庄并没有回来。再问范家和姚家,那两个孩子连影儿也没见着。眼看天说黑就黑了,奶奶急得没辙,也是累的,瘫坐在床沿上哗哗地直流泪。黄胖子的老婆却来邀功了。黄师母说,她丈夫下班时明明把孩子给带回来了,一直把他送到大门洞,自来水边好些家属还骂孙庄呢,说你这孩子真不懂事把你奶奶急坏了摔坏了怎么办。
奶奶便问张婆子见没见着孩子进门,张婆子回答却很暧昧,说好像门前有人影一晃又不见人,也许是花了眼。黄师母一拍大腿,说:你孙子怕挨打,不敢回家,一定就在周围转悠。我叫大家去找找。
秀和安芯是天断黑后陆续回来的,她们分别去了东站、大街上、港背村和525部队。安芯在回家的路上碰见于金水,把事对他说了。于金水想到的却是车站澡堂子,二话不说,就往那儿跑。直到夜里八点半,就在邻居们都涌到孙家来陪着三家女人抹泪的时候,孙庄到底叫于金水给揪回来了。
奶奶操起擀面杖便吼:给俺跪下!看俺不打折你的腿!鳖羔子,叫你作!
范家媳妇和杭州妈妈却拦住奶奶,她们急着打听自家孩子下落。经过再三盘问,孙庄才开口。原来,他们在半道上闹矛盾,孙庄坚持要去信河大桥,金华既想去鹰厦线转悠,又想去监视磷肥厂的一位女工。那女人经常往铁路的防空洞里钻,每次进洞前咳嗽三声,进去呆一会儿就出来,稍等片刻,又有一个男的钻出来。金华认为这是一对特务在接头,那三声咳嗽就是接头暗号。
不等孙庄说完,便有大人赶紧往防空洞跑。谁也没想到,金华和范多多竟被锁在防空洞里了。金华领着范多多先是去了鹰厦线的芦河大桥,却被守桥的战士撵开了,沮丧之余,金华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决定要埋伏在防空洞中,侦察特务破坏的下一个目标。那个防空洞虽有沉重的大铁门,但从不上锁,可是,今天当他们进洞后,偏偏领导听到反映说有青年男女出入,便下令锁门。锁门的人冲着洞里喊了一阵,见没反应,还有意再三开关电灯以为提示,岂料,这些警示也被金华当做特务的接头暗号了。
这一夜,整个铁路新村都后怕得睡不着。第二天一大早,自来水边一片唏嘘之声。女人们都说,要不是奶奶的大孙子提供那条线索,不知要出多大的事啊!那两个孩子在洞里呼天不应喊地不灵,还不得活活饿死呀。
当然,孙庄也因此逃脱了一顿好揍。奶奶当时拿出来的,可是三尺长、两头一般粗的大擀面杖。
于金水用颤抖的声音对安芯说:我也是娘的儿子了,安芯,你就是我妹妹。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么会想到澡堂子。
安芯靠着合欢树,伸手把掉在他头上的一枝枯叶摘去了,微笑着:为么?
于金水鼓着勇气说:我这个侄儿呀,小脑袋瓜子里盛的事多着呢。他一直想弄明白,杭州腿上的断面是咋的,是平崭崭地锯掉了,还是像奶奶扎裤腿一样,用皮包着伤口。你别生气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想告诉你庄儿的事。
安芯说:说吧,我拿定主意了,经不住说哪行呀?我知道,往后最大的考验不是咋样生活,而是咋的面对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