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芯该出嫁了。范站长的担心是多余的,孙家没要轿子没要马,哪儿找去呀。整个铁路新村连自行车也不过两三辆。娘家婆家虽一墙之隔,但奶奶按照出东进西的讲究,设计了一条新娘出门的路线。迎娶的队伍将由东至西围绕铁路新村走一圈,回到出发地,进婆家,接着去铁路食堂参加两家一道办的婚宴,再把新人送进单身宿舍里的新房。奶奶提出,绝不能让俺闺女推着轮椅走,要走,小两口子一道走。可杭州哪能走这么远呢?于是,范站长先后想到了大板车和黄包车,有人说车站行包房拉行李包裹的电瓶车多好呀,像敞篷小轿车似的。范站长也叫好。
那贴着红双喜的行李车拖着两节车斗,开到了孙家的窗下。咔嚓咔嚓的杭州来敲门了,才敲几下,孙庄就抢着把门打开来。好些地方的风俗是舅舅把新娘子抱出门,奶奶本想叫于金水抱的,他不是奶奶的干儿子吗,秀说他抱得动吗,他别让安芯背走了。这活儿便交给了安路。安路抱着红彤彤的妹妹,泪水刷地下来了。安芯轻声说:哥你得笑,娘和嫂子哭啦,你得笑。
新人上了行李车的头一节。杭州是叫大家伙儿七手八脚扛上去的,他不要轮椅,就和安芯并排站在车上,当然,得有几个人扶着。于金水和小李子,做了伴郎伴娘。童男童女就是孙家四个孩子,他们一起爬上去,谁都不肯下来。第二节车斗上装的是嫁妆。樟木箱大敞着,那些新嫁衣、新被子都陈列出来了。零零碎碎的物品不好装车,车上只放了一只盛满喜糖的马桶。
杭州妈妈不是要求子孙桶走在前面吗,那些个马桶事先就叫孩子们送进了新房。那支拎着马桶的队伍,有点滑稽,却是喜洋洋的。自来水边好些女人都忍不住跟着马桶跑,跑去看了看新房,看完都啧啧赞叹。原来安芯也手巧着哪,到处都是剪花绣朵的。门上窗上贴着剪纸,花样有龙凤呈祥、并蒂莲花、喜鹊登梅,桌面的台布和墙边的一道帘子,则是拆了纱手套用纱线勾出来的,勾的图案也是吉祥寓意。那道帘子,遮住的正是码成一堵墙的马桶。不说,谁也看不出来。
鞭炮声中,奇异的婚车缓缓开动,喜糖纷纷扬扬。被婚车感动着的人们,从四处跑过来,簇拥着车子和新人向前。婚车所到之处,满地五彩缤纷的糖衣。偶有轻风掠过,但见糖衣翩翩飞舞。飞不动的,便是去年积攒下来的上海糖果了。
奶奶坐在床沿上,用心感知着婚车的行进。其实,一路上的场面她等于亲眼看见了。因为,看着热闹的女人,时不时地往孙家跑。她们为安芯感慨一番后,不约而同地都夸新娘子身上的衣服。说安芯穿得比演员还漂亮,衬得脸蛋红扑扑的,搽了胭脂口红似的。摞在樟木箱上的便装棉袄,最是叫人眼馋,好些女人的眼珠子都瞪得掉在地上啦。她们说,为了把那件棉袄穿出来,安芯应该等冬天结婚。奶奶自嘲道,可过了夏天喜糖该烊了,俺不是想叫大家伙吃上上海糖吗。
黄辣椒来得晚,跑得气喘吁吁的。她告诉奶奶,范明明竟然穿着纱布汗衫挤在人堆里看热闹,她妈妈怎么也拖不走她。那闺女瞅着穿一身铁路制服的杭州,眼神直勾勾的,别是发花癫了吧?奶奶说,照你这么说,俺闺女还拣了个香饽饽?
窗外,又是一阵鞭炮。新娘子被隔壁姚家接进去了。秀家来看了看,问巡道工咋还没赶到呢,待会该开婚宴啦。奶奶也记挂着他,定今天这个日子,也是算着他今天该歇班。奶奶说:来不了的,也该带个信呀。别是出么事了吧?俺没听见拉尾子啊,兴许鞭炮炸得俺听不见?对你们说,买鞭炮得挑挑,别受潮,可没有叫你们买炸弹地雷呀,大楼都震得尽哆嗦。俺耳朵聋了才好呢,谁骂也听不见。
秀说:眼看就到雨季,工务段该忙起来了。又是塌方,又是大水冲毁路基,不得准备吗?别瞎琢磨啦,大喜的日子呢。
奶奶喃喃道:喜是做给人看的。
婚宴放在铁路食堂的大堂里,这在铁路新村是破天荒。一般婚宴都是借一二张饭桌在家里举办,家里坐不下,在邻居屋里再摆上几桌。而这个婚宴让男女双方的家人亲友和各单位的代表欢聚一堂,显然,其意义超越了普通婚礼。大堂四面墙上,都贴着向英雄学习致敬的标语,正面悬挂着一条横幅,上书“英雄似钢,合欢如火”,下贴一个大大的红双喜。看着那横幅,人们猛然想起,满城合欢树该开花了。
主婚人范站长表情严肃,就跟开大会似的。他简短的致辞,恰恰用的是表彰大会主持辞的底稿,只不过稍微改了几句话。改动的话,就是解释为什么说英雄似钢合欢如火,他表扬如火的合欢,学英雄见行动,毅然为钢铁英雄而盛开,体现了无产阶级的爱情观婚姻观,熔铸了人间最崇高最纯洁的美好情感。
接着,大家使劲鼓掌欢迎新郎新娘说话。轮椅上的杭州想站起来,叫安芯按住了。她把他推到上方,一道给大家鞠了个躬。接着,安芯说:我们商量好了,今天不说什么啦,只给大家敬酒。为什么呢,因为大家最关心的是,我们今后怎么生活。等下我搀着杭州一桌桌敬酒,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态度。
安芯这才把杭州扶起来。忽然间,有两个少先队员从门外跑进来,给新人献花呢。那两束红花,正是红霞一般的合欢。
咔嚓咔嚓的杭州,不让安芯搀着,独自举杯走向奶奶。奶奶连忙上前扶住他,喃喃道好孩子好孩子俺懂俺懂。杭州朝奶奶深深鞠躬,抬起头来,已是泪眼汪汪。跟着他的安芯,又要扶他,还是被他拒绝了。奶奶说,可别这样,你腿不是硌得生疼吗,让安芯搀着,她搀你也就是你扶着她。
一桌桌敬过,回到轮椅上时,杭州已是满头大汗。开席不到半小时,于金水就喝醉了。他晃晃悠悠地过去给新人敬酒,咧着大舌头对杭州说:那两句话,是老早我写的诗,发在《前线火车头》,不信,你去翻。今天被你们用上,正合适。我了不起吧,我成了算命先生啦。用我的诗句,也不吱声,罚酒,喝了这一碗。喝!
酒有两种。一种是杭州妈妈打来的绍兴老酒,奶奶说那酒是料酒,做菜还行,当喜酒么味呀,俺山东酒多香啊,叫安路托人捎去。于是,酒桌上便有了来自山东的高粱酒。安芯说:你醉啦,少喝些。杭州不能喝,我们意思意思吧。
于金水不干。说:英雄如钢,钢还怕酒吗?不喝也行,就跳舞,像在新线开篝火晚会那样。
安芯说:行。我代表啦。便给自己倒了多半碗高粱酒,一仰脖,灌了。
夜里,把新娘送进新房后,秀替安芯脱去脚上的新鞋,另换了一双。这就叫换新鞋就新范。意思是说,新娘以后行事要按男家规矩,受婆家约束。新鞋应是婆家的,穿上从娘家带来的也行,但婆婆得给钱,好比是婆家买的新鞋。安芯换上的,当然还是奶奶做的新鞋。
秀还用染上红色的鸡蛋,在安芯脸上滚几趟,边滚边念:红鸡蛋,满脸串,今年吃的喜馍馍,明年吃你的喜鸡蛋。
单身宿舍里在闹洞房,孙家却在闹婆婆。张婆子领着双胞胎,范家媳妇领着多多,一道进门来。她俩对着奶奶的脸一抹,一把黑灰。奶奶乐了,说你们咋记得这个呀,俺可忘了。张龙张凤也闹着要抹。奶奶说,抹吧抹吧,把俺抹成大花脸俺唱戏去。正赶上秀带着孩子从新房回来,那些孩子都跑进厨房去涂脏双手,用的是煤饼锅灰和炉灰,黑的灰的白的。孙庄叫道,奶奶真的成了大花脸,欢迎奶奶唱包公。
蚂蝗不能听水响。隔壁的嗓子却痒痒了——
媳妇侬三番勿理伊,
伊状元勿做要去和尚做。
格种就叫现世报,
侬贤良媳妇就有好结果。
听从婆婆接凤冠,
诰命夫人由侬做。
媳妇侬是贤良方正第一个,
福也大(duo)来量也大(duo)……
奶奶不无忧虑地说:听听,多多多的,唱的么呀。亲家俩隔壁,往后事多呢。
奶奶拧开收音机,鼓捣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出山东快书来,倒是拨弄出一个嗲声嗲气的女声,吓了她一跳,赶紧关了。那是敌台呢。
巡道工没能赶来给孙家贺喜,还真是出了事。在四九九公里的弯道上,有人往道心里放了一块大石头,怕有三四百斤重吧。天蒙蒙亮时,叫沿着铁道去合欢的巡道工发现了。好在那阵子是个空当,没有列车经过,他赶紧跑回王家工区报告,又给两头的车站打电话。公安段和工务段很快就派人来了。
大家分析,美蒋特务破坏的可能性极小,这儿临近铁路大桥,特务要下手,大桥才是重要目标,炸毁桥梁才能造成破坏铁路中断运输乃至车翻人亡的严重后果。在这里的道心里放巨石,对过往列车威胁并不大,这里距离合欢西站不远,进站的列车该减速了,出站的刚跑起来。这时的司机也警觉,发现了赶快刹车,只是耽误正常运行而已。充其量,来不及刹车,撞上去造成列车脱轨。
公安干警的判断是,这极可能是地富反坏右在发泄对党和政府的不满。经现场勘察,铁道周围并没有留下脚印,路基道渣上也没有踏踩的痕迹,这就是说坏人不是把石头搬上道心的,没有两三个人也搬不动。巨石应是从铁道一侧的山上掀下来的,但滚落的巨石能够准确地掉在道心里,又是很奇怪的事情。因为护坡坡脚与路基之间,隔着宽宽的护沟,除非在山上撬动巨石的力量相当大,巨石才可能在护坡上跳跃着落进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