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芳我把信重新折起放进信封,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离我很远的地方,背身望天。
“屿叔。”
他并未转身,只是侧过脸:“看完了?”
“是的。”
“字迹……字迹有没有不清晰的地方?”
“没有。”
起初他并没有动,过了一会儿才慢慢缓过神来似的点点头。我们带着少有的尴尬沉默地站了一会儿,他忽然低声问道:“看明白了?”
“嗯。”
“我与你父母之间的事——”
“那三封信足以说明了。”
“那就好。”他想习惯性地揽住我的肩,但最终停在半空,我甚至听到了指关节在弯曲时发出的“嘎巴嘎巴”声,看到张开的大手最终自然下垂最终缩成拳头放于裤缝旁。我觉察出他的无所适从。
终于,他有些艰难地说道:“汀汀,你……你已经成年了……这……这就是真相……”
“可我不明白,既然你希望我知道真相,为什么毫不解释地将这三封信递给我?我的意思是,你完全可以亲口说出来。”
“我不可以,孩子,”他笑了,“假如这件事由我告诉你,它必然带着我的主观情感。我不希望你在做出判断的时候受到任何影响。”
“排除我父亲不提,难道我母亲和姨妈就没有主观情感?”
“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到现在才知道当年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的母亲为了爱情将我托付给姨妈,而姨妈又是为了爱情转手把我送进福利院……正是因为她们的不负责任才会导致我被两次遗弃……与其被这种人强加主观情感,我倒宁愿听你告诉我一切。”我越说越气,可屿叔却依旧只是淡而感伤地笑着。
“你的母亲和姨妈当然可以把主观情感强加给你,可我不行。”
“为什么?”
“因为,”屿叔伸手擦拭墓碑上的灰尘,在拭到“挚友叶屿”几个字时淡淡道,“在她们眼里,我是个罪人。”
“你为什么在乎她们的想法?”
“最初我的确没有在乎。”
“那你为什么每周都来看我?”
“我当时给自己的定位一直是一个普通的好心人,最多是你父亲的朋友。
它让我觉得很合适,甚至很高尚——要知道,你姨妈的信让我和你的韩阿姨都很反感。当时我们一致认为收养一个有着这样身世的孩子,风险和责任都太大。”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带我回家?”
他没回答,而是说:“印象中你曾经问过我,当理性思维已经成为习惯时,我的生活还可不可能被冲动所支配。当时我没有给你答案。”
“是。”
“我现在告诉你,近二十年,我只在冲动的支配下做过一件事,那就是把你带回家。”
“是什么冲动?”
“我不愿看着你在怜悯中生活。我说过,怜悯是会上瘾的,无论对被怜悯者还是怜悯者。”
“并不是出于对我父母的内疚是吗?”
“我只想给你一个相对良好的成长环境。”
“那屿叔大可不必这么在意了。”
“问题是,这十二年,我的想法早就改变了。作为律师,或是曾经作为律师,我一直不后悔当年的决定。可作为你父亲的朋友——”
“屿叔你只是在坚持原则。”
“是我的坚持原则让你失去了父母!”
“这不是你的原因!”
“你想代表他们原谅我?”
“我只想代表我自己。”
他鲜少流露的惊慌甚至脆弱让我心疼:“这十二年我的确生活得很好不是吗?这些生活都是你给我的。如果没有你,可能我现在还在福利院,在晚上熄灯的时候哭泣。”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屿叔笑笑,“如果今天来这儿仅仅是需要你代表他们原谅我,或者是为自己——求得良心的安宁,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迂回。”
“那么——”
“我刚刚说过,既然你成年了,就有权利做出自己的选择。”他顿了顿,“而了解真相,是做出正确选择的前提。”
“选择?”我这时才领悟到他的目的,顿时惊愕,“选择是离开还是留下吗?”
屿叔沉默得像一尊雕塑,许久又说了句:“不要有负担,把这十二年当成我对你的亏欠……”
“所以我们互不相欠,可以不相往来了?”
“不,屿叔还是欢迎汀汀随时回家——”
“可我又凭什么为了这段早已过去的事情而离开你?那些信算什么?每个拒绝辩护又不愿作伪证的律师都要受到这种待遇吗?或者只有拒绝为朋友辩护的律师才会这么倒霉?”
“别这么说!”
“我承认自己曾经为了父母的事情伤心过,可那毕竟已经过去了!我不是因为懂事才没在长大后向你询问他们的事情,而是因为他们已经过去了!而这些年为我默默付出的是你!”
“你也可以把它理解成赎罪。”
“可你根本就没错!”
我边说边要把那封信撕掉,他一把夺过:“你疯了!要做什么?”
“为什么不让我把它们撕掉?你被它们束缚了这么多年!”
“这是我自己的事!”
我知道他是个多么固执的人,一旦认准什么就决绝得覆水难收。于是我鼓足勇气:“你一直在提自己对我们家的亏欠,可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也在亏欠你?”
“别胡说!”
“前几年的那场意外都是因为我!”
“不许胡说!”
我强迫自己退到离他很远的地方:“我没有胡说,那场意外真的是因为我——愚人节那天我就已经拿到二中的录取通知书了……可我没想到你第二天一早就会去帮我查成绩……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想告诉你,可我不敢……”
——我就这么说出了深藏在内心长达三年的秘密,那个每当我想起就会痛不欲生、计划隐瞒一辈子的秘密。之后我目视前方,做好了迎接接下去可能发生的一切的准备。
屿叔眉宇间的平静被我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搅乱了,他的脸上出现了莫名的尴尬,还有其他无法描述的神情。
“走吧,天不早了。”他看了一眼天边渐出的晚霞,径直朝前走去。
他的身影在陵园彻底消失之后我才动身。大脑是木的,相信连表情也是。
一个看似愚蠢的问题死死地盘踞着:过会儿,我该像以前一样坐副驾驶座,还是若无其事地去后排?
车停在陵园外面的一小片阴凉地里。树木繁茂,地上的青草却都枯萎了。
屿叔倚在车上抽烟,背微微弓着。
见我来了,他绕去另一边打开副驾驶座门。可我最终还是坐到了后排,我知道他在透过后视镜看我,可我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这一路,我们谁都没说话。
那个下午直到傍晚,他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没有出来,紧闭的大门让我无法捕捉他准确的心理活动。而缩在卧室里的我无疑成了最焦灼难安的一个——我决定把那一切向他坦陈,是为了让他消除内心的亏欠感。毕竟那个时刻和情境容不得我想太多。然而,在真相昭告之后,我又贪婪地希望自己能得到他的原谅。
获得宽恕是我幻想过多次的完美结局。因为过程里的种种不确定,三年来我从不敢将其付诸行动。可如今他没给我任何“原谅”的信号,无论是原谅我,还是自我原谅。
他从来就没有什么错,而我自始至终都是罪有应得。
敲门声响。
我擦干眼泪过去开门。屿叔走进来:“在收拾行李?”
“嗯。”
“如果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改天去买。”
我摇摇头。
我们并排而坐,周围的空气仿佛变成了糨糊一样的黏稠物状,上面沾满了细小却粗糙的沙砾,令人呼吸困难。我只能让自己的呼吸消耗尽可能少的空气,把更多的留给他。
而从表面来看这却是一种僵持。
过了很久,我听到他低声说:“汀汀啊汀汀,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如果说了,或许我会安慰你,你就早早地卸下负担了……或许……”
“或许还会把我赶出家门。”
他的眉宇微微蹙起,低低地压着眼睛:“怎么熬过来的?怎么……”声音低得就像在心中想了太久,不小心从嘴边溜出的一样。
“告诉我,这三年,你怎么熬过来的?”
我深吸一口气:“我告诉自己千万不能让屿叔知道,否则我一定会被抛弃。可是……同时我又对自己说,就算屿叔有一天知道了真相,要赶我走,我也不准反驳。”
“你居然连这种情况都考虑过……”
“因为犯的错误太大,所以想的也多。”
他示意我坐得再近些,然后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力气把我紧紧搂住:“听着孩子,下面这些话我想了很久,你不许打断,更不许反驳——你无须再为三年前的那场意外内疚下去,你甚至可以当做它根本就没发生。之所以这样说,原因有三。其一,那起车祸之所以会发生,完全因为我的大意。就算那天去别的地方,也会发生同样的事,跟你没有直接关系——当然,要是你非得往自己身上揽责任,让我批评你几句才好受的话,我只能告诉你,以后跟人开玩笑要千万注意分寸;其二,我现在已经康复了。既然路能走,车能开,庭也就一定能出。你或许还不太清楚,最近已经有委托人陆续上门,相信你进大学不久我就会重新出庭;其三,我想从生活态度的角度告诉你——如果时时刻刻想着痛苦的事,想着自己如何对不起别人,这样的人生岂非太沉重了么?要是我也时刻想着是自己的原因让汀汀成了孤儿,这十二年我岂非活不下去了?”
他缜密的逻辑思维令我深深折服,尤其是那句“要是你非得往自己身上揽责任,让我批评你几句才好受的话”,言语间充满了对人性与心理足够的揣摩。可最后那句话还是让我的心抽了一下,倒灌进丝丝凉风。
“这和你没关系。”
他望着我,忽然笑了:“说实话,我之前也这么觉得。可看着你一天天长大,我倒开始觉得真的是自己错了……”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选择一直瞒下去?”
“我的确这样想过。但你的一篇作文改变了我的这个想法。”
“是哪篇?”
“《谎言无善恶》。”
若他不提,我几乎忘了这个题目。
我钩起他的小指轻轻摇了几下,将他的手合在掌心:“就算我们之前都有错。那么从现在开始我们彼此原谅,好吗?”
“父女之间,不谈原谅。”
我们都守着对方早就不会在意的秘密,惊慌得瑟瑟发抖。
我终于在自己最后的少年时光里获得了完全的平静与幸福。在那个漫长到没有边际的暑假,屿叔尽可能地推掉所有的事情陪我。我们野餐,游泳,他甚至买来最新款的手机作为礼物送我。
他一直坚持开车送我去大学报到。可在我结束了那个假期的最后一次同学聚会、并再次明确拒绝了一个男同学的示好而回家后,他抱歉地告诉我,他接下一起即将终审判决的官司,开庭就在十月。他没法儿送我去北京了。
这个消息所带来的短暂的失落被其背后隐藏的希望撞击得粉碎。那时我已隐隐预感到这以全新姿态开始的生活会让屿叔的事业再上一个顶峰。然而我全然没有料到,那漂亮姿态之后所衍生出的一切,会怎样击垮我们之前的生活,以及日积月累形成的生活格局。更何况,一件于他而言更致命的事正在步步紧逼……醒着“那只是现在,以后——”
“以后也一样。我真的不想结婚,只想永远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