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萧红的病情急剧恶化,法国医院设在圣士提反女校的临时救护站条件非常简陋,没有药品,也没有护理条件。开了刀的萧红,呼吸困难,饮食也困难,加上在混乱之中再三颠沛搬移,萧红已经极度衰竭了,她已经是在人生的尽头做着最后的挣扎。当时骆宾基并不在萧红的身边,他是在1月21日看到萧红的精神有所好转(殊不知,那恰是中国人常说的回光返照),加上端木蕻良又陪在她身边,就回九龙处理私事去了。在萧红弥留之前,她嘱咐当时守护在身边的端木蕻良,要把她的骨灰先埋到大海边,让她能听见海的涛声,能看到日出。将来有机会迁到上海,迁到鲁迅的墓旁,睡到恩师的身旁……骆宾基叙述到,他在1月22日上午九时前后赶到圣士提反女校的临时救护站的时候,得知萧红自清晨六时起,就昏迷不醒了,她仰脸躺着,脸色苍白,头发披散地垂在枕后,渐渐地她的脸色灰黯,喉管开刀处有泡沫涌出。
十时左右,三十一岁的女作家萧红与世长辞。此时,失去妻子的端木蕻良在一边悲痛欲绝。应该说,当时的端木蕻良已经到达了身心衰竭的境地了。但是他仍旧一边流着眼泪一边亲自为萧红处理后事。首先,他找到一位摄影师,为萧红摄下了遗容,又用白毛毯裹紧了萧红的尸体。当萧红就要被推入整容室的时候,端木蕻良是那么舍不得就这样完全地失去自己的妻子,他轻轻地用小剪子剪下萧红的一缕青丝,揣在怀里,以后始终保留在身边。(这缕青丝端木蕻良一直保留到1992年,当萧红的家乡黑龙江省呼兰县修建萧红墓的时候,端木蕻良才把这缕青丝献出,安放在萧红的衣冠墓中。)
揣着萧红的青丝,端木蕻良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那时候香港地区刚刚停战不久,被杀死饿死的平民百姓不胜其数,日本人就规定所有的尸体都必须在条件简陋的火化场集体火化。骨灰也不能随便埋葬,要集中埋到指定的地点。那天,当负责处理港岛地区尸体收集和理殓事物的马超栋,带着工人和车辆前来拉尸的时候,等候已久的端木蕻良立刻迎了上去。他讲出了自己和萧红的身份,要求马超栋协助办理萧红的后事。马超栋原本就是一个读书人,只是战后迫于生计才接受这份工作的,他读过萧红和端木蕻良的作品,而且还是一位热心的读者。他当然很愿意帮助端木蕻良。于是在马超栋的指点下,端木蕻良办理了萧红的死亡证、火化证和认领集体火化的手续。又按照端木蕻良的要求,1月24日,马超栋设法使萧红的遗体在日本人专用的跑马地背后的火葬场上单独火化。随后,端木蕻良便抱着萧红的骨灰,来到日本人有关部门,要求得到许可把妻子萧红埋葬在香港著名的海滨风景区浅水湾。负责签发埋葬许可证的日本军官,看着面前这个蓬头垢面的中国人,大概认为这个中国人一定是一个是疯子。在那个只有日本人霸道没有中国人讲理的年代,端木蕻良竟敢去向日本人提出要求,几乎是冒着可能被杀头的危险的。端木蕻良顾不了这些了,他固执地用英语反复地强调自己妻子在生前是如何喜爱这个地方,埋在那儿是她的遗愿,这个日本人想了想竟然让了步。
端木蕻良得到了许可证,便把萧红的骨灰分别装入两只古董瓶子里。这两只古董瓶是端木蕻良临时去敲开古董店的门,付了高价才得到的。两只古董瓶都是素色的,其中一只比较大些。当时交通仍旧中断,端木蕻良拖着风湿病的腿,在1月25日的傍晚,端木蕻良和骆宾基一起,先抱着那只大一些的瓶子一步一步走到浅水湾。前几天,这里刚刚发生过大战,留下了加拿大陆战队战士的尸体,血腥扑鼻。端木蕻良四处观望,他看到有一个花池,四周有水泥围栏,当即便选中这里为萧红的墓地。据端木蕻良后来自己给友人的信中说:他面向大海,用十指和石块挖地,然后小心地把萧红的骨灰安葬其中,又在墓前竖立起早先就准备好的、亲笔书写的木牌,木牌上写着:萧红之墓。这就是在后来周鲸文、茅盾等前往凭吊的萧红墓,也是在十五年以后被迁回广州的萧红墓。但是根据骆宾基给友人的信中说:浅水湾是衣冠墓。并非用手挖,用手是挖不出这个深坑的。不过骆宾基在这里说的“衣冠墓”显然是错误的,因为十五年以后,当萧红的骨灰从浅水湾迁回中国大陆,在广州迎接萧红骨灰的秦牧曾经悄悄揭开过萧红的骨灰瓶,亲眼看到了里面的骨灰。
究竟是用什么挖的萧红墓并不重要,只是当时把萧红安葬在浅水湾以后,端木蕻良更加疲惫不堪了。但他又无法安心,因为他考虑到浅水湾既是风景区,又是战时封锁区,天长日久很难保证不被损坏。于是他拖着风湿腿又独自出去查看地形,决定把萧红的另一半骨灰,也就是装在那只小一点儿的古董瓶里的骨灰,埋到萧红最后所在的地方——圣士提反女校后园土坡的树下。从浅水湾到圣士提反女校之间有相当的距离,在没有交通工具的情况下端木蕻良完全靠步行。但是当端木蕻良看到那里是天然土崖,不宜风化,不易积水,心里是满意的,因为他认为萧红的骨灰埋在这儿一定可以长久保存。于是从浅水湾回来以后的第二天傍晚,他又拖着疼痛的腿,爬上了圣士提反女校后园的土坡。这一次有一位香港大学的学生帮助了他,这位学生是端木蕻良在香港大学的教授马季明家认识的,但端木蕻良已经忘记他的姓名了。几十年以后,当端木蕻良回忆起这一天的情景,给一位旅居香港的英国女作家苏珊娜·浩写信时说:当时他们来到校园后面东北方向的一棵不太大的树下,由那位大学生找来铁锹挖土,然后由端木蕻良把骨灰瓶放到坑里,又觉得不够深,他又亲自进去把松土掏出来,这才把骨灰瓶正放进去。端木蕻良这样叙述道:“当时我是很痛苦的,因为我本意是想把萧红的这一半骨灰带回上海,遵照她的原意,葬在鲁迅墓旁。但我想到这是敌占区,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还是先找个地方埋下再说。浅水湾那里已经埋了一半萧红的骨灰,谁也不会想到这里还有她的一半骨灰,这肯定是能保住了。”放好了萧红的骨灰以后,筋疲力尽的端木蕻良坐倒在地上,看着大学生填土,填完了土,为了坚固一些,那学生又用脚把土踩平。这时候端木蕻良突然惊叫起来,把那个大学生着实吓了一跳,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端木蕻良轻轻地说:“不能踩!”那大学生似乎明白了端木蕻良的心境,便用手拍打了一阵。端木蕻良也不顾腿疼,趴到浮土前,用手捧土,轻轻地抹平压紧,就好像是为萧红掖了掖被子。然后,又盖上草皮。……做完这一切,端木蕻良是否可以安心了呢?
感情内向的端木蕻良那颗凄凉的心实在是已经无处可安了,他站在萧红的新土旁,四周是一片寂静。他无声地哀哭、默祷……一直到那位大学生再三提醒,才转过身子回家。可是家在哪儿呢?没有了萧红,端木蕻良无家可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