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拿回去让他们吃吧,我知道这是驴肉!”妈妈皱着眉头,“不吃不吃!”正说着,突然,巴珠出现在门口。几个月不见,它的黄毛变成了棕色,四条腿也变得细细的。它摇着尾巴,朝我们轻吠。那个叔叔见到巴珠愣了片刻后,堆起笑从盘子里拿起几片驴肉扔给巴珠:“别怕,我们不会杀你了!”
我和妈妈怔怔地望着巴珠,有些不知所措,巴珠躲过扔向它的驴肉,一下子跳到了妈妈的怀里……
躲过劫难的巴珠,不知它可怜的孩子生在了哪里。从那以后,它每年仍会专一地为那条神秘的“黑白国王”生一到两个黑白王子或公主。记得在它生命的最后一个晚上,倾盆的暴雨下了一夜,巴珠在雨夜里,在我家放自行车的仓库里生下了它最后两个黑白小孩。那晚,多么凄惨呀,不等外出的巴珠回来,保姆不小心带上了仓库的门,可怜的巴珠竟在雨里刨了一夜的门,雷雨声中,我们都没有听到巴珠的哀泣。第二天一早,刚生产的巴珠,倒在了仓库的门外,当天中午就死了。从此,我们很久不敢再养狗。还因为,巴珠死后,拉萨开始了一场又一场大规模的灭狗运动。
先是组织民兵在夜里行动开枪射狗。但很多老百姓悄悄把成群的野狗转移到寺院的领地。灭狗的方式又改变了:他们把野狗集中起来在拉萨北郊建立了养狗场,把公狗母狗分开饲养,要它们自然灭绝。但每夜,夜夜传来狗狗们凄厉的哭喊,据说那个看狗的老人,他的心快要被狗哭得破碎了。某个深夜,老人再也无法忍受,他和百姓一起打开栅栏,释放了所有被囚禁的狗……但却是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拉萨的狗却神不知鬼不觉,仿佛一夜间奇迹般消失了,就连家养的狗,一不小心外出,也会失踪。还有拉萨街上的放生羊、野驴和近郊的野獐子、成群的藏羚羊也都消失了。街上,经常看到猫和老鼠共同的尸体,它们都死于毒药,并累及觅食的其他动物,比如野兔、飞鸟,也纷纷死去……
六
直到2000年,我从拉萨搬到了娘热乡,有了一处宽大的园子,才小心翼翼地再养起了狗。
这时养狗,已是一件需要十分慎重的事情。一定要用铁链子把狗牢牢拴好,否则一旦跑出门外,不是中了死老鼠的毒,就会被拐卖失踪。
那时朋友分别送给我两条狗:一条是纯种的藏獒公狗纳日,一条是藏狮和藏獒杂交的后代——母狗卓玛。记得卓玛初来我家时不过一岁多,也许是藏狮的遗传,它大大的脑袋上毛长得很长,但身上黝黑的毛很短,又像藏獒。它胆子很小,大概从小被关在笼子里饲养,没见过世面,见到死老鼠也会吓得连连后退。要是陌生人进来冲着它大吼几声,卓玛更是吓得夹起尾巴连连哀叫。但沉默寡言的纳日可不一样,它十分健硕,不会无故发出一声多余的吠叫。一旦陌生人进来,它却会把铁链挣断了扑上去撕咬。它本该在北方草原上护卫羊群,和烈马一起奔跑,和狼群勇猛战斗,但来到我家小园,它失去了战场,像在圈养的温柔乡里度日,很少能展示它的威猛。而不等我更多地了解它,更多爱它,它只在我家度过了短短一个冬和春……
记得那是初夏,园里的花刚刚绽放,四处弥漫着淡淡的芬香。我推开窗,花瓣儿的影子就随着阳光涌了进来……斑斓的光影中,我突然看到一片黑色在艰难移动,是纳日,它步态蹒跚地朝溪水边走去,一面不停地呕吐,再低头在小溪里饮水,但又吐了……纳日像是中毒了!我惊愕地望着它,肯定它是误食了被毒死的田鼠。拉萨当时还没有给狗看病的医院,我从楼上跑下来,眼巴巴地看着纳日的肚子一点点地瘪了下去。中午,纳日不再喝水了,它缓慢地走到园子中央洼下去的那块椭圆形的草地里躺下来。长长的茅草已结满了草子,在阳光中泛着银光,四周静极了,在纳日微弱的气息中显得虚无缥缈。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着,到了黄昏时分,当漫天的星光开始在草尖上闪烁,纳日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它安详地停止了呼吸……
我们把纳日埋在了园子外面那片荒地里的杨树下,心里格外伤感。纳日死了,它虽然并不畏惧死亡,但这样凶猛的藏獒,竟会被一只中毒的田鼠夺去性命!真正的凶手该是人类,人可以任意杀死任何生灵,但又如何能帮助一个生灵死而复生呢……
卓玛已等在了门口。它夹着尾巴,双眼里满是哀伤,它的大哥哥纳日走了,纳日没来得及等待卓玛长大,一块儿生一堆可爱的孩子,先走了。我抚摸着卓玛,哽咽地叮嘱它说:“不要乱吃东西,要好好活着!”
第二年,卓玛长到了两尺多高。它在园中奔跑着,黑黑的毛在太阳下面闪闪发亮。“黑珍珠公主!”我对旦拉说,瞧它,它多像骄傲的公主呀!
卓玛的变化不只在外表,它像是知道了我和旦在漫漫长夜里母子相依的孤单。它继承了藏狮狗的聪慧和善解人意,发扬着藏獒的忠诚和凶猛,变得格外警觉和具有责任感,每天寸步不离地守在园子里,晚上,彻夜不眠地巡逻奔跑着。当我和旦正在因为拥有这样一个卫士而骄傲时,一天,不幸的事发生了:旦的两个女同学到家里玩,卓玛狂吠着,先从铁笼子的小方格里挤出了脑袋,然后身体竟也奔了出来。它朝其中的一个女孩扑去,把女孩压倒在地狠狠咬了一口……我和旦冲过去好不容易拉住它,只见小女孩的腿上咬了两个血窟窿,送到医院缝了十一针!从此,我们重新整修了铁笼,只在晚上放卓玛出来,但卓玛几次从水沟里爬到外面咬凌晨早读的学生,引起了村民的公愤。一天,十几个村民拿着铁锹和锄头来到我家门口,扬言要打死卓玛。借住在我家的尼姑打开了小门,我躲在二楼往外望去,只见村民们气愤地指着我家的石楼说:“你们家有什么金银财宝啊?!养这样凶狠的恶狗!”
尼姑是康区人,不大听得懂拉萨藏话。只见她躬下腰,双手恭敬地朝上连声应道:“是的,有的有的……”我在楼上看着不禁笑出了声。这时卓玛的狂吠已经到了极点,我忙下去向村民们道歉,保证管好卓玛。
我们在溪水的入口和出口处重新加固了铁栅栏,又把园子所有的旮旯儿检查了一遍,确信卓玛不能擅自跑到园外了,才把它放出来。被关了很久的卓玛急忙冲向了树丛。因为,无论在狗笼里待多久,爱干净的黑珍珠公主也不会在自己的宿舍里随地大小便。
卓玛孤单地生活了一段后,狗狗酋长和嘎玛先后到了我家。
酋长是纯种藏狮狗,它脾气非常温和,任随卓玛抢它的狗食,也不咬嘎玛。我有朋友来时,不用关酋长。它像我家的迎宾狗,殷情地摇着尾巴迎接客人,舔客人的脚。它还非常聪明,无论用什么办法把它拴起来或关起来,它都会沉默地低着头,一动不动地思考。一会儿,就会看到它已经挣脱了束缚。有时我根本看不出来酋长是从哪里钻出狗笼和挣脱枷锁的。
卓玛和酋长像天生的一对,身高身长都差不多,性格也互补。公主卓玛任性而刚烈,酋长温柔而宽容。它们每天在阳光下嬉戏,我真希望它们快些生下一大群可爱的小狗狗。而嘎玛那时还小,又是土狗,骄傲的公主卓玛是不会看上它的,每天,它只有跟着我和旦拉跑前跑后的份儿。酋长和卓玛都不理它。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这年秋天,我要前往鲁院进修半年,我把旦拉托付给姐姐,留下足够的糌粑,把三条狗交给了老尼姑照看。时不时的,我惦记着旦拉和三条狗狗,在我心里,它们也是我的孩子。六个月后,北京在大雪中一派严寒,我终于起程开始回返拉萨。在温润的成都,我从电话里听到儿子可爱的童音,他告诉我,上个月姨妈和姨父带他回了娘热乡,卓玛、酋长和嘎玛高兴极了,一个劲儿摇尾巴,卓玛还扑上来把他压在地上舔……然而,当我在异乡沉浸在对旦拉和狗狗甜美的思念中时,却得到消息说,卓玛在半个月前死了。
据尼姑说是有人给卓玛送来了一大块没有切的牛肉,卓玛一次全吃了,以后就不再进食……泪水止不住涌出我的眼眶。那可爱的黑珍珠公主,它死了,我过去的那段生活仿佛也随之结束了……
回到拉萨正是藏历新年。我把旦拉从姐姐家接回娘热乡,老尼姑这天出去念经了,酋长和嘎玛默默地迎接着我们的归来。它们摇着尾巴,低低地叫了几声,像是在诉说卓玛的不幸。我们走进荒芜的园子,推开满是尘土的家门,旦拉的朋友旺堆和巴桑来了。他们说老尼姑把卓玛扔在了后面的河畔。我和旦拉急忙赶去。
冬日的河床上只有浅浅的水在缓慢流淌。乱石和垃圾堆满了河岸,我们的黑珍珠卓玛,远远地,只见它卧倒在结冰的河畔,身体已经僵硬一冬了。我和旦跑过去,旦哭了。他要把它带回家。旦的朋友巴桑和旺堆帮我们费力地拖拽着狗狗卓玛,寒风扑面而来,新年家家户户房顶上新换的经幡隔着河岸猎猎作响。
“轻一点儿……它会痛的……”旦拉悲伤地喊道。我忍不住泪流满面。2005年寒冷的新年,我的孩子还那么小,我就让他感受到了死亡的伤痛……
我们把卓玛埋在了院墙下。几天后,沉默寡言的酋长离家出走了。四处寻找不见它的身影,而在这个杀机四伏的世间,酋长能够活下来吗……
第二年夏季,像冥冥中的安排,家里又来了藏獒顿珠和藏狮桑珠。加上原有的土狗嘎玛,我们的日子终于又像回到了从前。
而在经历了多次和爱狗的离别后,我养狗的愿望这时不再动摇了。我不再因一切无常而惧怕,虽然后来,先是嘎玛,它离开我们,扑向乱世,在红尘中追逐爱情去了。我为它担忧:它那样貌不惊人的土狗,厄运很可能会是被外来的人吃掉……而桑珠,它也快被送来的人接走了。在这个拜金的时代,藏狮狗的珍稀注定它的命运就是被人贩卖。藏獒顿珠看上去老多了,走起路来慢吞吞的,它不可能给狗贩带来好运了,就安全了……
写到这里,我这次离开拉萨算来已有很长的时日了。常常在都市的街上,遇见被人们染得又红又绿的各类宠物狗,我就想,假如我生活在都市的人海中,也可能只有爱狗才是最温暖的选择……虽然宠物狗有点像孤独的人类自身繁衍的怪胎,但仍比人类要可爱很多……想着,我不由格外思念拉萨,思念家里的小园和我的爱狗。一别多日,不知我的藏獒顿珠、藏狮桑珠、红狐一般的土狗嘎玛是否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