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此生再不为他掉一滴眼泪。可是我食言了。
见他如此模样,许久许久不为他掉泪的双眼,汹涌澎湃,如决了的堤,如何都收不住。我握住了他捶打自己的头的手,泣道:“想不起来就不要再想了啊,就算你什么都再想起来了又有什么意义呢!火夕,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再回去了啊!”
“流锦......”火夕愣愣地抬起头来,双眼通红,竟让我看见了他的眼泪。我还想去帮他拭干眼泪,只可惜我的手脚都渐渐地变得透明。看他拼命地想抱紧我,慌乱而绝望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离......你忘记了吗......”
我又哭又笑道:“忘记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原来忘记的人是我......”火夕下巴不停地蹭着我的发,似用尽他全部的力气来抱我,与我低声呢喃,“对,对......是我忘记了,忘记了我们的从前,忘记了我们曾拥有的一切......我忘记了,你是我的妻;我忘记了,我要与你并肩,黄泉碧落都许你欢颜;我忘记了,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离......是我忘记了,我竟然、我怎么能忘了呢?”
火夕茫然而无措地看着我,像个迷失的孩子。
他的泪滴打进我的眼窝,与我的相融合,顺着我的眼角淌下。我勾唇笑笑,道:“那是因为当初我杀了你,再救你回来的时候你还有些没有恢复,留下后遗症了。”
声声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传入耳朵,我循声掀起眼皮看过去,见是画潋扑倒在地上,边嘶声竭力地哭边寻不到方向地四处乱爬。她咿咿呀呀的哭声中,我似乎能够听得见她在用力喊出火夕的名字。
双腿没有了知觉,渐渐化为晶尘,继而是腰腹。我收拾起满心的悲怆,安安静静地笑道:“火夕,下一次,莫要让我在遇见你。不过,兴许再也不会有下一次了。我们,到这里,就算彻底到此为止了。”
“不......我不......流锦,之前是我不对,你要我做什么补偿都可以!但就是,不要再离开我!”
我抬起半透明的手臂,食指点着眉心,忍痛将双目引了出来,与画潋的相交换,道:“我说话算数的。死的时候,就把我的双眼给你。往后你再与火夕在一起,都是用我的双眼看他......”
侧头看着濒临崩溃的琉璃幻境,看见弦衣与大白渐渐恢复了原本该有的神情,我对着弦衣咧了咧嘴。
其实,我很想,再抱一次火夕。没有知觉的手臂费力地圈上火夕的腰,可最终还是没能如愿。就在手臂收紧的时候,闻得“砰”地一声轻响,只感觉整个人四分五裂飘散在了天地之间......
那时,总感觉有人在悲痛欲绝地大喊......但我已听不见他在喊什么,声音熟悉又陌生......
身为一个上古魔族,能做到像阑休这般厉害,并非是与生俱来的。阑休又与普通的上古魔族不一样,他是蛇族,他整个家族都是蛇族。
然,整个家族里,就只有阑休一个能得幸化为人形。其他的家族成员皆是只能维持蛇的形态。
因为恰逢阑休降生的时候,仙族初代龙族君上羽化,他好巧沐浴了龙族君上的祥光才能化为人形。而他的家族,与其说是上古魔族,倒不如说是上古魔兽,它们生来带着使命,那便是世世代代守护着上古魔族的神器——招魂镜。
阑休降生之时,上古仙魔两族的大战已将近尾声。可在那样仍旧四处战乱的时候,是他一尾青蛇儿,初入人世必须要心如他的身体一样冰冷才能存活下去。
为了活着,年轻的阑休没有少沾杀戮。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感受不到,只知道若自己不去杀别人,就会被别人杀掉。
初初随手捡起的一柄长剑,随着他一起征战称霸。他给手里的剑起了一个温柔却冷酷的名字,叫碧引。久而久之,碧引剑染上了他的魔气,渐渐变成一把锋利得闪着幽青光泽的魔剑。
还记得,四海八荒的仙尊们在魔界的最边缘建了一个强大非凡的结界,成为蛮荒,要将一干嗜杀又极具威胁力的上古魔族封印进蛮荒。彼时,年轻的阑休就在仙尊们的名单之列。
于是四海八荒的仙尊齐心协力,给包括阑休在内的上古魔族关进了蛮荒。
在蛮荒里,上古魔族各种相互厮杀、争抢地盘,阑休也只是冷眼看着。从他出生,就没见过美好的人或者是事物,荒凉冷酷的蛮荒也只能让他整个人跟着变得荒凉而冷酷。
他不滥杀自己的同一魔族,但其他的魔族亦不轻易惹到他。
直到三万多年前,一阵猛烈的颤动打破了蛮荒这种不平静中的平静。
仙族里发生了内乱。仙界里的水神与火神因天帝之位而刀剑相向。而原本该继承天帝之位的水神战败,退居忘川彼岸,走投无路之际将蛮荒老旧的封印突破了一个缺口,里面的魔族奋起应和,终于彻底打破了封印。
顿时蛮荒里被困得太久的魔族如猛兽一般涌了出来,四处作乱危害三界六道之平衡。
然出了蛮荒的第一时间,吸引阑休的不是血腥刺激的杀戮,而是忘川河岸那一只白白的小肉团子,被仙界原水神抱在怀里轻轻拍着背哄着......
小团子冲阑休伸出了小手,咧嘴连牙都没有,就晓得对他笑。
殊不知后来他这一辈子,皆是被这忘川河边的最纯洁干净的笑给套得死死的。
那一刻,他胸腔里突然就回荡起了强有力的心跳。握剑连抖都不会抖一下的手,却在那时因为紧张而开始冒汗。
小团子是仙界前水神茗闫之女,叫流锦。流锦的母亲,前不久才死在了忘川彼岸。茗闫怒极才打开了蛮荒。
遂茗闫领着蛮荒的上古魔族和自己麾下的兵将一起,组成了一个新的魔界。
茗闫成日与魔族一起,向仙族进攻。他没有多少时间去陪小流锦,便将流锦放在忘川河里,任由小流锦自己玩耍。
阑休看见流锦被装在一只小小的冰篮里,总是有些担忧,怕自己一刻不看着她,她就玩水玩得太兴起将冰篮搅翻了。
同时他也害怕,蛮荒里出来的那些肮脏的家伙,会垂涎她。要是他一刻不在,她就入了别人的腹怎么办?
总是带着这样那样的担忧,阑休便是如此一步步陪着流锦走过来的,看着流锦一日日长大,长得很美,性子很活泼,他想将这世上一切的美好都给她。
所有的疼爱、宠溺,在日复一日的守护中都不曾变质。他从不掩饰他对流锦之与别人的不同。
最深的深情,最牵肠挂肚的情牵。
蛇,本是冷身冷血冷心的动物。以前的阑休,也确确实实是一尾冷酷凶狠的蛇。只是,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改变、膨胀......是流锦改变了他,让他变成了一尾冷身却暖情暖心的蛇儿。
只是,怎料,他最深爱的人却没有心。她感受不到他对她的眷恋。但是一切都没有关系,往后还有很长很长的岁月,他可以让她慢慢一点一点地体会。
可他却错了。
流锦没有心,可以爱上别人,就是不会爱上他。
原本他是以为,没有心就谁都不会爱的。这是他此生最错误的以为。
眼睁睁地看着流锦去为了别人不顾一切、愿意付出一切,阑休心痛得紧了,之后便感到漫无止境的寂寞。
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是一件十分寂寞的事情。却又怎么样都舍不得。
当阑休决定用自己的七魂六魄去换回流锦心爱之人的七魂六魄时,他不是没有私心的。这样的话,流锦便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想念他。
这样,兴许就不再会觉得那么寂寞了。
然而,许多许多年之后,阑休获得重生,身体里只有残缺不全的三魄,在渺渺三界里的某一座山上修行。他生来带着仙骨和一身浓重的仙气,虽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他不想修仙。
因为阑休觉得,仙界太陌生,是个冰冷的地方。他的蛇身去了冰冷的地方只会更加冰冷。而他,不想再让自己感到冷了。
阑休自有意识来身上便带着一样东西。那是一枚发结,发结下面系着一只小巧晶透的琉璃珠。一看见那琉璃珠,他就觉得自己仿佛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可怎么就是想不起来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渐渐的,他也就不去想了。
既然想不起来,那肯定是自己不想再记起的东西,亦或是不重要的东西。
后没多久,发结被磨破得不能再破了,他便扔了发,独独留下那只琉璃珠,装进一个装着水的小瓶里。琉璃在水里散发着七彩绚烂的光泽,就这样,陪伴了他崭新的一世。
作为一颗琉璃珠,近来我对我的处境十分不满意。因为我被穿了一个洞,挂在一串佛珠当中。四周的兄弟皆是檀木珠,就我一个是琉璃珠。
约摸是品种不同的缘故,同一品种的就容易团结一致来对抗不同品种的。于是,我十分容易被欺负。
整日被左挤一挤复又被右挤一挤,愣是将我的身材都挤变形了。宽容大度如我,这一切倒不是不能忍,偶尔实在忍不住了便出声还算友好地提醒道:“檀珠兄弟,你请自重,逾距了。”
檀珠兄弟不为所动,只老成地冒出一句话:“佛祖说了,大家相处在一起无非是讲求一个‘睦’,你这般斤斤计较,莫要破坏了大家的睦。”
瞧他说的......到底是哪个先不讲求睦的?我怒了,道:“既然要睦,那你们为何总是挤压老子?以为老子好拿捏吗?啐,每每佛祖讲佛诵经之时,你就晓得打盹儿,佛祖的教诲你又听进去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