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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这样的生活(1)

外婆在风中追逐草帽

风把外婆的草帽吹走了,我伸出手去,做了一个抓住它的姿势。群山、森林、草甸便突然远去……我从梦中醒来。

我又在梦中睡去。越过巴山蜀水,去到一个叫“四方坡”的地方,一个叫“放生铺”的地方,一个叫“千人堆”的地方……盘山路一层又一层,一圈又一圈。从染坊垭口走下去,有一个村庄桃花似海……然后又是蓝色的额尔齐斯河。阿尔泰群山间升起明月,恰娜曼骑着马,从山谷尽头缓缓过来……外婆,我夜夜不得安宁,夜夜与梦境纠缠,辗转反侧,泪眼盈盈……还有一个北方崭新寂静的城市,宽广的街道上行人寥寥,气派的医院,浓重的药味,穿梭忙碌的白衣人,冰冷的CT室,白的病房,白的床……外婆,我在这寒冷的夜晚拥紧被褥,离你两百公里,替你深深地感受陌生,替你防备地看着世界,替你不停地怀想故乡,外婆……如果这是你的家乡,那么今夜你起身,推门出去,看见的必是青瓦青砖的天井,深暗的阳沟里长满秋苔。你走出巷子,去向对门竹林,看到胡家幺妹背着竹篓走过,对面秋秋婆正坐在自家晒坝,笑对一窝鸡娃……可是,你四周都是病人,门开开关关,人进进出出,空气里纷扬着你永远无法理解的异域他乡的话语,光怪陆离的仪器被推进推出。外婆,这个世界多么陌生冰凉。而此时在故乡,鲜艳的红橘怕是已经燃去清晨的薄雾。冬季在天涯。

八十六年!外婆,八十六年的日子里,在那个四季长青的村庄,你如何一天一天缓慢地度过?八十六年,与晚霞熄灭在黄昏,与晨钟缠绵在清晨。在童年中滋生出青春,在爱情中一日日老去。八十六年啊,让一个女子的一生如此漫长,如此安详。这八十六年如此强大,以至于在你八十六岁高龄那年离开故乡去到遥远的新疆后,便再也不能转回了……外婆,我记得那顶草帽是你在故乡时就戴上的,一直戴到阿尔泰大山脚下。在北方那个偏远闭塞的小城,你的草帽在街头巷尾固执地强调着你是一个异乡人。你不愿意摘下草帽,后来又戴着它走进阿尔泰群山深处;戴着它,看北方山群壮阔巍峨,看森林浩荡起伏,看雨天洪水的肆虐,看六月飞雪的神奇。我们常常看到你一个人拄杖蹒跚而行,沿河边的小路来回走动,出神地看着远方。外婆,那时候我们真难过……我们看到,你对这个世界的惊奇,其实就是你的寂寞……我们把你从你熟悉的家乡带走,却不能给你安稳的生活。我们的房子总是漏雨,我们没有办法弄到新鲜的蔬菜,还有你所习惯的猪肉,你吃不惯牛羊肉……我们又总是很忙,总是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分担更多的家务……外婆,我们流着泪回顾那些日子,总是看到你戴着大大的草帽,身子单薄瘦小,走在群山森林间,又像是走在故乡的一条田埂。

那一天,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顷刻间风雨大作,冰雹连连。整个帐篷的篷布被掀开了,南面山墙的棚布也在风中被撕裂了一大块。妈妈不在家。我们祖孙俩艰难地抢修。床单、家袋子、纸箱、柴禾、木板、碎布……能用的全用上了,能想到的办法全试着做了。我沿着柱子爬到帐篷顶端,去拉扯一块被风掀开的棚布。却怎么也拉不动,心中一片无望与悲伤。这时回过头来,看到外婆的草帽被风吹走了。

我站得很高,只能遥遥伸手去做一个抓住它的姿势。然后又缩回手来,捂着脸哭泣。

我越哭越厉害,泪眼朦胧地看着外婆在风中追逐草帽。看着她急赶慢赶,追过了叶尔肯家的毡房门口,追到了河边,又摇摇晃晃地过了独木桥,一直追到河对面无边的草地上,一直追啊追啊,似乎会这样一直追下去,永远都不回来了……外婆,是不是从那一天起,我们就已经把你永远地留在山里了?而此时,你正躺卧在离我两百公里以外的病床上,烦躁不安地面对陌生的一切,像孩子一样孤独、紧张、害怕。你头发蓬乱,双手死死拽着被角,一直拉到鼻子以上,只露出一双眼睛,怀疑地打量这个世界。外婆,你病了,却仍然那么倔强,你的灵魂仍然戴着草帽。

而我们,却永远也不会有那样一顶草帽,用来抵抗生活的天降之物。我们早已成为随波逐流的人了,一任生活把我们带向任何一个未知的远方。我们早已习惯于接受和忍受。我们还年轻,还没有八十六年这样漫长的一段时间用来坚持一样东西。我们今后放弃的可能会更多。

外婆,我又将睡去,不知今夜的梦,又将如何……什么叫零下42度

就是穿着厚厚的棉皮鞋,也跟光脚踩在冰上一样。

就是“冷”已经不能叫做冷了,而叫“疼”。前额和后脑勺有那种被猛击的疼痛。鼻子更是剧痛难耐,只好用嘴呼吸。而耳朵似乎已经硬了。

两眼更是被寒冷刺激得泪流不止,泪水在严寒中蒸腾。眼镜镜片模糊一片,很快蒙上了抹不掉的冰凌。金属的眼镜架子被冻得估计比冷空气还冷,偶尔触动一下太阳穴或脸颊,就刺痛得像有铁锥子往那个地方扎。我取下了眼镜,没一会儿,没遮没拦的眼珠子又给冻得生痛,只好飞快地眨着眼睛前进,靠事物留在视网膜上那一个个短暂瞬间辨别道路。走过两条街后,终于完全闭上了眼睛,心里从一数到十,就睁开迅速看一眼,再闭上眼从一往十数。

就是手指都伸不直了啊!

就是在那样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母亲……尤其是想到自己要去的地方仍那么遥远……

尤其是想到那个地方将更为寒冷……

尤其是想到这条寒冷之路今夜还要没完没了走下去,这种生活还要一点一点过下去……就是在灯火平静之时,在空寂洁白的街道上,推着满满一板车锅碗瓢勺,箱笼被褥──全部的家当,独自行进在寒流之中。推车所使出的力气似乎也被冰封、冻结了,凝固在满车家什上机械向前。这一车黑乎乎的东西沉默在行程中,敏锐感应我的每一阵悸动、孤独、害怕,以及想要放弃……就是走着走着,在一幢房子的一扇窗下停步,抬头望着,想起往事……那些同样寒冷的日子里,我们被皮大衣从头裹到脚,坐在马爬犁上飞驰在雪野中。马蹄溅起的碎雪漫天飞扬,我们背靠背蜷在爬犁上,路两边堆起的雪墙高过人头……我们唱起了歌,赶马的人满头大汗,解下脖子上的围巾转身递给我……路过一个电话亭时,终于忍不住,丢下车跑了过去。电话拨通却没有人接,“嘟─嘟─”的声音像一串省略号省略进夜的最深处……我擦干了眼泪。

就是一切已经过去了啊!

就是我仍然还在这里……

是我仍然还在等待噩耗前来……

还有更为寒冷的一点希望,还有更为漫长的一段生活。

还有那个等候在黑夜深处的新家──

还有四条街──

还有三条街……

还有一条街……

还有最后几十米……

我瑟瑟松开手,放下推车飞奔而去,拉开没有上锁的门,扑进去哭泣,妈妈……我找出一根蜡烛点上,把车上的东西拖到门口,又一一搬进房子。没有门栓,我四处找根绳子把门从里面绑好,然后把屋角那个填满破土块烂木头的炉灶收拾干净,划着一根火柴升起了炉子。我围着这熊熊燃烧的火炉取暖,很快暖和过来。我以为冻僵的部分会因苏醒开而麻痒剧痛,可始终没有。室内温暖如春,我感觉到困意。我站起身去提水,转身却滑了一跤,重重摔在满地厚厚的坚冰上。我趴在地上流下泪来,并亲眼看到这泪水一滴滴落下,瞬间冻结在冰面上。我终于哭出声来!这世界仍然在寒冷,在我已经没有办法感觉到的地方,已经没有办法感觉到的地方──继续寒冷……牛在冬天

我端着满满一纸箱子垃圾,向马路尽头的垃圾堆走去。半路上,路过的一头牛看了我一眼,然后立刻两眼发光!当时,我还以为只是错觉,也没管那么多,继续往前走。那牛则从栏杆另一边绕过来,寸步不离跟着我,而且愈发加快了速度,想超过我。真是奇怪。远远地,马路南边又有两头牛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现了我,也争先恐后跑来了。我扭头往东边看,不知什么时候又跟上了五六头。真有些急了,不禁加快了步子,后来干脆小跑了起来。后面的牛越跟越多,也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好像半个喀吾图的牛都从各个旮旯集中过来了,浩浩荡荡,追着我狂奔。我魂都骇飞了,回头瞟一眼,一大片又尖又硬的牛角,乱纷纷的牛蹄子。我大喊:“这是怎么了!咋回事?”马路上人虽然不多,三三两两的也不少,都隔了篱笆冲我哈哈大笑。我也来不及去恨他们了,魂飞胆裂,还没冲到垃圾堆就“啪”地把垃圾扔了,箱子也不要了,人也不停住,直直地冲向垃圾堆,冲上垃圾堆,冲过垃圾堆,头也不回向对面的雪野跑去。远远地又听到有人在大笑,我气喘吁吁回头一看,奇怪,追兵一个也没了,比突然跟上我时还要突然。再看,它们正扎扎实实围在垃圾堆边起内讧。好像在争抢什么东西,你拱我刨,撕抢追抵,好不热闹。这时有一头牛左右突围,杀开一条血路冲将出来,嘴里牢牢衔着它的战利品──我恍然大悟,那是我用来装垃圾的纸箱子。

我就那样站在茫茫雪原上,远远看着百牛奔腾,追逐前面的那头心犹不甘的牛英雄──就跟追我时一个架势。

经常被这种情景打动的还有我外婆。她刚从南方来,哪里见过这等场面!每每唏嘘不已,一有时间就在柜台里东倒西腾,腾出不少空纸箱,跑出去喂牛。没办法,她信佛,很有好生之德。这下好了,整条马路两边的门面房前,就我家门口聚集的牛最多,整整齐齐一直排到三岔路口,脑袋齐刷刷冲我家大门望着,门一开便闻风而动。我家哪里有那么多纸箱子喂它们啊?

牛在冬天实在可怜,一夏天狠积狠攒的大块肥膘,不到两个月便消得屁股尖尖,一身骨架子。只好咬紧牙关,熬到夏天再报复般地猛吃几个月。如此一张一弛,反差剧烈,弄得牛可能想不通世界到底咋回事,既然有暖和碧绿的夏天,为什么又会有积雪覆盖、寒冷漫长的冬天呢?因此我们这里的牛都非常神经质,非常吓人。

有一次我一推开门就迎面撞上一头牛,它往前走了一步,就把我死死堵在门口,出不了门。它的牛角直直硬硬地戳着,牛眼一动不动盯着你──我上门讨债也以这样的眼神看过人。于是我也不动,静静望着它,两下较劲。却实在不是它的对手,很快败下阵来。我目光的神威只能维持一分钟,久了便虚了,不由自主换了苦苦哀求的神情:“你咋还不走?求你走吧?”──它仍牛眼炯烔,意味深长。若是个人,我一把推他个转身就出去了。可它是牛,几百公斤的东西,还长得有角……我妈才可笑,不过,也可能在逗我们开心,她在那儿一个劲儿说:“喂,你后面是什么?快看,看你的后面……”──它要是能上当,它就是天下最聪明的牛。

反正死活不走,于是门也没法关上,房子里白气腾腾,越来越冷。

至于后来怎么解决的?还是纸箱子的功劳……

我妈一个劲儿地埋怨外婆,说都是她把附近这一带的牛全惯坏了,我家简直成了牛的慈善机构。

后来我妈又埋怨本地的哈萨克老乡不好好喂牛,都太懒了。此言一出,引致众愤。她缄默,但还是没办法相信外面那些整天到处转悠的牛全是喂过的。它们总是在冰天雪地中不安地四处拱嗅,甚至啃吃自己粪便。真是饿疯了。我外婆叹口气,又去翻天翻地找纸箱子。

有时候,有了空箱子,附近却一时不见牛踪,她老人家就冒着零下二三十度的大冷天,满村找牛。找到了扔过去就赶紧往回跑。自己冻得不行不说,还让牛们为此起内讧,打群架。我妈说:“就把箱子撂在门口,等它自己来吃嘛。”我外婆一想也是。可到了下一次,还是忍不住跑出去,大老远亲自送到牛嘴边。亲眼看着被施予者接受自己心意是不是很快乐?冬天太冷,除了这个,她很少有出门的借口。外婆多么寂寞。

我们老家的黄牯牛啊水牛啊都是要犁地的,她从来没有见过新疆的牛干过活,甚至连牛车都没见过一辆。于是,她认定新疆的牛一定是因为好吃懒做才落得如此下场!你看,三九寒天还流落街上没人管,自己四处找吃的。到处是冰雪,皑皑到天边,哪有吃的!而牛一个劲地长流透明的涎液,她则认为是它们感冒了,类似于人流清鼻涕。她都不知道牛皮有多厚。迟暮的老人,总是会像孩子一样天真。

我常常在一旁悄悄观察我外婆和我妈与牛之间的——暂且称之为“交往”吧。我知道她们对万物始终保持着一种天生的亲近,却不能明白这亲近从何而来。为什么我就没有那样的亲近感呢?是不是每个人到了一定年龄后就会顺着从原初走出的路再走回原初?衰老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是一种什么样的冬天?我每天看着我妈进进出出都在与门口的牛自然而然地打着招呼,别人可能只会觉得她是一个天真风趣的人。而我,则总会想到冥冥之中类似于因缘的某种事物的作祟。细想之下,不禁恐怖——患得患失的恐怖。母亲离我多么遥远,好像分别处在夏天与冬天。很多时候我都感觉不到她,就像感觉不到一头牛在冬天所能感觉到的那些。

我猜想牛在冬天一定比夏天想得多点。在冬天里,牛们因饥饿而更加寒冷,因世界白寂而惶惶不安,于是它们失去了夏日的天真驯和。其实我们也不喜欢冬天,我们被重重大雪困在这个山脚下的村庄里,焦躁、沉闷,围着室中炉火,想着春天。牛在冰天雪地中四处徘徊,就像我们在深暗的货架柜台后面一整天一整天地静静坐着漫天冥想。冬天多么漫长难熬,牛在身边走来走去,我想它们所寻找的可能不仅仅是食物,还有出口,通向暖和天气的出口。然后我们就跟着它一起走出去。

呵呵,其实我们还是挺喜欢牛的,如果它们其中的一个后来不偷吃我家储存在门楣上的芹菜和大葱的话。放那么高,亏它也能够得着!我妈气得要死,那天她几乎围着喀吾图把它撵了一大圈。回家后我们就只好吃咸菜炖土豆。从那以后,那头牛就经常来,长时间翘首往我们家门上观望。可惜再没有这样的好事了。但它还是来,一直到春天为止。我们谁都没想到冬天里的绿色食品如此强烈地刺激了它的记忆──第二年冬天它还来,还那样吓人地仰着脖子往我家门楣上看。

花脸雀

我实在看不出那种鸟的脸花在哪里,甚至连它们的脸长得什么样子都看不清楚──它们在沼泽上左跳右跃,上突下闪,急匆匆地来,慌忙忙地去。

外婆一看到这种鸟就像小孩子一样又惊又喜:“花脸雀!花脸雀──我们放生铺的花脸雀怎么飞到这里来了?”

放生铺──她的故乡,她九十年的生命里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地方。

我去过放生铺几次。也知道那个四季长青,松柏满坡的地方的确有很多鸟,但实在想不起其中还有一种叫做什么“花脸雀”的……在那个地方,每天早上鸟叫跟吵架似的热闹非凡。

沙依横布拉克的鸟也多,但啾叫声却寥寥的,没办法,山野太广阔了,发生其间的任何声响都会被拉得一声远离一声,显得惊惊乍乍而稀稀落落。

那些鸟更知道怎样去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