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7月,金庸应邀访问内地,享受国宾式的“最好待遇”,细读他返港后发表的谈话,会感到他对邓小平和内地政权有一种绝非客套而是由衷的认同与归属感,他坦承对邓“一直很仰慕”“一直很钦佩邓小平的风骨”,这都是真心话。①有人说:
数十年来,读他的报章,或有一种举头望月的感觉,其阴晴圆缺,视节令而定,初一十五,并不一样。
① 《解放月报》1988年第12期,18页。
而按他的解释,又或可用另一个形象的角度以譬喻:读他的报章如在一日之间仰观天日,可见日头于晨在东,于午居中,于暮而又西坠,而未知转动的是观日者足下的大地,而非太阳本身。理想与宗旨,应是毕生追求的精神太阳,永为光与热之所寄的恒星。望月与观日的两派理论,各有所据,最后的公论,大概要交给历史去仲裁。①
金庸说:“我的立场就像一双笔直的筷子,从来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桌子上摆放食物的圆盘。”
其实,他对内地的看法是有思想脉络可寻的。1972年3月1日,他的《明报》社评一直没有引起注意:
我们并不期望中国成为资本主义国家。事实上,资本主义有重大缺点,中国改行资本主义,绝非广大人民之福。而实行民主自由的社会主义制度,只有增加全体人民的幸福,而决不会减少。我们热切盼望中国沿着这条道路……
这就可以理解他的大中国情结不仅是民族主义的选择,同时也是他对社会主义的价值认同。他认为,“平等的社会主义、自由的民主主义、仁爱的人文主义,这种三结合,终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成就”。②作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金庸“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古老模式中不断地寻求着内心的平衡。然而,他也未能克服一种常见的弱点,在忧患中能保持清晰的判断和危机感,并有所承担,在安乐中却不能自持……”③
香港专栏作家陶杰比较金庸与张爱玲、高阳,同样是士大夫家族出身,只有金庸跳出了旧中国的窠臼,得益于香港的独特条件,右手写小说,左手办报纸,把中国古典文化与西方电影娱乐结会,创造出举世无双的想象世界,且把一家华文传媒办成了现代企业。①其实金庸同样受到这个家庭背景的限制。他身居英国治下的香港,精通外语,读过大量外文书,并翻译过罗素等人的著作,有机会接触先进文明,但他终究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人,身上有类似古代士大夫那样根深蒂固的“忠君情怀”。“查良镛常被人推崇为学贯中西,但实际上他是非常传统的中国知识分子,一个有优异外语能力的报人却潜心于古代题材的武侠小说创作近二十年……他对《明报》的治理并无多少西方企业精神可言……”已故文学评论家胡河清一语洞见:
① 《明报月刊》1992年4月号,12页。
② 《最最伟大的三结合》,《明报》1973年4月22日。
③ 牧夫《渣甸山的黄昏——查良镛的权力、事业和家庭》,《解放月报》1988年第12期,18页。
金庸出身在一个破落的旧贵族家庭。他们都具有深远的家世感,从而从遗传密码和贵族生活方式中摄取了大量关于中国士大夫文化的隐蔽信息。同时“破落”又使他们降入中国老百姓的生活之中,领略到了民间情感生活的深广天地。②
2005年1月,有记者在杭州采访金庸时说:“你晚年经常出席各种地方政府举办的活动,有评论说是‘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对此他并不在意。“呵呵,说我和高层的人还是有很多交往,是吧?这句诗吟得很好。还有句话是说,隐士你隐在哪里?终南山。为什么隐在终南山?因为终南山离长安近,说明你心不忘朝,还是想跟大官交往。”③
金庸是香港的产儿,更是20世纪中国大变动时代的产物。如果离开了这个剧烈颠簸、大起大落、至今还在转型当中的时代环境,我们无法接近他的内心,理解他每一步的选择。金庸是个典型的中国人,他之所以受到那么多华人的喜欢,不是无缘无故的。他活得很真实,他的复杂也是其内心真实的呈现。他多次表示自己一生经历极复杂,不愿与人分享内心,“写自己的事情,坏的事情自己不大会写的,一本书全部讲我自己好的,那这本书就是假的”。④
① 《明报月刊》2010年10月号,32—33页。
② 《金庸小说的情感系统》,《胡河清文存》,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195页。
③ 《中国新闻周刊》2005年第3期,29页。
④ 《时代周报》2009年1月12日。
三、入世与出世
在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年头,金庸一手写武侠,一手写社评。陈平原如此论述:
即便小说家无意影射,政论家的思路也不可能严守边界,不越雷池半步。……同时写作政论与小说,使得金庸的武侠小说往往感慨遥深。撰写政论时,自是充满入世精神;即便写作“娱乐性读物”,金庸也并非一味“消闲”。理解查君的这一立场,不难明白其何以能够“超越雅俗”。儒道之互补、出入之调和、自由与责任、个人与国家,在金庸这里,既落实在大侠精神之阐发,也体现为小说与政论之间的巨大张力。
金庸小说的背景,大都是易代之际(如宋辽之际、元明之际、明清之际)。此种关注国家兴亡的思路,既有政论家的人生感慨,也有“乱世天教重侠游”(柳亚子诗)的现实考虑,还包含章太炎、周作人所说的纲常松弛时思考的自由度。①
这里面也包含了金庸早年的乱世经历,他的人生体验和思考。他说自己的作品“反映了世间的人生真实”。他有人道的关怀、侠义的倡导,通过郭靖等人物体现了中国传统的儒家精神。某种意义上,他洞悉人性的幽微变化曲折,写出了人性的复杂与丰富,他一贯认为表面上的善可能恰好是恶,表面上坏的却透出人性中美好的一面。金庸的思想、价值主要是儒家式的,尽管对道家、佛教的观点也有不少肯定。他的《鹿鼎记》最后回归了“忠君爱国”的立场,着意刻画康熙这个圣君明主的形象。在这个意义上,韦小宝仅仅是个插科打诨的陪衬而已。这是儒家历千年不衰的理想,从郭靖与襄阳城的共存亡,到金庸在康熙身上寄托自己的政治和人生理想,那只能是儒家的、人世的,而不是道家或佛教的、出世的。
① 陈平原《超越“雅俗”——金庸的成功及武侠小说的出路》,金庸学术研究会编《名人名家读金庸》,258、261页。
虽然金庸自称“从小就对范蠡、张良一类高人十分钦仰”,最羡慕他们功成身退,他笔下的主角从陈家洛、袁承志、杨过、张无忌到令狐冲几乎都在大吵大闹之后悄然归隐,连韦小宝也是如此。但对他而言,出世是虚,入世为实,入世才是真的。与列夫·托尔斯泰这样具有深沉博大、悲天悯人的宗教情怀的精神巨人不一样,金庸缺少超越性的追求,他是世俗中人,属于红尘,而不属于天国,他的神话只是在商业社会中取得成功的又一例证。
金庸登上香港富豪榜,1987年创刊的《资本》杂志将他排名第二十七位,是百人名单中唯一的作家(报人中,胡仙及《成报》《东方日报》的老板都在他的前面)。1991年,他再次名列《资本》杂志180多人富豪排行榜的第六十四位。
身处商业社会,人对金钱的欲望几乎压倒一切,很少例外。即使农业文明时代的范蠡也是带着西施弃政从商,变成了富甲天下的陶朱公。在功成名就之后退出江湖,飘然而去,道家式的归隐向来只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梦,更何况现代社会早已没有可以耕种的桃花源,可以垂钓的富春江。对金庸而言,人生的切肤之痛早已远去,佛经至多能成为茶余饭后的灵魂慰藉。少年时代颠沛流离,饱经动荡与忧患,使他“一直渴望恬淡安泰的生活”,这一切自在情理之中。他所有的选择,几乎都可以在这里找到真正的根源。直到晚年金庸依然精明,他与北京三联书店合作十年以后提出的三个续约条件,无非为了一个“钱”字。表面的佛、道、隐等出世的话语,掩盖不住骨子里对现实利益的在意。
1981年,李敖发表《我是“善霸”我怕谁》一文,对金庸提出质疑:
1979年我复出后……金庸为国民党捧场,跑到台湾来。有一天晚上到我家,一谈八小时。……他特别提到他儿子死后,他精研佛学,他已是很虔诚的佛教徒了。我说:“但大体上,无不以舍弃财产为要件。……你有这么多的财产在身边,你说你是虔诚的佛教徒,你怎么解释你的财产呢?”金庸听了我的话,有点窘,他答复不出来。他当然答复不出来,为什么?因为金庸所谓信佛,其实是一种“选择法”,凡是对他有利的,他就信;对他不利的,他就佯装不见。其性质,与善男信女并无不同,自私的成分大于一切,你绝不能认真,他是伪善的。这种伪善自成一家,就叫作“金庸式伪善”。
其实,金庸自己就曾坦言:
佛教希望人的欲望能尽量减低,最高境界是什么也抛弃掉,连生命也觉得没什么所谓。我离开这境界实在太远了。要我财产完全不要,我做不到;要妻子儿女都不要,做不到;名利不要,也做不到……①
放不下财产、名利,出世自然不可能。但有了这番自白,金庸仍不失坦诚。
他对佛教的信仰并没有超越尘世的网罗,他无所逃于所处的这个特定时空,无所逃于这块天地之间。这不是他个人的悲哀,对一个个体生命来说,他已攀上成功的巅峰,财富和名声、鲜花和掌声笼罩了他整个生命的黄昏。“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透过维多利亚港湾湛蓝的海水,他看到的夕阳依然那样耀眼,但那并不是真实的夕阳,那是与大千世界的悲苦、与亿万男女的欢乐与哀愁无关的夕阳。
儒与道,侠与隐,佛家也好,尘世也好,茫茫人海,无可退隐之地,退出江湖只是一个梦,所以,他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人世与出世之间,他努力寻求平衡,寻找最佳的位置,他的内心深处也许常常无所适从,这是人类普遍面临的问题,不独他一个人如此。
20世纪80年代初,金庸的作品不仅被拍成电影、电视连续剧,还被改编成“武侠话剧”。卢景文执导的《乔峰》在香港大会堂剧院演出,剧终时,台上演员介绍,金庸先生也在这里。“观众热烈鼓掌,长达一分钟之久,我开心得好像飘在云雾一样。”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