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勋死了,康有为没事儿。到了1925年,他又主张拥立溥仪皇帝,依然时刻梦想依托实力人物干一番事业,博取功名富贵,亟思有所表现。
《清史稿》将他与张大辫子合为一传,放在殿尾的一卷,也算大有深意的。
康有为倒是不愿放弃他的独立性,在那个混沌的社会,倒也很好地保持了他的“独立性”。没有人做他的思想工作,或者改造他的思想,倒是他当仁不让,力图给国人或强梁灌输他的思想、他的意愿。
这较之后世那些被迫一步步放弃独立性,一步步走向污秽泥潭的知识分子,佛也救不得,他康圣人,倒不失为命好!
当幕僚的出主意,力求实施,荒不择路,饥不择食,所凭者,三寸不烂之莲花舌,一大肚皮之馊主意。他在技术上甚至没有徐树铮、杨永泰那些人的头脑,也没有王士珍、饶汉祥的胸怀,而欲成事,直是拿他人作牺牲,根源就是他的当教主的思路根深蒂固。这样的人,搞儒教,儒教很难看;搞民主,民主走样子;搞立宪,立宪变成交换。
对自身提出的主义,孙中山是功不必自我成;康有为是非由我成不可。即使是他人的思想,康氏也很愿意插上一脚。他的实践,因霸王硬上弓而瘸腿,但他却乐此不疲。
较之孙中山、谭嗣同甚至梁启超等人,他,康有为既不是颈血溅诸侯的英雄,也不是上下其手娴熟裕如的政客,他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大俗人,就是一个名利熏心的好货之人。作为一个大学者,他又独有一份盲动的愚昧,这愚昧常常是深不见底。
过度的雄心会忽略物质的攫取。唐德刚先生论袁世凯,说他既无玩物丧志的恶习,也不收藏什么古董字画,品箫吹笛,风流自赏;平生所好,唯抓权秉政,纵横捭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政治动物。
这并非什么品质,而是用志过分专一,其他相对忽略,顾不上也。大凡一个目标固守,心有所寄的野心家,往往对物质利益视而不见,但康有为是一个例外。与其说他对哲学感兴趣,不如说他对物质情有独钟;与其说他对权力感兴趣,不如说他对精神操控念兹在兹。多货伤德,趋利之人,常为朋比,同其私也。东食西宿,一样不落。他的信徒唐才常、秦力山发动起义之际,他的手里捏着大把的资金,他紧紧地捏着,拒不交付使用,使人寒心。
与康有为同时,章太炎脾气巨大,表现为暴躁;刘师培的脾气很拽,如不合其意,则表现为叛变;康有为脾气也甚滂湃,表现为偏执尖锐。章太炎不合他意,就骂人家“满朝都是魏忠贤”,意为天下只有他一个好人。康有为道不行,就更加好货,这是不是一种补偿心理呢?
包括戊戌变法在内的许多社会变革,康氏的性格因素使其希望变得更加渺茫。这是性格的细枝末节影响大事的例证。
他梦寐都想栖身圣贤之列。他的《大同书》“大地万国之人类皆吾同胞”,悬鹄不可谓不高。中年时期,1895年秋,他到南京找张之洞,要求赞助强学会的南方分会,张氏待之为上宾,但康氏拒绝任何一点张氏提出的修改意见,他绝不作学术人格上的半点让步。结果张氏竟收回原先赞助他的打算。
辜鸿铭算一保守人士,但辜氏对康有为也颇有看法。辜氏在张之洞的幕中为英文秘书,他评价康有为说,“自私自利而具野心,但又缺乏经验、判断力和方向。”(萧公权《近代中国与新世界》20页)
自视甚高,愈加专断,不能容忍旁人意见,且将他人思想认为太寻常,太无价值。钱穆也说康有为是一“领袖欲至高之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以学术、学问、想法影响社会,中国士子历来有之,至康梁更甚。学问影响社会,必有一定途径,通常是通过影响社会实力人物,最高当然是影响皇帝,在清末皇权崩溃,大大小小的军阀强人,就是微缩了的大小皇帝。但在康有为,只要是他想出来的念头,任何人不能动摇,自信到自夸,到幻想,到以幻为真。他的自编年谱,说他少年时就“慷慨有远志”,他的慷慨,削弱于他的好货嗜利,他的远志,则受阻于他的贪鄙固执。
刘师培:名利场上的政治化妆师
那时候的智识者,充当大小霸王的幕僚,实为时髦行业。社会流窜着谋士,名利烤灼他们的屁股,不特猴急,也很受用。乘着兵荒马乱,四处起哄。他们韬晦、背叛、谋划、欺诈、表现、表演、修书、借兵,不甘寂寞,以期在政坛树立他的行为艺术。端方的外围幕僚刘师培,就是这种典型。
刘师培热衷功名利禄,他和他太太何震,到上海,张皇国学,讥刺时政。《民报》发刊后,他担任撰述,宣扬革命。期间参与万福华行刺杀王之春的行动,乃以激进面目示人。
1907年春,刘师培夫妇东渡日本,结识孙中山、黄兴、陶成章等人,在章太炎主持的光复会时代,他是一只健笔,他改名刘光汉,意谓光复汉族汉物汉文化。在日本时,他太太喜欢抛头露面,交际肇事。他和章太炎等闹掰,1907年年底由何震出面,被端方收买,遂投向端方,辛亥革命前三四年,他入了端方的幕,作他的《上端方书》,献“弭乱之策十条”,当幕僚当到骨子里头去,实为暗探。刘师培干脆甩开膀子当侦探,监察学界动向。他太太于此道也积极从事。因党人被捕事,王金发曾持枪找他拼命。
其后公开入端方幕府,为端方考订金石,兼任两江师范学堂教习。端方调任直隶总督,刘师培随任直隶督辕文案、学部谘议官等职。1911年随端方南下四川,镇压保路运动,端方出镇四川,正值革命方殷,被杀头谢天下。刘师培危在旦夕,在资州被革命军拘捕。辛亥革命胜利后,由孙中山、章太炎电谢无量诸人谅解保释。后任成都国学院副院长,兼四川国学学校课。此后他在北大教书,但也不安于位,静极思动。到了1915年,杨度等人将其抬举出来,袁世凯加委其为公府咨议,他上了一道骈体文谢恩。
杨度发表《君宪论》,他就作《国情论》与之配合,并撰文告诉他的同盟会的熟人,叫他们不要再闹了,排满已经成功,可以君宪复古了。
袁世凯先后给他参政、参议、上大夫等崇隆职位,他是很受用的。但在筹安会的运作空间里面,杨度才是唱大戏的主角,他还只是敲边鼓的棋子。袁世凯那短命的皇帝梦破灭后,他也受到通缉,逃往天津,穷愁潦倒。不久他死了,他的太太也疯了。
关于刘师培,《马君武集》说,刘氏读书特别聪明,他看书不是像我们一行一行地看下去,而是一页一页地翻看过去,真所谓一目十行。可惜他的老婆不好,贪财好货,到后来就倒向袁世凯,成为筹安会六君子之一,到袁倒台后两年,他也死了(参见《马君武文集》,747页)。
黄节致函蔡元培说:“申叔为人,反复无耻,其文章学问纵有足观……不当引为师儒,贻学校羞。”
刘师培乃是十足的政治化妆师,为主官政绩涂脂抹粉。除了对巧取豪夺的奸商外,对谁也没有好处,民间苦难泥泞,社会公义窒碍难伸,它的其中一个祸根,可能就是来自巧夺天工的“政治化妆术”。近年西方政客很讲究“政治化妆术”,有时候愈是多政治化妆(不管是否谎言),群众就愈讨厌。聪明反被聪明误,也许就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