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鸟,有的长得跟麻雀似的,很不显眼。开始我也就把它们当成麻雀了,后来发现它们踱着步走而不是跳着走的。又仔细观察别的鸟,才发现没有一只是我见过的。再想一想,发现自己见过的鸟远差不多只以“大鸟”“小鸟”和鸡的概念出现,没有更详细的分类。
外婆整天“花脸雀,花脸雀”地念叨,真搞不清楚她在说哪一种,是体态稍显修长清秀、翅膀上有白斑的那种黑鸟,还是灰不溜秋,腹部白色,带抹轻红的那位?
她每天洗了碗就把洗碗水倒在固定的地方,水渗进大地,饭粒残渣留了下来。那些鸟每天去那里努力啄啊啄啊。双方都养成了习惯。
一般来说,同类的鸟都往一块儿站,那片沼泽上便清清楚楚地分了好几个门派,决不会瞎掺和在一起。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真无论如何也弄不清楚谁和谁一拨的。它们的差别太细微了,只有我外婆那样的老人家才有那个闲工夫去一一分辨。
“花脸雀又来了。”
或者──“今天怎么只有灰山雀雀来了?”
“灰山雀雀”又是什么?
我妈干活时也爱往那边瞅。她观察得更详细,详细得让人无法相信。她说上午来的那批鸟和下午来的那批不一样,午后和黄昏的也各有讲究,毫不乱来,仿佛鸟们私下议定了秩序,划分了时间段似的。
她还说有一公一母两只鸟──实在想不通她是怎么辨别公母的──每天下午四点都要来那么一阵子,而且总是只有它们两只一起来。公的叨到食了,就赶紧去喂母的,等母的吃饱了,自己才吃一点。吃完了互相叫唤一阵便双双飞去。她每天都在等那两只鸟。
我整天啥活不干瞪大了眼睛也没那个本事发现这种事情。鸟儿们真的都长得差不多啊。
又想起一件事,在内地上学时,有一次我们在校园里散步,走进花园里覆盖着葡萄藤的长廊时,她在绿荫碧盖间停住,惊异地叫出声:
“看!那么多鸟!”
“哪儿?哪儿?”我东张西望。
“那!那──就是那──”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鸟影子也没有一只,干脆拉上她走:“鸟有什么好看的!”
“不是,那鸟很奇特……”她沉默了,站那不走,看出了神。我只好跟着徒劳无功地努力往那边瞅:“怎么样奇特啊?”
“特小……顶多只有手指头肚儿那么大点……到处都是……五只,六只……十一、十二、……天啦,居然有那么多!不留神还看不出来……”
“哪儿呢?哪儿呢?”
“……你看,到处都是,恐怕上百只不止……静静地,全都不吭声……看──飞起一只……”
我还是什么也看不到,瞎着急。她指向的地方是一排低矮的红砖花墙,隔着花墙有一大蓬乱糟糟的冬青,没人修剪,旁边是一个喷泉。
“……真是鸟的天堂……”
我放弃。静静地听她的描述,好像真的看到了一样,那么多袖珍的鸟儿,静静地栖在枝梢,一动不动,目光沉静……我渴望它们一下子全飞起来,一下子闹翻天,让我能一下子看见。可是,那里真的始终只是一篷平凡的冬青。最后我只好装作看到了的样子,拉着妈妈离开了。后来,她经常一个人去看那些鸟,有时还带别人去看。所有人都声称看到了,只有我,在那个地方生活了三年还是连鸟毛都没看到一根。我只好相信那个世界的门只能被我妈妈的眼睛打开。
那么“花脸雀”呢?开始我妈也不知道何为“花脸雀”。后来我外婆指了一回给她看,她就知道了。可我外婆给我指了一百回我都搞不清。疑心她年纪大了,指得不准。而且鸟那么多,那么杂,一会儿就把眼晃花了,刚刚认下就飞了。这只看着像,那只看着也像,过一会儿又全不像。再过一会便懒得理它们了,跑去干别的事情。──真是的,认下一只鸟儿对我有什么用呢?它会从此属于我吗?
外婆有三十年的时光在稠密的鸟叫声中度过,是不是鸟已经用翅膀载走了她的生命中的一部分?她整天坐在沼泽边的一根倒木上,笑眯眯地看着啄食的鸟儿们,好像在看她养的一群小鸡。
外婆多么寂寞。我们之间遥远陌生的七十年的人生距离让这种寂寞更为孤独,令旁人也不可忍受。她生命中的鸟永远不会飞进我的生命,哪怕只有一只。毕竟有七十年我们没有在一起。
还有我妈,她是否真的就知道外婆所说的“花脸雀”?如果她也认错了,这个误会将永远存在于剩下的时间里吧?并且再没有任何机会与必要来进行澄清。尤其是她们永远也不会意识到这个了,亲情只因表面上的沟通而浓郁吗?哪怕是一家人,之间仍隔有无边的距离。
那么我和我妈之间呢?我们之间的那些鸟儿,到底有没有?
我们祖孙三人共同生活在沙依横布拉克这片沼泽上的一个小帐篷里,却只因一只鸟儿,彼此分离得那么远。
不过现在我知道了,所谓“花脸雀”,就是外婆家乡的画眉子鸟。但知道了这个又有什么用呢,我还是不知道那个“画眉子”具体长得什么样的。
富蕴县的树
砍树的场面比种树还要壮观。振奋人心的吆喝号子,浪潮似的一阵阵尖叫,欢呼、笑骂、惊叹……连住在两条街外的我都听到了。而一棵树倒下时挟风裹雷的巨大轰鸣,则传得更远。
我跑出去看,只见一棵长在街道西面第二个十字路口的三层楼高的大树上端系了一根钢丝缆绳,长长地横贯整个街面。另一端被二十来个人列队持握,做着拔河的姿式。更多的人挤在安全位置观望,一副弦上之箭,一令即发的架势。有些人还展开两臂挡住旁边和后面的人,为自己开拓优势。这情景有点像我们小时候八百米赛跑的起跑准备。
我还没怎么看明白,那边伐树的电锯声是越来越狂了,接下来又一阵狂风骤雨似的群呼,那树便浑身颤抖着,慢慢向街道倾斜──是慢慢倒下的!我看得很清楚!这种倒不像是别的什么倒一样,说倒就倒;这种倒,缓慢得极不情愿,像一个临终者的弥留之际那样漫长迟疑,令人不安……这种倒,比生长还要艰难,好像空气中有很多东西在对它进行挽留,而它也正在经历重重的障碍才倒向大地,慢得,慢得……慢得令人肝胆俱裂!
我愣在那儿,还没回过神儿,身边早就听命待发的那群人便一拥而上,差点把我带倒。他们冲上去,抢到哪根就扛哪根,能拽掉什么就拽什么,还有的正抡圆了斧头把树干一截一截断开。每一个人都有收获,每个人推去的拉车都满载而归。我目瞪口呆。一棵生长了几十年的参天大树就这样在几分钟之内被瓦解得干干净净。满地的木屑和刚萌发出黏糊糊的碎芽的碎枝子也给扫起来统统装走。我在地上拾起一枚长着翅子的种子,小时候我和邻居家的弟弟经常用它玩一种名叫“打官司”的游戏。
上午经过那里时,十字路口靠北面那条街的西面一排刚刚砍到一半。下午再去,整条街两面的树都没了。第二天又砍光一条街,向我们这条街逼近。是不是所有城市的宽阔街道都是这样修建起来的?
我第一次到富蕴县的时候,坐了两天班车,在尘飞土扬的戈壁滩上转得昏头转向,灰头土脸。后来车爬上一个达坂,一拐弯,蔚蓝色的额尔齐斯河从眼前横亘而过,一车的人惊叫起来,一位白胡子的哈萨克老人说:“噢!绿绿的富蕴县到了!”
我以为我来到了一个森林。
那时候,富蕴县也有一些街道和房子,但都被树林藏得紧紧的,从达坂往下看,顶多能发现一两个锅炉房的大烟囱。我们家对面的政府大院更是一座葱茏的林园,里面还流着一条小河。河两岸的灌木高过人头,密得挤都挤不进去。河面也被遮得严严的,我和邻居弟弟在里面打闹玩耍时扎进一个草堆,就糊里糊涂掉进了河里。那河水清得啊!而县政府的办公室像童话中的小屋一样半隐半现在绿阴之中。我们估计在政府里上班的人还没有政府大院里的啄木鸟多。
那时候,每条马路的左右两侧的林带都是双排的,之间夹着一条清澈的水渠。最早县里的自来水不稳定的时候,我们曾饮用过渠里的水。马路两边林荫道上方的树梢在高处交织在一起,伞一样盖住整条马路。起风时,会有碎碎的蓝天晃在头顶。满街浓郁的树脂和花絮的气息。
1991年我离开的时候,所有的树都还好好的。1995年回来时,路边的双排树成了单排,水渠里的水再也不能饮用了,甚至不能用来洗衣服。进城一路上的树全没了,只稀稀拉拉站了几棵死眉烂眼的小松树,跟盆景似的。等到1998年再回来,在达坂上看到的额河已由蔚蓝变成了灰绿。森林没了,骷髅架子似的新楼突兀地一座座立了起来,清一色全是白的,原先满城的红砖房消失得干干净净。城市建设的进程夜以继日地进行,每进一次城,明明又修盖了许多建筑,却仍感觉又空了一片。走在空荡宽阔的大街上,浑身不自在,好像自己最隐密的部分正在被曝光,却连个躲的地方都找不到。
县政府最近又拓建了一片广场,盖了几幢大楼。原先那片林子早没了,只剩最后的两棵大树一左一右站在政府大门口。不过那是上个月的事,不知现在还在不在。那条河呢,也被预制板封死了,作为下水道在黑暗中流淌着垃圾和剩饭残羹。我们透过大院的铁栏栅看去,庄严整齐的办公楼前的广场上贴着方方的两大块整整齐齐的草坪。听说还是进口的,一平米很贵。
落叶的街道
我一个人穿过这条寂静的街道,走着走着,跑了起来。妈妈!你总会记得,童年的我常常这样奔跑着穿过林荫道回家,大声地喊着你,拍打着门。妈妈,你总会在开门时,朝我身后看一眼──妈妈,街道上没有一个人。
那时候,整条街只住着我们一家人。街对面是政府机关,东面是工厂。但我们看到的全是围墙和窗户,黑乎乎的,长年不曾擦拭,不曾开启过的窗户。没有人。沥青街道漆黑干净,人行道平坦寂静。街道和人行道之间是高大浓密的杨树和柳树,渠水淙淙。没有人。放学我和同学们在街口分手后,独自踏上这条清凉阴密的街道。走着走着突然跑了起来……有时候慌得连书包和画板都甩了不要了,没命地逃回家,上气不接下气。好半天才缓过来,这才跑回去捡书包。
妈妈,那时候我一定发现了什么。我一个人穿过那街道,看到树叶纷纷扬扬地坠落,人行道上铺了厚厚一层,从来没有人打扫过。后来街道上也铺了厚厚一层。妈妈,那时候我想到,这条街可能被彻底抛弃了。我想到全世界都在欺骗我们一家人。可能所有人都离开了富蕴县,离开了新疆,全走掉了,后来又离开了地球。为了一件不能让我们俩知道的事情。就在我和同学分手后的那几分钟之内,走得一个不剩。好像全世界事先约好了,预谋准备了一万年似的,只有我们一家人什么也不知道……说不定只有我什么也不知道。说不定你也走了,妈妈。说不定这道路尽头的我们的家也是空的。说不定全世界就剩了我一人……并给我错觉,让我认为其实从来就只有我一人……好像曾经热闹过的种种情景全是我一人睡着时的梦境……妈妈……我狂奔在童年里,却怎么也穿不过那条街道。落叶无边飞舞,是我一生中见过最奇异的景象。那落叶并不是南方的春天里才会有的那种。南方的落叶,虽然也是金黄的,灿烂的,但那种金黄灿烂是经历了生命的完全燃烧后的遗容,它们是枯叶。它们煎熬过整个冬天,在黄梅雨季的泥泞中被蹂躏碾轧。而这些叶子不是,它们分明是娇嫩滋润的,它们是有分量,有生命的。它们飘落的时候似乎还在生长。拾一枚在手中,仍感觉到水分在指间流动,顺着叶脉的河床向四面八方奔淌。把它从中间撕开,似乎能感觉到它因疼痛而战栗。用指甲在上面掐出一道道弯月的痕迹,指尖便触到了血液才有的潮湿。这落叶厚实而有弹性,是一块多么健康的肌肤!我把它揉碎,来回使劲揉搓,于是满手的残渍郁气,呻吟声四下传来。我拔腿就跑……无论在什么地方,我都不曾感觉到在那条无人街道上所感觉到的那么多的注视!四处充满了眼睛,众目睽睽之下,我失声痛哭!街上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同我站在一起,无畏地迎上那些目光……妈妈,当我抹着眼泪跑回家,我想到这世界的生命可能要被另外的生命形式所代替了,而我将成为仅存的一个。在这些永远无法沟通,永远不能共同生活的生命形式中间,被孤立,被无所忌惮地剖析心灵,以及心灵深处的所有爱情、愿望、悲伤和最重要的一个秘密,被制作成标本,像墓碑一样去纪念一场梦境……妈妈,假如这世上只剩我一人,会不会就像我一人独自从这世上突然离开一样;就像我一个人从一个地方去向另一个地方;就像我一个人独自承受全世界的安静,并且一个人,独自为全世界伤心。
妈妈……
那条落叶的街道,似乎飘落的全是我身上的叶子,似乎要把我完全暴露出来,又似乎要把我掩埋。那么多鲜艳的、娇嫩的叶子,刚刚从青涩羞怯的绿色中褪出灿烂的笑容,便纷纷从高处跳下,向我扑来……妈妈,你看满天都是啊,满地都是啊!整条街像是在挽留我前进,一只又一只的手在面前摇摆,在身后扯拽,在脚下一次又一次地把我绊倒……妈妈,我日日夜夜穿过这街道向家中跑去,推开门,看到你立在房屋中央,微笑着,也在飘落……妈妈,那条落叶的街道,就这样从我童年中穿过,却不知通向的是未来生活的哪一处,哪一个日子。我走在这条街上,像是在永远地,不停地离开。我跑跑停停,走着看着,扔掉书包,扔掉游戏,扔掉口袋里的零食。最后扔掉鲜艳的外套,扔掉胆怯的抽泣──像一棵树,大把大把地扔着叶子,我大把大把扔着童年。妈妈,童年的一切就这样飘落。街道的尽头,指向是什么的尽头?
妈妈,你总会记得,有一次我在街道上跑着跑着,突然停了下来,像撞上什么了似的;又像刚刚和谁擦肩而过,回头久久地张望……那一天我没有回家。你去找我,看到我在落叶间,展开手臂,正在飘落……房子破了
我对那人说我家房子破了,他说:“哦。”我告诉他是怎么破的,他说:“是吗。”我向他形容破的程度,他说:“我的天。”
然后我们道别。我转身去一家小旅店开票。服务员给打开房间,然后带上门出去,我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最后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一头扑在床上痛哭──妈妈啊……房子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