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绘画中无论是萧瑟的荒江、丛山中的苦旅,还是春光中的飞鸟、危崖上的雏鹰,只要是传世佳品,都会包藏着深厚的人生意识。贝多芬的交响曲,都是人生交响曲。
——《艺术创造论》
一直觉得朱耷有些神秘,了解多了,就觉得他有些传奇,他的神秘与传奇往往令人无限遐想,古今作家也不止一次用其为题材来进行创作。他的神秘和传奇主要体现在他的身世与画作上。
朱耷,为明太祖朱元璋第十六子朱权的九世孙。出身于明朝天启六年(公元1626年),卒于清康熙四十四年(公元1705年),享年80岁。姓朱,名耷,字法崛,号刀庵、雪个、个山、灌园老人、驴屋、八大山人等,一生用过的名号多达五十余个,其中,以“八大山人”的名声最为显著。朱耷天赋很高,从小受祖辈的艺术教养,8岁便会写诗,11岁就能画青绿山水,年少时能悬腕写米家小楷。19岁那年,清兵入关,他遭受国亡家破之痛,忧伤悲愤之情无处发泄,由口吃而佯作哑子;后来又隐姓埋名,削发为僧,过了十三年的僧侣生活,同原济(石涛)、髡残以及弘仁合称“清初四高僧”,是四僧之冠。还俗后不久,在江西南昌修建青云谱道院,韬光养晦,取名朱道明,字良月,号破云者,这样一些名号都寓有怀念明王朝之意。
在《绝境回来》中,余秋雨先生曾说过“艺术的真正大气,产生于绝境。这种绝境倒未必是饥寒交迫、生老病死,而是生命中更为整体的荒漠体验和峭壁体验。放逐、撕裂、灭绝、重生,这才有了彻心彻骨的灼热和冰冷,这才会知道人世间最后一滴甘泉是什么,最难越过的障碍在哪里”。因为朱耷处在国破家亡的年代,作为明皇室的后裔,悲伤之情自然是溢于言表。与此同时,这也造就了其沉郁、孤僻、怪癫的个性,加上当时政治上的高压,朱耷能做的也就是潜心于艺事,并且在艺事上尽情发泄对清统治者的不满,最终成为了明末清初时著名的画家。
朱耷的画常常以一些残枝、怪石、怪鸟、丑鱼为内容,孤高冷峻,遗世独立。所呈现的是一个“地老天荒般的残山剩水……”动物入其画内,往往白眼向上。尽管这样的绘画风格常常让人叹为观止,称赞不已,却总是给人某种冷漠与虚寂的感觉,仿佛天地都在沉沦,那画作当中所传递的傲气给人心灵上的震撼。对朱耷的画,余秋雨先生有他自己特有的评价,余秋雨先生认为“这些鸟鱼完全挣脱了秀美的美学范畴,而是夸张地袒露其丑,以丑直锲人心,以丑傲视甜媚。它们是秃陋的,畏缩的,不想惹人,也不想发出任何音响的,但它们却都有一副让整个天地都为之一寒的白眼,冷冷地看着”。可谓“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为旧山河”,“想见时人解图画,一峰还写宋山河”。可以看出朱耷是寄情于画,用书画来表达自己对旧王朝的眷恋。余秋雨先生看中的恰恰是朱耷那种体现在绘画中的强悍的个体生命特征。
以小说与散文闻名的作家峻青,和余秋雨先生的观点很相似,他在《青云谱》中,重点品评了朱耷用以体现其民族气节的绘画技巧,通过他对朱耷画风、题跋、款识的解说点评,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不屈不挠的遗民和艺术家的形象。再追溯得远一些,清“四僧”之一的石涛大师曾称赞朱耷的艺术境界:“眼高百代古无比,书法画法前人前。”如此高的美誉,世所罕见。
事实上,朱耷的画,浸润了极为浓郁的个人悲剧意识,弥漫开去的是对世情的沧桑与感悟,是一种浮世的悲凉。
朱耷一生,绘画、诗词、书法、篆刻等无不擅长,主要从事书画创作,极富个性与创造性,绘画精于花鸟、山水,尤以花鸟著称于世。他的花鸟继承了明代陈淳、徐渭写意的技法,可是画风比陈淳更为冷峻清逸﹔比徐渭更加狂放怪诞,寓意也更为深刻,并达到了“形神兼备”、“笔简形具”的境界。
朱耷绘画主张一个“简”字,通常以极其精简的笔墨表现复杂的事物。在他笔下,不管是小鸟、小鱼、小鸡,或是一花、一木、一石,寥寥数笔,仿佛已到了不能再少一笔的境地了,可是却可画出对象的立体感,十分生动,这在他的花鸟画上非常突出。当然,他的简笔花鸟画并非凭空臆造的,而是画家通过对大自然的精细观察,将真实形象进行加以高度的概括,再进行艺术的夸张而创的,做到了“笔不工而心恭,笔不周而意周”。此点,是任何一位古代画家都难以企及的。就像清代戴熙所说的:“画在有笔墨处,画之妙在无笔墨处。”笪重光也说:“无画处皆成妙境。”朱耷通过非常简洁古拙的手法,因心造境,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
朱耷的构图多“截枝式”,往往形象怪异,几乎都不顾法度,信笔狂涂,这已形成了朱耷艺术上的一大特色。就其花鸟而言,朱耷擅画松、荷、石、鱼、鸟,他画的荷,和之前画家有着明显区别,他笔下的荷,不重花而重时,写其舒转自如、临风摇曳的风姿﹔他画的松,高古奇崛,丑中见美﹔他画的鱼、鸟形象夸张,经常将鱼、鸟的眼睛画成方的,眸子点在眼眶边,白眼朝天,冷光逼人。他有一幅画作,画中仅仅有一两条游鱼,别无其他,留下来的空间仿佛也成了一片汪洋大海,烟波无尽,并留给观者无尽的想象﹔他的山水构图也别具一格,经常绘“残山剩水”的景致,却可以表现出旺盛的生命力。
朱耷凭借一支笔,不管从立意、构图或是题诗、落款都充分表达了他对国破家亡的难言陷痛以及凄凉悲愤的心境,并且宣泄着他对现实强烈的不满,他曾经作《牡丹孔雀图》题有一诗:“孔雀名花雨竹屏,竹梢强半墨生成。如何了得论三耳,恰是逢春坐二更。”画面是两只丑陋的孔雀,尾拖翎毛三条,站立在不稳的石土,用来讽刺清王朝。除此之外,他的落款也是别具一格,含意深刻,题时把“八”和“大”、“山”和“人”紧连在一起,写成“哭之”或“笑之”的形象,寓有哭笑不得之意,表达了其愤世嫉俗,可是又无可奈何的心情。余秋雨先生曾因此呼吁现在的画家:“请从精致入微的笔墨趣味中再往前进一步吧,人民和历史最终接受的,是坦诚而透彻的生命。”
朱耷的书法也是标新立异,有很高的成就。山水画大师黄宾虹曾以为朱耷“书法第一,画第二”。早年朱耷的书法学欧阳询的楷书,行书师从黄庭坚、米芾、董其昌,之后又临摹钟繇、王羲之的法书,晚年的时候善用秃笔,布置大小参差,线条粗细均匀,刚劲内敛,流畅圆润,处处表现出傲岸不驯的笔致情态。他的简笔写意花鸟画,以独特的面貌,开一代新风。他的书法也和他的绘画风格相似,非常简练,其在许多绘画作品上的款跋,相当精彩奇巧。比如在绘画布局上发现有不足的地方,有的时候会用款书云补其意。八大山人也能诗,因此他的画就算画得不多,题上自己随兴发挥的诗句,意境也就充分了。
朱耷的书画对后世有着深远的影响,郑板桥、张大千、齐白石、潘天寿、弘一等都受其熏陶。郑板桥曾题过这样的诗句评价朱耷的书画:“国破家亡鬓总皤,一囊诗画作头陀,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水多。”可以看出,朱耷的艺术格调已是超越了“崇形”与“求神”,而达到了“追意”的境界了。在《艺术创造论》中,余秋雨先生说过“杰出的艺术,必须超越对真实的追索(让科学沉浸在那里吧),也必须超越对善恶的裁定(让伦理学和法学去完成这个任务吧),而达到足以鸟瞰和包容两者的高度。在这个高度上,中心命题就是人生的况味”。
朱耷的艺术风格,到现在依然是中国画坛上的一个高峰。因其在中国美术史上有着特殊的地位,后人临摹的很多,其中张大千临摹水平最高,很多作品几乎可以乱真,而且骗过了很多鉴定家,至今有的作品还被世界各地的博物馆所珍藏。
穿过历史的时空隧道,我们似乎看见一身道士打扮、脸色清癯的朱耷静坐于团蒲,焚香净气,“图书自仙室,山斗望南都”,“谈吐趣中皆合道,文辞妙处不离禅”。朱耷奇特的人生遭遇以及独立的人格、自由之性灵,是他独特绘画风格形成的原因,并且也是后人仰慕与怀念他最主要的根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