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西藏的月光
1594200000009

第9章 光河里的女儿鱼——回忆我的外婆(1)

外婆的前半生可谓一场爱情的传奇。

她出生在藏东南一个小山寨里。在我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金汁》中,我把那个藏族小山寨称为“跍玉”,意为“杜鹃”,小说以我外婆的故事为原型,这样写道:

相传高山峡谷中的小山寨有杜鹃鸟日夜鸣唱。跍玉山寨在一条波涛翻滚飞龙般的江水环绕中,亚热带温暖的湿雾和高原清朗的阳光交织弥漫,有着葱郁的山林、谷地、野生石榴树、核桃树和遍野的仙人掌。山寨里有四十多户人家,散落在山寨高处的噶桑寺周围。外婆卓玛的家紧挨着噶桑寺,在噶桑寺旁建有一所有着上百年历史的“珎尕印经院”。“珎尕印经院”是卓玛的爷爷:棠冬土司家族的嫡孙贝玛所建。相传,一次,贝玛前往跍玉村噶桑寺朝拜,跍玉村寨山岭谷地里杜鹃鸟鸣唱,江涛滚滚,高处的噶桑寺旁,一朵祥云在阳光中犹若白鹤展翅,越是靠近,越是透来一股奇香。进到噶桑寺,天窗上落下的薄云鹤羽般在殿堂的经卷间飘浮,贝玛心里一阵惊喜。他确定,云中奇香,正是经卷的气息,昭示着自己将在噶桑寺旁修建印经院的使命,《云》之诗句便如神箭突来:

尘世是沼泽

我是鹤

飞过印度的寒冬

在噶桑寺的春季里

我们雌雄艳舞

芬香如云的双翼

关闭黑夜

秘写经书

诗一吟出,贝玛如梦初醒,他决意建造一所印经院,而非土司仅管辖一方……

多年后,一个叫李簿的白族青年到来了。李簿从小喜欢字画,既不愿继承父业从军,也不愿像几位大哥一样外出西门“闯关”去经商。他在国民党某师大读书时,曾读到过一本关于世外桃源的书,根据他的推测,应该位于金沙江畔云南藏区的某个地方,他一直想去。当父母在他毕业成年后,为他这个家中老六——最小的公子,隆重娶回一位裹着小脚、红绸覆面的大家闺秀。那夜,李簿没碰女人一个手指,天还没亮,他就逃了。

李簿一路几经周折,认识了中甸地区的商队,他跟着商队几乎走遍了云南藏区。最后,他终于来到了奔子栏地区大山深处的跍玉村寨。这里,传说有一户土司的后裔,在金沙江岸迎着太阳的山崖上建起了一所规模宏大的印经院。印经院里,有一位穿着百褶藏裙的女孩出没,犹如女神般美丽……

那天李簿跟着商队里的巴桑大叔前往跍玉山寨的神湖朝拜,当他大步走向湖对岸,一抬眼望见湖畔,一女子长袖白茧绸衫随微风轻抖,锦锻无领坎肩上,镶着的云头金丝闪着光,扣在领口的银环散开了,一枚天珠两端缀着红珊瑚和绿松石,在白瓷般的胸口若隐若现,雪白的百褶长裙上粘着树叶和草,五彩线戴系在坎肩外,像横在楚楚的腰和丰满的双乳间的一道彩虹……当女子抬眼看李簿,一双明眸像受惊的鹿,李簿就感到被闪电击中一般,一时间寸步难移……

李簿看见的就是印经院里的小姐卓玛。

卓玛笑着仰起头大胆地握住李簿伸来的手,心里不由一惊:眼前这个清瘦的青年比自己高出一个半头,深深的眼睛里像迷漫着水雾,脚上蹬着棕色皮靴,穿着军绿色马裤,白衬衫扎在腰上,像国民党军人,却透着一种温柔,以及握着的手女子一般绵软……

“您就是印经院的女神卓玛啦?”李簿微笑着问她。

第二天一早,卓玛还没来得及应李簿的请求,向父亲提出留下李簿,巴桑带着李簿已来到印经院。

李簿给卓玛的父亲带来了厚礼和他连夜雕刻的作品:云中鹤。只见美人鹤婀娜多姿,百褶裙如羽翩飞,惊鹿回眸的双眼顾盼多情……

卓玛的父亲左看右看赞不绝口,一面问询他木雕工具和木雕材料,一面答应李簿搬来印经院,教他学习经版木雕。

当李簿欣喜万分地向次仁院长表示感谢,卓玛出现在门口,于是,他们的双眼第二次在命中相遇。卓玛看到李簿一夜未眠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心里不由一动,升起一股怜情。而李簿回头的一瞬,仿佛看到卓玛从晨光中降临,痴痴地想自己的雕刻差的正是这一刻的神来之笔……

第三次命中相遇再也不是刹那,李簿当天就搬来了印经院东侧的职工宿舍。

卓玛的父亲这时仍要每天一早和女儿卓玛到小经堂供奉净水等,常取出贝玛抒写的《云》,读给卓玛听。《云》,写在用瑞祥狼毒的根须制造的纸上,这种纸张因含有植物微毒,不朽不蛀。百年前山野的花瓣和植物的脉络在纸张中仍依稀可见,金汁闪耀的字迹蹁跹如鹤:

尘世是沼泽

我是鹤

飞过印度的寒冬

在噶桑寺的春季里

我们雌雄艳舞

芬香如云的双翼

关闭黑夜

秘写经书

卓玛的父亲为女儿念诵着《云》时,他嗓音沉缓,内心充满对父亲贝玛的怀念。卓玛听着,提着自己的百褶裙,轻轻旋转,她感受到的并非爷爷贝玛神圣的使命,她感到的是云,云儿与鹤比翼双飞。她幻想云鹤相依,展翅飞去远方。她双眼显出一种迷离和神往。卓玛的父亲停下来,疑惑地望着女儿。他一直不懂,女儿卓玛对《云》的理解,从小开始,在他怀念父亲的哀伤中,已滋生出一场对云鹤之爱的梦想。

这年,当卓玛17岁,李簿像一片云,飘来了。

小说里的李簿,就是我的外公。当我的外公搬来我外婆家里当学徒工时,我美丽的外婆情窦初开,他们悄悄恋爱了。家人发现后,坚决反对,把外公赶出了山寨,但我的外公和外婆约好在拉萨相见。

一年后,外婆生下我的母亲。在母亲刚会走路的第十二个月,外婆背着我的母亲随马帮踏上了去往拉萨的路……

多年后,为追寻外婆当年的故事,我回到外婆的山寨,寻找外婆的亲人,竟找到了外婆的表妹。老人80多岁了,说起外婆当年的故事,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奔子栏白酒,泪光闪烁。她说,当年外婆约自己一起去拉萨,可自己那时才13岁,非常害怕。没想到一别竟生死两地……

外婆的表妹个子也很矮,一举一动和外婆有着惊人的相似。记得推开院门的那一瞬,看到坐在院子里石阶上的老人,我惊得泪流满面,以为我的外婆在拉萨去世,在奔子栏山上又复活了……

山寨里瀑布飞流,到处生长着参天的核桃树、石榴树,院子的墙头上长满了仙人掌,我一面感受着外婆童年的山野时光,一面听外婆的表妹为我讲述她们的故事。夜深了,老人目光朦胧,像是驰骋在另一个光影世界。她激动地讲述着,当年,外婆的举动震惊了山寨,她背着刚会走路的女儿,和马帮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茶马古道。一路上风餐露宿,过溜索桥,翻雪山,一些马匹都半路躺倒或掉下了山崖,摔落在滚滚的金沙江里。外婆背着女儿,却顽强地走完三个多月的艰险路程,终随马帮到达拉萨。外婆的故事至今在马帮中流传,因为外婆是走过茶马古道的最英勇的女子。

外婆到达拉萨后,那个青年,我的外公,得到消息后骑马赶到拉萨城外接上了外婆母女俩。他们在拉萨八廓街的一所院子里,买了上下两层房。楼上是佛堂、卧室和厨房,楼下铺着地板临街的房间用来开商店。

一家三口终于团圆,爱情终于圆满。但历史却不给他们立足之地。在解放初的各种政治运动中,外公被遣返回乡。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我母亲终于找到了外公,答应第二年带外婆来相会。但第二年,我的外公却去世了。

在剑川高高的山上,多年后我去寻找外公,只看到他一个人的冢,孤苦、凄凉……

我是在外婆的后半生,在外婆与外公漫长的分离中出生的。我一直努力回忆着幼年记忆模糊的往事。我记得自己躺在外婆外屋的床上,看到过一场古代战争:看到很多骑马的士兵,冲上了院子对面的楼梯;看到院子里死去的人,夜晚回来取东西……却被母亲和弟弟取笑为白日梦。

记忆最清晰的是在夜晚的烛光下,外婆在读诗:

我在藤蔓中看出你的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