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又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地没完没了,惹人恼。
就像许妙,又一次说起了她的爷爷。他们已经记不清她是第几次说了,总之,他们已经听腻烦了,并且忍无可忍了。
她说,她的祖爷爷曾是江南一带海域的海盗船的水手,战乱期间,他曾去过很多地方,珍宝无数缆怀,风景旖旎入眼。
最初的时候,听众会报着好奇和艳羡的心态激动地问上一句,真的呀?
可是,接下来将穿着旧的,褪色的,老款式的衣服的她上下打量一通后,他们会换种嘲讽的语气,喏,那么,你祖爷爷的那些宝藏呢。
许妙会咧开嘴来,耸耸肩膀,都捐出去了呀。
于是一声不屑的“切”拖着嗓子铺陈在这本就潮湿腐败的空气里。
吹牛也不能这般天方夜谭呀,真是讨厌。
许妙揉了揉红了的鼻子,天气好冷,肚子好饿,因为妈妈这几天忙得要命,她连饱饭都没能吃上一顿,她环顾了下整个面馆,在发现并无熟络面孔后,放心地点了两碗面,一碗清汤面,一碗牛肉,还不忘冲老板叮嘱道,老板,多下点面呀。
先上的是牛肉面,味道真是好,她加了一大勺的辣椒和醋,吃得欢畅淋漓。一碗面下肚,却还没有饱的感觉,她可顾不了周围人奇怪的“这个看起来小小的女孩子,怎么能吃下那么多东西”的眼神,埋头端起清汤面,吃着吃着,她无预兆地想起班上同学们嘲讽的眼神,心中顿然一涩,鼻子一酸,眼泪毫无预兆地掉进了清汤面。
“嫌面不够咸啊。自己加盐啊?”
她悚然一跳,犹豫了下,将还有泪水的面仰起,望着说话的少年。
她当然是认识他的。他是她的同班同学——曾亦欧。可是却不知道他竟然会与她打招呼。倒不是因为他高傲,或是太过优越。他们只是没说过话,因为曾亦欧向来都是很忙的样子,每天来得最晚,走得也最迟。在许妙的记忆里,他们甚至连最短暂的眼神交汇都没有过。
两个普通人,如果没有特定的际遇相逢,是很难碰头的。正像许妙和曾亦欧,在面馆里,曾亦欧目睹了许妙揉着眼睛哭泣着吃面,阴错阳差地觉得好笑,打了一个让她印象深刻的招呼,于是,就这么交错了。
许妙揉了揉眼睛,使劲地说服自己,曾亦欧不会将她面前的两只碗都当作是她吃下去的,虽然,这是事实,她还是死要面子的。结果看到曾亦欧两手各提着一碗外带的面,咧了咧嘴道,你吃这么多呀。
曾亦欧耸耸肩膀,说了句很是让许妙想死的话,我哪吃得下两碗,一碗带回去给我妈妈的。语罢,他甚至还过分地眨了眨眼睛。
许妙很纠结,脸一下子红透了,要命的是,她张了张嘴,吐出一个清晰的打嗝声。她立马掩住嘴,两眼直直地望着憋着笑的曾亦欧,脸更加红了。
许妙接过曾亦欧递过来的水杯,上面印着一只维尼熊,杯子有点旧,就像这个房子一样。是的,此刻她边打嗝边跟着曾亦欧到了他家,他家离面馆很近。这才知道,曾亦欧家经营着一个店面狭小的杂货店,门口还有个烟摊。
他家的房子也很小,甚至比自己家还要破一些。
曾亦欧的妈妈躺在病床上,看到有女生到了家中,客气地让她坐,许妙有些拘谨,迟疑着没往沙发上坐,曾亦欧递给她杯子,漫不经心道,怎么啦,嫌沙发脏么。
许妙忙摆手解释,没有啦没有啦,这才往沙发上猛地一坐,然后,止不住又打了个响亮的嗝。
“呃……”
“喝一口水,抬头,仰到最厉害,然后把这口水分多次咽下,每次一小口。这大口水下来基本就止住打嗝了,不行就来第二口。”曾亦欧教着她做,一边笑着嘀咕,“一下子吃这么多,难怪会打嗝啊。”
果然,曾亦欧的方法见效,她停止了丢人的打嗝声,脸上却还是烧得厉害。
曾亦欧将面倒进碗里,递给妈妈,在她吃完后,又将碗筷收拾好,才想起还呆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的许妙,于是他招呼她道,喂,我要出去看店了,你要不要一起来?
“好啊!”许妙用袖子擦了擦脸,答道。
许妙对曾亦欧突然产生了好奇,是的,在此之前,她只知道他叫曾亦欧。班里的同学也甚少讨论他。高一,并且才进学校不久,大家都不太熟悉。而曾亦欧,更像是与班级脱节了一般。每日独来独往,不喜与人说话,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却不知,是应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
她一边替曾亦欧收着卖了一包“芙蓉王”换来的钞票,一边问道,曾亦欧,你的爸爸呢?
曾亦欧皱了皱眉头,望进许妙的瞳孔,是清澈的,不带一丝杂质,只看到细细的波澜在晕开,明白她并无恶意,曾亦欧将头侧过去,照例是漫不经心的语气:“他在外地。”
“那么阿姨生了什么病呢?”
“感冒罢了。”
“噢。”许妙得到答案,松了口气,轻声应答道,然后又像祥林嫂一般,叨唠起了她的祖爷爷。
——我的祖爷爷呀,以前在江南一带的海域的一艘海盗船上做水手哟。
——好时尚的职业。
曾亦欧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哟,又是一包芙蓉王卖出去了,看来跟许妙站一块,好运会眷顾呢。
——我们家以前很富有很富有的。
许妙有些敏感,她曾遭受过多少白眼和嘲讽,多少次“吹牛”的头衔罩到她头上再也摘不下来,可还是忍不住要述说,要不停地寻找那个肯信她的人。
她摸了摸挂在胸前的一块宝玉,隔着毛衣,感觉不到它的温度。这是祖爷爷传下来的,是一次出海得到的宝物,后来所有的宝贝,要么就是丢失,其他都献出了出去,惟有这块色泽光滑的宝玉,此刻还佩带在他的子孙后代的身上。
许妙絮叨地讲了一堆,忍不住加了句充满期待的疑问,曾亦欧,你信不信?
又一个客人买走了三瓶可乐,曾亦欧的心情好得不得了,他也未听清许妙说的那些有着奇幻色彩的故事,却是牵着嘴角望着她说,信,我当然信。
曾亦欧怕是不知道,那一句无意的“我当然信”,会成为许妙内心最甜蜜的声音。
许妙反复翻着相册,祖爷爷穿着水手服,长辫子的照片在手里有了温度。
祖爷爷那时候多么帅啊,她幻想着自己跟着那艘船出海的心情,沐浴着海风,耳朵边是夹杂着风声的故事,带着彩虹的颜色。
她是多么的自豪啊,祖爷爷是个水手诶,是个与她所喜爱无比的海,有着最密切联系的人。
可惜,他们举家三代前就搬到了北方,与海无缘,只与这黄土地,与这有杂质的天空有染。
并且家道中落,到她这一辈,连吃饭,都要省着来,莫说是去看海旅行,她连零花钱也十分有限。
所以,他们不相信,怀疑,并且嘲讽,都是有道理的吧。
可笑不可笑,被伤害的人,反倒总是好心地替那些蓄意不蓄意的伤害,找一个妥帖的借口。
许妙就是这样。
不过一切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曾亦欧说的那句“我当然信”。
许妙偷偷将祖爷爷这张唯一的照片带到学校里,除了曾亦欧,她不想给任何人看。看又如何呢,他们可以问,你有什么证据这个原始人就是你祖爷爷呢?或者是,哇,ps技术弄出的复古照片吧。
总之,逃不出怀疑二字。
她约曾亦欧到了学校的小湖边,她的脸红彤彤的,周围的人朝一前一后走出去的二人投去好奇的目光,许妙只拽紧口袋不说话,默默地往前走。
“哎哎,你叫我出来干嘛呢。”曾亦欧问疾走在前面的许妙道。
许妙回过头,冲他神秘地一笑,等会你就知道啦。
喏,有些心事,我只想与你分享,有些秘密也是一样。
许妙因为那一句相信,因为那片刻的温柔,固执地喜欢上了曾亦欧。因为他说的话,于她来说,多么动听。
这时,却听见了呼救声,从湖畔传来,他们愣了一下,下课哪有人会跑到湖边来呢,整个湖边就是他们两个人了。
于是曾亦欧顾不得天气冷到近乎0度,顾不上呆住了的许妙,顾不得脱掉鞋子,甩了外套便如一尾鱼般扎进湖里,咬了牙,朝落水的女孩游去。
“曾亦欧!”许妙在岸上六神无主,整个脸都吓白了,她看着曾亦欧的动作一点一点地迟缓,知道他的四肢一定在冰冷的湖水里被冻僵了,心想若是他就这么沉下去怎么办呢?许妙准备好跳下去,完全忽视自己不会游泳的现实。
许妙当时未想,这么紧张的原因,就是15、6岁女孩子都会有的甜蜜心事,名叫喜欢。
这个时候,曾亦欧已经抓住了女孩的胳膊,朝许妙在的岸边游了过来,他的脸是惨白的,而许妙的也白得如一张纸。
曾亦欧冲许妙哆嗦着喊道,快,拿找跟树枝,让、让我抓……许妙这才急急地跑过去,费劲全力地掰断旁边一棵小树最长的枝条,将它伸出去给游近了的曾亦欧时,她几乎都哭了,她喊着,快快,亦欧,你快上来。
曾亦欧将尚有意识的女孩托上岸,交代她抓紧那细细的树枝,由许妙使尽吃奶力气拖了上去。可到了曾亦欧自己时,树枝禁不住男生的体重而断裂。
哗……哗。接连着两声,曾亦欧重新跌回了冰冷的河里,而许妙也跟着一个踉跄跌了进去。
许妙被救上岸来时,脸色早已白似一张纸,她却哆嗦着去翻自己的口袋,在发现照片已经模糊不清时,她哇地一声扑到曾亦欧怀里哭了,曾亦欧吓了一大跳,看到她哭的样子,是没来由地心疼,以为她只是吓到了,幸好彼此都没事。围观的人多了起来有人递过来毯子给他们擦身体,曾亦欧正要安慰许妙,却见她的脸色近乎透明了,然后,眼一翻晕厥过去。
当曾亦欧知道许妙哭的是那张被毁掉的照片,而那张照片,又是为了让自己更相信她而特地从家里“偷”出来的时,他望着许妙苍白的小脸,心里潮湿一片。
“照片毁掉有什么关系啦,反正,我从一开始就相信你啊,有没有看到照片为证有什么关系呢?相信了,哪里还需要什么证据。”
于是,那日的槐树之下,阳光里混杂着梅花的淡淡香气,一切如梦幻美好,告白声,在耳廓徘徊,落进心里,像是蜂蜜一样甜。
我喜欢你。
我也好喜欢你。
发生在太平盛世的欢喜,到底有多坚韧,谁知道,那时候,谁也不曾去想过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