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王小堂和那个叫一阵风的大个子跳进坑里去,先用绳子把任道反手绑了,然后用铲子把土铲出坑外一些,再用手把土扒松,跳上坑,拉着绳头把任道扯了上去,但是任道在坑边没有站得稳,差点又跌到坑里去,因为他的脚完全麻木了。
“把他弄回屋里去,问明了再说。”那个瘦个子吩咐。于是王小堂和那个叫一阵风的大个子扶着任道慢慢走回草屋里去。那个瘦个子又问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不说老实话,老子还要把你提到坑里去!”那个叫一阵风的大个子像审问一样问任道。
任道回答:“我硬是共产党,我说了几遍了。我是从省城来的,我来找一个姓王的小学教员,接这里的党的关系的。我说的都是实话。”
“那么你找到这个小学教员没有?”瘦个子问他。
“找到了,就是那个小学校的王家盛嘛。”任道回答。
“你说他是什么人?”
“当然是共产党呀。”
“你怎么晓得的?”
“我们对过接关系的口号,没有错呀。”
“哼!你一定是上了巴山虎的大当了。那个王家盛是最坏的一个叛徒呀,你怎么能和他接上关系呢?”瘦个子说。
“我怎么不能和他接上关系呢?他是上次暴动留下来的党员嘛。哪个晓得他后来叛变了呢?”任道说。
“不对,上次暴动他根本没有在这里,上次暴动没有牺牲的小学教员是另外一个人。”瘦个子说。
“也是姓王吗?”
“是姓王。”
“叫王什么?”
“你先莫管这个,到时候你就知道。”瘦个子说罢,和那个叫一阵风的大个子以及王小堂悄悄地商量了一阵,然后回过头来对任道说:“不管你是真是假,都要把你先关起来,过两天弄明白了再说。”
于是任道就被关进隔壁一个堆柴的小屋子里去。那个叫一阵风的大汉拿一条凳子放在门外坐下守住。任道在这间黑屋子里关了两天,虽然每天都给他递进去两块包谷粑粑和一壶凉水,让他吃喝,但是一点也看不到外边,不知道这到底在什么地方。
任道这两天并没有闲着。他细细地回想这次到王家场来找党员接关系的事。他越想越难过,想到后来不禁汗流浃背了。他想,他这次出来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由于自己急切想找到农村的党组织,赶快发动武装斗争,就忽视了清理旧组织的复杂性,也忽视了这个地区的斗争特点,不了解巴山虎是这样阴险和狡猾,结果竟然落入了他们的阴谋诡计中去,差点糊里糊涂丢掉了自己的脑壳。任道越想越难过,出发的前夜,武装部长还给自己交代,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但是自己却完全忘记了。现在被关在这间黑屋里,虽然估计关自己的人,很有可能是自己人,不会有大的问题,但是这真叫丢脸。任道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被动,对于自己的命运也不能掌握了。
第三天上午,任道听到外屋来了几个人,看守的大汉在和来人打招呼:“老王,你来了。”来的人在回答:“嗯,来了。你又整的什么事情?”
一会,黑屋里小门开了。任道以为一定是那个姓王的来人进屋来了。他抬头一看,不是,还是王小堂。王小堂对任道说:“你说你是来找王同志接关系的,你就说出你来接关系的口号吧。说对了没有事,说不对,我们还要叫你下坑哩。”
“请他进来,我们对口号吧。”任道说。
“不行!你在里面说,他在这外面应。”那个瘦个子说。看来他们都是十分警惕的,除开任道原来认识的王小堂外,其余的人白天都不在任道面前露面。那么只好隔着门对口号了。
“我是省城里‘鸿兴顺’老号派来这里做生意的。”任道说。
“哦,‘鸿兴顺’老号,那里我有个朋友叫‘王洪图’,你认得吗?”外面在说。
“‘王洪图’,我认得,就是他叫我来和你搭伙做生意。”任道补了一句。
“对了,对了。他就是上级派来找我们的,快把他放出来。”外面来的人高兴地说着,便吩咐王小堂赶快开门。
门开了,任道从小屋走进堂屋里来,堂屋里也有一个人匆匆地想进小屋去,他们两个人的头差一点碰上了。任道抬头一望,大大地吃了一惊,他们叫老王的这个人怎么这样面熟呢?那个叫老王的人也惊异地望着任道,忽然大叫起来:“啊,这不是通江口的任道吗?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哎呀,原来是你呀,陈孟光!”任道也大叫起来,跑向前抓住这个叫陈孟光的肩头,狠狠地摇起来,要不是肉的,恐怕都要给摇散了。
陈孟光说:“老伙计,你不是跟红军北上抗日去了吗?这十几年你到底在哪里?怎么忽然给我们关在这个黑屋子里了?”
“关了两天不要紧,差一点就给自己人埋进土里去;你来看见是老朋友,祭文都不好写哩。”任道高兴地说。王小堂和那个叫一阵风的大个子听了,都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陈孟光说:“是呀,大水冲了龙王庙,不认得自家人了。”他转过身去对那个大个子说:“你是怎么搞起的?一阵风!你大概又刮起一阵风来了吧,怎么总是不听招呼,心血来潮就乱整一气?”陈孟光又转身对那个瘦个子说:“胡永春同志,你是支书,也不按住,又不来给我说一下,听他们乱整。你看,差点整倒自家人!”
“哪个晓得他是自家人呢?看他和叛徒打得火热,又怕他跑了,所以就先整了再说。”一阵风很不好意思地狠狠搓着他的两只大手,好像这都怪这两只手发痒了,他忽然老实地抬起头来对陈孟光说:“现在晓得整错了,老王,你狠狠批评我吧。”一阵风说罢,又转身来向任道赔不是,说:“同志,请你莫怪!我给你赔礼了。”说着,对任道打了一个拱手。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怎么能怪你呢?”任道高兴地和一阵风握手,说:“不但不怪你,还要感激你这一阵风哩。不是你这一阵风把我刮到这里来,说不定我永远见不到你们了。”
“是呀。老任,你是怎么搞起的?怎么一来就和那个叛徒勾勾搭搭的呢?”陈孟光问。
“说起来真是惭愧。”任道说,“这件事我以后好好向党检讨吧。但是,至今我还不明白,那个叛徒为什么知道你们和上级接头的口号呢?”
“这个口号是我约的,我在暴动前曾经告诉过县委的老吴同志。老吴同志后来也牺牲了。现在看来,十有九成老吴把口号报告上级时,是通过这个叛徒转达的,那时候,这个叛徒王家盛还在县委当巡视员呢。”陈孟光说。
“这样说来,那姓王的小学教员一定是你了。”任道说。
“正是。你不听他们还叫我老王吗?自从你们走了以后,我在家乡待不住,才跑到这一带来活动的。”陈孟光说罢,又问任道:“老伙计,到底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呢?”
“不是风吹来的,是党的命令。我在解放区打仗打得正得劲,忽然要调我回四川搞农民武装。在特委报了到,就被派到王家场来找地下党的老关系,谁知道一来就上了巴山虎的大当,没有想到我要找的就是你这个家伙。”
“好了,好了。你们老伙计见了面,一下也摆不完,饭都弄好了,吃了饭再慢慢摆吧。这位同志这两天就只喝点清水,啃两个包谷粑粑,大概也饿得不像样了吧。”那个瘦个子把桌子抹干净,摆上碗筷。
“唷,我倒只顾说话,忘记给你介绍了。‘梁山兄弟’不打不相识,你们打过了,也该认识一下了。”陈孟光马上给任道引见他们三个人,说:“这瘦个子是胡永春同志,是这里的支部书记。这一位是王大山同志,你还是不记他这个官名吧,就叫他一阵风好了,你一来他就刮过你一阵子了。”
“这一阵风要是对准敌人刮,倒是很带劲的呀。”任道笑着和一阵风握手。一阵风还是不好意思的样子。
陈孟光继续介绍:“这一位是我们的小将……”
“我早就认识他了,他叫王小堂。是他把我引到王家场来的。”任道说。
“不对!”陈孟光说,“你上他的当了,那是他在外面混事的假名字。他本名叫丁宗林呢。”他转过来对丁宗林说:“没有想到你倒把用假名字的行家也麻倒了。”
“喂,老王叔叔,你怎么把‘同志’两个字都介绍脱了?”丁宗林不满意地说。
“哦,是啦,把‘同志’两个字都介绍脱了,这是一个原则问题呀!好,就算你是同志吧。”陈孟光风趣地说。
“怎么算是同志?我硬是同志嘛。我的爸爸是同志,我不能是同志吗?”丁宗林不满意,纠正王叔叔的话。
“是呀!”陈孟光故作正经地说,“爸爸是同志,儿子怎能不是同志呢?”说罢大家都大笑起来。只有丁宗林还噘着嘴。
这时候,胡永春已经把饭和菜都端到桌子上来了,说:“吃了饭再扯吧。”于是大家坐下来吃起饭来。这时候任道才仔细地看了看这三位同志。丁宗林他是熟悉的,一看就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不过十六七岁,眼里有光,忽闪忽闪的,好像什么事情你都莫想骗得过他。王大山却完全是另一个样子,头大耳长,眉毛粗得像两把小刀竖在额上,眼睛并不大,却有些突出,显得很紧张的样子。但是,不知道是因为他的一阵风刮倒自家人,有些不好意思呢,还是本来就认为现在讲话没有吃饭来得更实际,他一直埋着头在大口大口吃饭,不说一句话。看来,这是个金子打出来的闯将,顶天立地的汉子。那瘦个子胡永春,看来又不一样,是个农民模样的人,但是却生得那么眉清目秀,看起来有几分温文尔雅的样子。
吃罢饭后,胡永春有意把一阵风和丁宗林引到外面去,只留下任道和陈孟光两个人。任道向陈孟光传达了特委的指示,陈孟光也简单地汇报了一下这一带地下党的组织情况。陈孟光说:“自从上次暴动失败后,这里的组织虽然和上级断了联系,但是并没有散掉,留下来的骨干基本上保存下来了。这几年真是把人给憋坏了。依照一阵风这些青年同志的意见,早就要大砍大杀起来了。哪一年他们总要去戳件把纰漏事,都是我挡住,不准乱来,才没有出大事。得不到上级的指示,我们就是不敢大搞,怕再搞失败了,伤了元气。说起上一次的失败,牺牲了几个好同志,还叫人痛心哩。这一下你来了就好了。”陈孟光又告诉任道:“这一带群众觉悟固然高,易于起事,但是这里的敌人也是相当厉害的,特别是巴山虎,老奸巨猾,和我们斗了十几年,警觉性高,有相当多的经验,我们不能不留神。”
“是呀,我来这里,第一个回合就打了一个败仗,不是一阵风把我刮到这里来,说不定我早就变成巴山虎的阶下之囚、刀下之鬼了。对这个敌人确实是不能马马虎虎的。不过我看出这里的同志的阶级警觉性很高,对敌人很仇恨,这一点很宝贵。”
“是很宝贵,你知道这是多少同志的血换来的呀。”陈孟光说。
后来,他们讨论到如何展开工作的问题。陈孟光主张先设置机关和交通站,好让任道安下身来,进行工作。第二步就是整理这一带的党组织,加强战斗力,并且适当发展、准备武装暴动。
最后陈孟光说:“我看你不用回王家场去了,从此就在王家场‘失踪’了吧。”
任道说:“不,我想过了,我还想回王家场去一趟。巴山虎已经知道我们要在他的脚下搞暴动了,可是他们打算怎样对付我们,我们却还不知道,我要回王家场去摸一摸情况。我估计巴山虎绝对想不到我已经找到你们,他还想叫叛徒王家盛来放长线钓大鱼哩。因此,现在不会有什么危险的,同时我和你接上关系,我的眼睛就亮了,不去瞎碰,不会出事,就是摸不到他们的底,我也可以将计就计,杀他一个回马枪。”
陈孟光想了一下,点头说:“也好,我叫下面同志多留心就是,王家场我们还安得有王二木,他可以替你把耳朵放长点,眼睛放亮点。”
三
天快黑的时候,丁宗林带着任道回王家场去。在路上,任道对丁宗林开玩笑说:“上一回你差点把我带到阎王殿里去了,这一回,可不能把我再往鬼门关里送哟!”丁宗林回答说:“那一回是王小堂带的,这一回是我丁宗林带的,两回不一样呀。”
任道又问丁宗林,他们上一回为什么要整他。丁宗林说:“我给你挑书担子到王家场,一路上听你问东问西,转弯抹角地打听农民暴动的事,我就有些奇怪:你是一个书贩子嘛,怎的对这些事有兴趣呢?我到了王家场,就和王二木打了招呼,叫他留心你是干什么来的。以后,王二木看到你和王家盛那个叛徒挂上了钩,来来往往亲热得很,还常常关起门在屋里叽叽咕咕地不知捣什么鬼。王二木问你原来认不认得这个白脸王老师,你说原来在省城就认识。我把这件事报告给一阵风和胡永春叔叔,他们判断你一定不是好人,可能是特务,到这一带捣乱来了。一阵风叔叔火了,他下决心要搞掉你,除去一害。王家盛那个叛徒我们早就想搞掉他,但是他鬼得很,他一不下乡,二不进山,对他不好下手,谁知你一诓就跟到出来了,所以就把你往阎王殿里送去了。要不是你喊共产党万岁,真就糊里糊涂给埋掉了。”
任道说:“都只怪我没有地下党活动经验,对巴山虎的阴谋诡诈估计不足,找你们太着急,弄出一个大错误。幸亏你们要活埋我,才把我从死路上救了出来。”
他们走了一阵,丁宗林问任道:“参加共产党为啥子还要讲年纪多大?”任道还不明白他问的意思,说:“怎么样呢?”丁宗林说:“我今年十六岁多了,当壮丁都去过几回了。上次我爸爸闹暴动,我也参加了,共产党的事情我哪一样干不得?他们硬是不准我参加,说还要等两年满十八岁才行。你听到的,那天老王叔叔介绍我连‘同志’两个字都丢了。我怪不舒服!我爸爸当得党员,我就当不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