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上挂满了五颜六色表情各异大小不一的小公仔们,这让我看起来像一棵圣诞树,半小时前我在欧何广场充当一个笑脸相迎的公仔,几乎笑到了面瘫,极尽自己所能引诱沿街的小朋友们。
而现在,我板着一张脸,异常颓丧地站在城管大队办公室里,成了被抓的两个倒霉蛋之一。而另外一个倒霉蛋似乎是个乐天派,他双手交叉胸前,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白衬衫上落了几朵油彩,笑起来偏偏还有两枚酒窝。
这就是你,后来我知道你叫猫青,你明明是在街头给人画素描人像的,你竟然敢骗城管叔叔说你在广场写生,然后抽出你在生意惨淡时候信手涂鸦的一幅广场夜景图来为自己辩白。
城管叔叔竟然相信了你说的鬼话,他扭过头来把话锋转到我身上,问我说,那你呢?
我想了想,也不要脸地说,我也是搞艺术的,叔叔你看,这衣服是我自己做的,挂这么多公仔,也是因为很有特色啊,我只是喜欢穿奇装异服!
在你幸灾乐祸的表情里,我惨兮兮地留下了我的“艺术品”,然后在一张保证书上画了押,最后跟在抱着画板无罪释放的你身后,走出城管大队。
其实我本来也不是特别恨你,可是你这个家伙忽然回了个头,似笑非笑地朝我点了点头,嘲笑我说,艺术家的生涯,可不好走哦。
一出城管局的门,我飞起一脚踢在你的屁股上,你吃疼地往前扑了一下,画板摔了出去。你愣了一下,回头看叉着腰,怒目圆睁的我,你却还是笑了。
我说,你这个王八蛋,我要去揭发你!你明明就是一张画收20块的小贩,你居然敢说自己是个画家!你不要脸!
你露出皓白的牙齿,朝我眨了眨眼睛,问我说,那我交封口费好吗?请你吃宵夜?或者给你画一幅?你现在的样子,可没刚才穿着“奇装异服”时好看哟。
画押后,我连做了几天的噩梦,梦见城管将我所有的公仔布娃娃全给缴了,血本无归的我沿街乞讨,悲惨度日。于是再也不敢去欧何广场卖娃娃,而是将所有的娃娃拍成照片,传进淘宝网,无奈生意惨淡。
我住的地方是二居室,在房东尚未找到另外一位租客前,我十分荣幸地花一间房的前,住两个人的份儿,所以,索性将娃娃全部搬到另外一个房间里给堆着。省得看到心中又惦记起在城管大队的辛酸,以及被那个穿白衬衫号称艺术家的小混混给嘲笑的愤慨。
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你那么不爽,我挨生活耳光,挨命运窝心脚的次数又不在少数,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旁观者不在少数,那么我为什么会对你格外生气?
我至今不太明白,是机缘巧合,还是命中注定。
我一回到家,看到被堆到小客厅沙发上的娃娃们,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三秒过后,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见你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拍拍袖上的尘土,看到我惊愕的脸时,似乎也大吃一惊,与我面面相觑。
在我认定你是私闯民宅你百口莫辩差点被我扭送警察局时,你拨了房东的电话,一脸的无辜地将听筒给我。
我对房东阿梅埋怨说,你有新租客也得告诉我一声啊,闹得我啊,莫名其妙屋子里多个无赖能不吓死吗?
阿梅委屈地说,程小鱼我打了你一天电话了,你电话停机了我也没有办法呀。
挂掉电话我回头看一身汗的你狡黠地冲我笑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无赖?
说罢你一骨碌把T给剥了下来,我一看便愣了,你看起来瘦瘦的,没想到腹肌竟也有四块,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我堕进了你的无赖陷阱,发出一声尖叫。
你没理我,把衣服往身后一甩,哼一声说,也不晓得到底谁是无赖呢。
在我气得跳脚时,你已经把洗手间的门关上,哼着“我爱洗澡”便将我的歇斯底里隔离门外。
我的头疼死了,你的忽然到来,让我火冒三丈却又心跳加速,我一想到你总是轻蔑不屑玩世不恭的嘴脸,又想到你宽阔的肩膀薄薄的嘴唇两枚要命地酒窝,就觉得心里纠结得要命。
那时候我当然没有喜欢上你,我只是感觉到,你是个危险性十足地家伙,我要离你远点。
公仔行动夭折,淘宝生意惨淡注定我得另谋出路,尤其是在接到妈妈的电话后,更是心急如焚。这样子下去,房子租着,生活过着,只赔不赚的情况下去,甭说是给家里钱,我自己都要饿死了。
于是托朋友昭昭替我搞个兼职工作。昭昭是我在这个城市最好的朋友。之前公仔批发也是她给联系的,未料到半途夭折。昭昭听我诉苦,立马说替我看着哪儿能端个盘儿洗个碗儿站个门口挥手绢的活儿,马上招呼我去。
于是这天晚上,昭昭约我喝酒时,我欣然允约。
在一间叫“象牙白”的音乐酒吧里,我和你狭路相逢。
真要命。你坐在台上抱着一把吉他唱歌,昭昭就激情澎湃地跟我说,这个男生帅不帅?他又会唱歌又会弹吉他还会耍帅,简直酷毙了。
我当时真想告诉她,你不但会这些,还会画画,还会写诗。
猫青,有次我偷用你的电脑查过资料,真的不是故意知道你就是那个某杂志的专栏诗人。那一刻我掩嘴惊叹,却对你始终不服气。
我在台下充满好奇地看着你,那一刻我心里有三分疑惑,你到底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家伙,第一次见你只觉你是长得还不错的路人甲,没想到你蹿进了我的生活,结果越看下去越发现你的璀璨多姿,于是发现自己才是你生活的配角。而更多的七分,是有点儿可耻不被承认的自豪感。
其实你优秀关我什么事?我们的关系不过是合租,并加上互看不顺眼的冤家而已。
我是有些羡慕你的,你会那么多事,你轻而易举地虏获别人的眼球,而我什么都不会,平凡地连普通人都做不好。
你一曲作罢,抬起头来和我四目相对,你忽然在黑暗里朝我扮了一个鬼脸,我回敬你一个怒目圆睁。
晚上的“象牙白”不再安静了,你的歌也从轻柔变为摇滚。
我坐在下面,和昭昭一人一杯酒,假装不经意地瞥瞥台上的你。耀眼舞台灯光落在你的身上,你白衬衫上的油彩已被洗得干干净净,你微闭着眼,唇边的酒窝若隐若现,你弹吉他的样子太有范儿。我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刹那,我有些怀疑,你是上天派下来惊艳人岁月的少年。
翟齐出现的时候,我刚吞下半杯红酒,我不太会喝酒,两杯啤酒足以灌醉我,此刻微醺,头有些昏。
容我为你们介绍一下翟齐,他是我半年前交的男朋友,二个月未满时无疾而终。说白了,这场恋爱谈得有那么些多余。纵我不太爱他,也无较多的心思放在爱情上。那段时间,妈妈病了一场。我打工打得稀里糊涂,自然不会记得什么一月纪念日,两月纪念日。所以翟齐提出分手时,我反而松了一口气。可是后来他一度求和,大有死缠烂打坚持不懈的功力。
其实我从头到尾都不相信童话,爱情给人带来的喜悦欢欣永远只是多面之中的狭窄一片。做公主的人那么多,我挤破头也上不了南瓜车。而我能遇到的人又怎么可能是宫殿里的王子,我碰到的不过是路人甲路人乙,给我的生活带来并不好玩的涟漪和波涛。
所以在“象牙白”碰到他,我便觉得一股不安涌上来,和着红酒的味儿。
翟齐挤到我们的位置来,我依旧采取的是不打不骂不闻不问态度,但是心里憋屈,便一个劲儿地喝酒。
昭昭见情况不对,而我三杯红酒下肚,已有些神志不清,于是推我一把悄悄说,你先走,我替你周旋住翟齐。
我摇摇晃晃地跑出象牙白,已分不清东南西北,肠胃里一阵又一阵恶心,只觉得困,迈开腿沿着街走了几步,忽然有人一把把我推进一辆绿色的的士。
我正要高呼抢劫,一回头看到了你。
我挣扎着要起来,扭着头说,我不要坐出租车啦!这么近!浪费钱!
你生气了,一把把我摁在位置上,然后说,有人跟踪你啦,笨蛋。出租车的钱又不要你出,少废话。
被你拖下出租车后,我腿脚酸软走不了路。
你往前走两步,见我坐在地上,你生气了,你朝我吼说,程小鱼,你是不是想坐在大街上一晚上?
我朝你仰起头,可怜巴巴地说,我胃痛。
酒精的刺激姗姗来迟,疼得我站不起来。
你犹豫了一下,过来背我,把我丢到沙发上时,问我,你平时吃什么药?
我捂着胃,说,药吃完了,没事,你给我倒杯开水吧,谢谢。
你忽然蹲下来,盯着我的脸惊恐地说,是有多痛,你的脸都铁青了,你肠胃不好喝什么酒,是笨蛋吗?走,上医院。
我死活不肯去医院,又不好意思说去医院得花好多好多冤枉钱,只顾强硬地打掉你的手,我死也不去医院。
你没了辙,你说,算了,我给你去买药。
你披着一层雨水回来,外头下起了雨,觉得不好意思的我不敢再用凶巴巴的态度对你,吞下三颗白色药丸,我对你说,谢谢你啊。
你却摆出姿态来教育我,程小鱼,在酒吧里那个男的是你谁啊?你是不是笨蛋啊?你不是想摆脱人家吗?还拼命喝酒,我看今天要不是有我,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一刻,我的委屈忽然翻江倒海地袭来,于是歇斯底里地朝你吼,我说你懂了屁啊!你又不是我!
其实我并不是真的那么强硬,只是这个硬邦邦的世界总是时不时地敲我一下,我必须卯足劲,也用强硬的态度对它,我不懂迂回,不懂以柔克刚,我能做的,就是不让自己倒下去,哪怕以卵击石,也在所不辞。
那天朝你大发脾气后,我程小鱼觉得你肯定讨厌死我了,就连我自己也讨厌我自己。我在你面前怎么总是狼狈成这副样子?可越狼狈,我要命的自尊就越往上窜。
我对你冷言冷语,你感到委屈极了,你总是拿那天晚上说事,非觉得自己救了我一命,不过你的好心被我当成了驴肝肺。我这个人既不吃软也不吃硬,别提有多别扭了。
昭昭那边暂时没有回音,我一向冷清得快要关门大吉的淘宝店铺却忽然迎来了第一单生意,一个叫“躲猫猫”的买家买下了我30只公仔。我当即在屋里化干戈为玉帛,呼唤你的名字说,猫青!猫青啊!有生意了!
你从你的屋子里探出脑袋来,鄙夷地看着手舞足蹈的我,说,至于吗?
当然至于!这笔300块钱的订单,简直是我的救命稻草。我立即蹦蹦跳跳地拿起电话叫快递。
猫青,也许那时候你不能懂,这个ID叫“躲猫猫”的人给了我多少,区区三百块入账,不仅仅是三百块,而是定心丸,和不垮掉的勇气。
翟齐找上门来的时候,我正将快递员送出门外,又是一张笑抽的脸。
你总说,程小鱼,总看你对陌生人乐得跟弥勒佛似的,在我面前你却一直都是梅超风的脸李莫愁的表情,我跟你就有这么大仇怨吗?
猫青你可以这么理解,我这个人就有那么些毛病,比如不懂得知恩图报,比如怕失去,对别人的好,诚惶诚恐,患得患失。在你面前,这个毛病表现得淋漓尽致。
翟齐拖住正要上楼的我,原来是昭昭受不了他的软磨硬泡威逼利诱,出卖了我的住址。
他质问我为什么明明爱着他却不愿意理他,是不是嫌他没有钱。我不知如何作答,却又甩不掉他,急得焦头烂额。
下楼来倒垃圾的你,一眼便明白了一切。
你走到我们面前,一把甩开翟齐的手,在他的怒视下,假装温和地问我,小鱼,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