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刻,雕像体内发出一声奇特的爆裂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事实上,裂成了两半的,是王子那颗铅做的心,。
这的确是一个可怕的寒冷冬日。
——王尔德《快乐王子》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去了一个很远的城市读书,想家了该怎么办?”
“你肯定不会。”
“为什么那么确定?”
“因为那里的一切都是全新的,它们只会让你眼花缭乱,最后忘记想家。”
“也太小瞧我了吧——打个赌怎么样?”
他没再管我,只是低下头继续看报纸。
——类似的对话贯穿我临走之前的那些日子。他的语调总像在逗我,可在问得多了招架不住时又会增添点儿无奈。就像曾无比坚信和贺多的友情一样,我也一度坚信屿叔会输,至少是在决定打这个赌的时候。
飞机平稳降落。
我拖着行李来到机场大厅,正盘算着坐计程车去学校,忽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穿得像橙子一样的男孩一下子从围栏外翻进来,接下我的箱子和背包,冲我嘿嘿一笑。
“宋雨征!?”
“有这么意外吗?”
“你怎么会来?”
“韩阿姨出差了,接你当然是我的事了。”
“是韩阿姨让你来接我的?”
“没,她就是跟我随口一说。我主要是怕这次不来把你截住,你会躲着不见我。”
出了机场,宋雨征一招手,拦下一辆计程车,打开后备箱。“先送你去学校,办完手续之后带你去我新租的地方,怎么样?”我俩并排站在车尾,我看着他将行李箱放进去,还未合上后备箱的盖子,只是用一只手抬着。
“我就不去你的画室了。”
“为什么?”
“我……还有别的事要忙。”
“不就是收拾行李吗。这样,我在下头等你,你什么时候忙完什么时候去我画室成吗,我绝对不为难你。”
一路上宋雨征跟我说了很多话,大多不痛不痒。我明白那些都不是发自他的内心——不是他真正要说的。看似俏皮的话语只不过是可有可无地围在核心的闲言。而那正是我担心的。
傍晚时分我来到了宋雨征的住处,那是离美院后门不远处的一座六层老楼。它的外观呈深红色,窗框还是木头的,没来得及换铝合金。偶尔能听到瓦片的挪动声,以及从房顶腾起的鸽群与被惊醒的乌鸦的声音。唯一有新貌的是黑黢黢的门洞旁边挂着的金属蓝漆牌子,写着“XX路23号”。
“特怀旧吧?”他的声音划破黄昏的宁静。
“像十几年前的北方。”我望了望天空,暮色已至,却只有极远处那类似天边的地方泛着一丝丝的金黄。
宋雨征笑:“你是说我们认识的时候?”
我没有给他答案。
他站直身子:“之前虽然也在电话里跟你道过歉,但只要不是当面的就不算数。我,宋雨征,今天站这儿,郑重其事地为三年前做的那件混账事儿跟夏汀道歉。”
“都过去了,我早忘了。”
他的语气很认真:“其实我高中以后一直是那种吊儿郎当的人,什么事儿都不放心上,什么事儿都不在乎。但贺多那事儿对我影响真的特深。绝对不是因为她死了,而是我一下明白,伤害我爱的人比伤害我不爱的人更轻易。因为伤害不爱的人,你得计划安排,要是哪个点儿到时候没核上就功亏一篑了。但伤害自己爱的人就特容易,因为太无意了,所以不知道怎么着就……”
我调侃:“赶紧把内疚统统消灭,用不用我帮你买敌敌畏?”
“不是内疚,是心悸,心有余悸你明白吗。这三年我每次想起叶叔给我那一耳光就觉得心悸——我之前怎么那样儿,多浑哪。我跟你说,绝对的,现在要有这么个浑小子在我眼前,绝对二话不说兜脸一拳——让你磕蜜!抽你丫的!”
“这儿不是教堂,我也不是牧师。”我用揶揄掩饰慌乱。
“我现在方向感特明确,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他凝视着我,那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如果时光倒退半年我一定会觉得这可笑至极,而现在,我的心中只有慌乱。
“我有点儿冷。”我试图拖延时间。
宋雨征住在老房子的四楼。像在观象二路时一样,这间新画室依旧分内外两间。外间的架子上摆放着大量的石膏像与坛坛罐罐,光线透过木质窗户落进来,在地板上形成了一个个静止的方格。树枝则是枯干尖长的,浅褐色的模糊影子随风轻轻摆动。
“你还教学生呢?”
“那些孩子悟性都忒差,不好教。”
他蹲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嘎巴嘎巴”地摁着响,却始终没有点着夹在指尖的香烟。
“如果让他们先崇拜你,或者爱上你,可能会好教得多。”
宋雨征挥挥手:“这太自私了,况且我也没那么大能耐——”
“嘎巴”声忽然停止,他抬起头:“你这是设了个话套儿让我往里跳吧?
怎么又提她?”
“因为……因为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件事,我已经想好了。”
他挑了挑眉,却没抬头。
我欲言又止,他笑道:“咱这心理承受能力一般人比不上,有什么话尽管说。”
“我不想谈。”
“是不想跟我谈?”
“我不知道。我好像还没动那份心,而且我实在觉得……觉得太奇怪。”
“怪在哪儿?”他有些迷惑,忽然警觉起来,“你不会是特讨厌我吧?”
我摇头:“以前看书上说,爱情最重要的就是保持神秘感。可咱俩从小就认识,虽然中间有四五年没见面,但好歹算是一起长大的……”
“书上说的都他妈不靠谱。”他打断我,语气异常地斩钉截铁。
“可是我觉得这样对你不公平。”
“有什么不公平?”
“你完全可以找个更好的姑娘不是吗,对你一见钟情至死不渝的那种。”
“贺多不就那样儿吗,多吓人。”
“至少也该找个一见钟情两情相悦的。”
“那更不靠谱,最后铁定得分。”
“找我就靠谱吗?找我就不会分手吗?”
“至少我不会主动跟你提分手……跟你恋爱肯定是我这辈子最认真的一次……上帝多年来把我耍得屡试不爽,就是想让我在你这儿当个良民……现在我能为了跟你谈恋爱去读研究生,将来我会为了跟你结婚而申请留校……”
“你想得太远了。”我接着说,“其实你该再慎重点儿,毕竟友情有时候比爱情难觅得多。”
“特慎重了已经!我这次是真动心了,你相信么?”
“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我们当了那么多年好朋友,为什么一定要打破这种关系?”
“可没逻辑说友情转化成爱情就该遭雷劈。我现在就觉得,其实一见钟不钟情、来不来电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忽然有一天脑门儿一拍,嘿,原来自己身边有这么个好姑娘。她对你不反感,而你对她充满好感,最重要的是,你俩早就把对方的脾气摸得门儿清了,所以恋爱的过程里就少了很多麻烦,也少了不少一哭二闹三上吊……”
我有些愤怒:“你这是受情伤受多了,厌烦了,所以随便找个姑娘就打发了是吗?”
“绝对不是,我发誓绝对不是,”他忽然上前将我紧紧搂住,“你知道,当年,我跟贺多,分手的理由,是什么吗?”他的汗水沾湿了我的头发,我感觉自己的脖颈冰凉。
我用力推开他:“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
我飞快地跑出去,天色渐晚。夜晚的公交车上,人并不多,一排排的空座注视着我。
我是在高考以后才知道宋雨征喜欢我的。确切点儿说,是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他莫名其妙地一再确认“你的第一志愿肯定会被录取么”,在得到我的肯定回答之后才向我坦白了这件事。
据宋雨征自己说,他是从重逢之后喜欢上我的,但毕竟他当时的属性是社会青年,而我还是个高一学生,所以他在心里把这话藏了两年多。我已回忆不起当时确切的心情,只记得握着电话我一时沉默,最后只能给了他一句“让我想想”。
他答应了,换来的却是我整整一个暑假的杳无音讯。在那两个月的漫长时光中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极力逃避。
可我又不知道自己想逃开的确切是什么。那是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就像是你意识到自己身体的某些机能出现了问题,可无论去什么医院检查都无法定论。
——那些向我表白的男孩,我甚至懒得关心他们的家境、成绩、性格、容貌,然后再考虑跟他们在一起是否合适。我的体内像是有个自动形成的指令,只要输入“告白”,得出的结论永远是“回绝”。
他们在我眼里像蔬菜,水果,生肉。总之不是男孩,不是男朋友,和一切欲望无关。如果不是今天发生的一切,或许我一直不会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存在。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从包里掏出手机,想给屿叔打个电话。可是黑黢黢的屏幕却让我心一沉:整整半天,我居然忘了开机。
果然,开机没几秒,我的手掌就被接连不断的来电提示振得发麻。赶忙按下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还没拨出去,电话就又冲进来。
我按下“接听”键。没来得及把手机放到耳边,甚至还没来得及说声“喂”,他的声音已经爆炸一样地,在我耳边迫不及待地响起:
“为什么不开机?不是说过下了飞机之后立刻给我电话吗?”
整个车厢都能听见他的怒吼声,司机甚至回头朝我的位置瞥了一眼。
“我……我忘了……”
“怎么这么大意!我差点儿就要去北京找你!”
我只能慢声细语地安慰:“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以后不会了,别生气,屿叔,别生气……”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我继续安慰他:“我都快二十岁的人了,没事的。”
“这个年龄,做选择也由不得家长了……”我竟从他的语气中听出莫名的悲叹与嘲讽,但他很快转变了语气,“跟我说说,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下午就安顿好了。档案提交了,学生证也拿到了,室友都很好——”
报站器忽然响起。我第一反应就是捂住传声筒,可还是晚了半步。
他的声音立刻警觉起来:“你在车上?”
“我……从朋友家刚回来。”
“这么快就在北京认识朋友了?”
“是以前……以前认识的。”
“他送你回学校?”
我犹豫着看了看身旁空荡荡的座位:“是……他送我,我们……正在聊天……”
“你以前跟我提过他?”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变唠叨了?”我只是想说句玩笑话以转移他的注意力,因为我怕照他这样问下去我迟早会把宋雨征招供出来。可是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变味儿。
屿叔果然没再继续问下去,一声叹息顺着电话线传到我的耳朵里,紧接着他笑了:“那就和朋友好好聊聊!”他在宣布着这次谈话的结束。
“别!再聊会儿……”
我强打起精神给他描述我的大学,描述我那些尚不熟悉的室友。我尽量讲得有趣,以显出自己对此充满新鲜感,可因为还没有从宋雨征给我的震惊中彻底走出来,终显力不从心。
“你真的没事吗?”
“我很好。”
“你不在我身边,想瞒什么都很容易。”他像在开玩笑,可语气却是失落的。
我慌乱了:“没有,真的!”
“我不过是开个玩笑……早休息吧。”
“……好。”
“千万记住,有些人尽管跟你在一个城市,可如果觉得没必要见面,就不要勉强了。晚安。”
屿叔最后的这番话指向性非常明显,也再次印证了我的想法——自从贺多那件事发生之后,虽然嘴上并不说,可我清楚宋雨征在他心里已经被贴上了“极端不靠谱”的标签,而这个标签一旦贴上,想揭下来也就难了。屿叔属于温着倔的类型,他认准的事改变起来并不容易。所以宋雨征后来的来信全部都被我束之高阁。
尽管知道宋雨征也在北京,可这次韩阿姨临时有事,屿叔偏偏就是只字不提让他接我回校的事情。如果让他知道宋雨征不仅来接我、把我带去了画室,而且还跟我说了那么一番情意绵绵的话,他还不知道会怎样大发雷霆。
我不知道的是,让他在那通电话里表现得有些奇怪、有些多疑、甚至有些絮叨和神经质的其实不是宋雨征。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屿叔的电话挂掉没一会儿,我的手机再次剧烈振动。
“怎么了?”
“你回去了吗?”
“还在车上。”
“打电话你一直占线。叶叔找不到你,刚刚把电话打我这儿了。”
我呼吸一紧:“你怎么说的?”
“我就跟他说,我没见着你。”
“那他怎么说的?”
“他没多说就把电话撂了。”
“他联系到我了,放心。”
“哦……那就好。”宋雨征长长地舒了口气。我的“就这样,再见”还没出口,他忽然说:“刚刚的事儿你别往心里去,权当我说着玩儿的。”
“其实,我从心底里觉得维持现状最好——维持现状吧雨征,好吗?”
“成,只要你愿意,怎么着都成。”
“……谢谢你。”
他迅速恢复情绪,嘻嘻哈哈道:“我刚刚有个特强烈的感觉,叶叔叔怕你会被谁带走。”
挂掉电话,我只是怔怔地坐着。
行驶在茫茫夜色中的汽车在穿过林荫时,玻璃窗蹭到了梧桐树的枝叶,相摩擦时发出一种极微弱的声音。忽然一根树枝伸进来,又迅速滑出窗外,撩动了车内安静空气的同时,也把我的心划出一道新伤。然而这伤口存在的意义却不是为了疼,只是为我望见内心开了一扇窗。
那天之后屿叔再也没冲我发过脾气。约好的通话时间是每晚八点,很多次我都因为过于繁重的课业而遗忘,可是记起来打过去并且忙不迭地道歉时,他却总是一副温和到让我难受又歉疚的语气。偶尔我的脑海中会蹦出“这语气可真够客气”的想法,但很快又跳过去。
还有一段时间,因为那边莫名的沉默,打电话给他一度成了我的负担。
每到天色一点点地暗下来,我想起那通即将到来的电话就觉得心头压着千斤重担。也就在那段时间我想出一个办法,就是每天打电话之前先列好提纲。这样当他沉默时,我便能轻松挑起下一个话题。
大学生活其实很让人失望。若寒窗苦读的时间是三年而不是十二年兴许不会让人陡生如此感慨。但问题在于,它是自我们上学第一天起就凿刻在脑海中的目标,除去睡觉吃饭,其他一切时间都恨不得为它所用。如此高昂的代价已经决定无论获得是如何的丰厚都无法与其匹配。何况进入大学不久就会发现,在家长口中念叨了十几年的高等学府、重要转折点,到头来不过是在“人生”
这出大戏中走个毫不起眼的过场罢了。
失望并不止于此。身边的人都在强迫自己丧失纯真,女孩努力变得世故、丰满与斤斤计较,不知道百般隐瞒是怕别人超越还是怕别人嫉妒,也不知道真心实意地夸赞别人几句是怕少了自己几块肉还是如何;男孩则像是开屏的孔雀搞起社交,一个个油头粉面大放厥词,仿佛自己是全世界首屈一指的人才,殊不知过度的自我推销到头来只能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与笑柄。
当然他们从不会在我的口中出现。我从不和女同学一起探讨甲和乙究竟哪个更英俊,或者丙和丁哪个球技更好;当然更不会为了一时的寂寞和男同学习惯性暧昧——之所以如此,并非自视甚高,只是我从心底里觉得他们浅薄而轻浮,而当这种感觉消失以后,我总会想起屿叔。他如今的严谨郑重让我无法知晓他在大学是否也以同样的姿态将时光浪掷,我只知道,他在研究生刚刚毕业的年岁,已经承担起了作为一个六岁女孩父亲的责任。之前的十几年犹如一个梦境,一觉醒来,他已站在中年的门槛上。
国庆节前几天北京才渐渐转凉,清晨起床走出寝室看到昨夜刮进走廊的枯萎落叶会让人陡升秋意。伴随着这些一起到来的,是一个让我自始至终都在用尽全力期待的消息。
这个消息自然来自屿叔。电话里,他的声音平静得出奇。“结果如何还是个未知数。我只怕万一有什么差池,就要让汀汀白高兴一场了。”
出庭的日子定在国庆节前。我买了最早一班的机票,清晨五点便赶到机场。本以为清晨航班总会准时准点,不承想天公不作美,北京竟天降暴雨,以致飞机一再晚点。眼看起飞时间就被这么轻描淡写地跳过。正午一到,开庭时间便也进入倒计时。登机提示却依旧迟迟不响。
“屿叔,飞机晚点,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按时回去。官司一定会胜,我预感,也相信。汀汀。”
飞机于下午两点起飞,与开庭的时间一致。
关掉手机的前一刻,屿叔一直没回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