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道听了不禁笑了起来。这是多么好的后生呀,才十六岁,说起话来倒像个老革命的气派。这样好的接班人,只要党一声号令,上山打虎,下海擒龙,都是得行的。说到入党,他的年纪是还不够,不过,从他的觉悟和干的事看来,却早应该是党员了。任道知道他是上次暴动的农民领袖丁德林的儿子,丁德林同志牺牲了,却有这样好的后代,也算后继有人了。但是眼前丁宗林向任道提出这样一个严肃的问题,怎么回答好呢?
任道考虑一下,说:
“十八岁入党,这是党章规定的,我也没有办法通融。不过,他们谁也没有和你见外嘛,实际上把你当同志在看待,他们搞的活动你不是都参加了吗?”
“是倒是这样,但是他们有时开会就不喊我,给你正式介绍,就不说是同志。”丁宗林还在埋怨。
“好了,好了,”任道说,“我以后要他们叫你同志吧。我就叫你小丁同志吧。小丁同志!”说得丁宗林高兴得笑了起来。“小丁同志”,对于他来说,在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光荣和神圣的称号了。
“不过,我以后还要叫你小丁,叫你小钉子。你真是像金刚钻一样的小钉子,老虎都钉得死的。”任道说罢,看快要到王家场了,对小丁说:“小钉子,说起进鬼门关,鬼门关我是不想进的,所以你还是先进王家场,找王二木去问个虚实,我再进去。”
“嗯。”丁宗林说。
他们到了场口外,天已经全黑了。丁宗林叫任道在沟边竹林里留下,他进场去了。过了一阵,丁宗林回来了,还带着一个人来,任道走近一看,原来是王二木。王二木不好意思地和任道打了一个招呼。任道和他开玩笑地说:“你大概以为我在泥巴里头都睡了两天了吧?”王二木细声解释:“哪个晓得你是自家人呢?”
任道把王二木的手紧紧握住,高兴地称赞他:“好同志,你是我们党的好侦察员,我们党组织的好眼睛。你干得对。”
任道问王二木,他走了这三天,那个叛徒来过没有,神色怎样。王二木说:“你走后的第二天他没有来,第三天他来了,他问我,你到哪里去了。我说,你挑担子赶转转场去了。昨天下午他又来了,我说你还没有回来,看来他有点着急的样子,我当时心里还想:去你娘的吧,你的朋友早到阎王殿报到去了。”王二木说罢笑了起来。
任道问:“你看这两天客栈里外,有没有狗腿子乱窜呢?”
王二木说:“我看没有。”
任道想了一阵:王家盛对自己不告而出去赶转转场,虽然有些怀疑,可是他无论如何还猜想不到他的叛徒身份已经被发现了。因此,巴山虎还不至于马上对自己动手。任道把这个估计对王二木和丁宗林说了,他们两个也认为是这样,觉得可以回客栈去。于是任道由王二木带着,偷偷回到客栈去了。
这晚上,王二木对任道特别殷勤,又是上开水,又是打洗脚水。他还总是在客栈内外走动,怕有什么动静。夜已深了,王二木对任道说:“你放心大胆地睡吧。”
但是任道没有睡着,他在盘算和巴山虎斗法的事。他忽然想到明天叛徒来,一定要盘问赶的什么场,答对不上,岂不漏了底?他马上起来找王二木。
这时,王二木也正是想起这件事,推门进来告诉任道说:“我告诉你,他们要是问你这几天赶的是哪几个转转场,你就说赶的顺河场、永兴场和溪口场。顺河场是逢一四七赶场,永兴场是逢二五八赶场,溪口场是逢三六九赶场。你一天赶一个,三天正好赶三个场。”
任道牢牢记住后睡下了。但是,很久很久他还听到外面有人走动的脚步声,他知道,这是王二木在为他放哨。他感动极了。
第二天一大早,任道起来正在洗脸,叛徒王家盛就来找他来了。他一进门就故意悄悄地说:“啊呀,把我担心坏了,你一出去就是三天,又不晓得你到哪里去了,怕你出了事,我真是负不起责任呀。”
任道心里想:你这个坏蛋当然怕我走了,你对巴山虎负不起责任嘛。但是他若无其事地说:“我去赶了三个转转场。”
“你赶了哪几个场?”果然这家伙盘查起来了。
“我大前天赶的顺河场,前天赶的永兴场,昨天赶的溪口场。”任道很清楚地回答,日期完全是符合的。
“你这次出去有什么收获没有?”这坏蛋又盘问。
任道显出很失望的样子说:“没有。这些农民对我这种斯文打扮的人,好像很不感兴趣,连腔都搭不上一句。”
“是呀,这些农民的疑心就是大。”叛徒觉得说了一句不得体的话,马上改口补充一句:“经验教训嘛,提高警惕嘛。”
任道说:“是要提高革命警惕。看来这一带组织的清理要完全靠你,我是人生地不熟,连边都挨不上,没有办法。”任道又用上级检查下级的工作的姿态问这个叛徒:“你这几天有没有进展呢?”
那个叛徒应付说:“有些进展,不大,老实的人怕事,不怕事的人你又看不上眼。”这个坏蛋,他还在为上回那两个流氓打掩护呢!叛徒说到这里,又很有意思地问一句:“难道这一带再也没有一个接上头的同志吗?光靠我一个人还是慢得很哩。”
看来巴山虎这家伙果真是要他钓“鱼”呢。任道故作神秘地对他说:“这里的农民组织虽说没有眉目,我手里还有几个上层关系。这场上就有一个上层关系。但是这些关系将来搞暴动才用得上,暂时保持在我的手里,你不要管。”
这个叛徒对这些上层关系看来很感兴趣,但是看到任道叫他不要管,也不好再问,只得告辞出去了。
第二天下午,丁宗林气喘吁吁地跑来找王二木,叫王二木转告任道说:“老王同志带信来,根据顺河场的党员报告,昨天下午,巴山虎坐着滑竿,带着两个狗腿子,提着枪,到了顺河场乡公所,跟到就派两个狗腿子到场上的几个客栈去查号簿,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今天巴山虎又坐着滑竿到永兴场去了。看来巴山虎要查号簿,想必是要看你到底住没住过那里的客栈。在号簿上查不出你的名字,你说赶转转场的事也就诓不过他了。恐怕要出事,赶快转移到山里头去吧。”
任道听了,略有几分吃惊,这个巴山虎硬是不简单,诡诈得很,亲自出去找自己的漏洞去了。他想:在巴山虎没有回王家场以前,必须离开这里。看来,这一台戏要幺台了。但是,他考虑,要自己主动唱幺台戏,而不能等巴山虎回来再唱幺台戏。
当天晚上,任道找王二木来问:“这个场上有些什么坏人?”
王二木不假思索地说:“要说这个场上的坏人,一天也说不完,比臭虫还多,看你要哪一种坏人嘛。”
任道说:“大的小的都说几个来听听。”
王二木说:“第一个大坏蛋巴山虎,不说你也知道了,他的儿子巴山豹,是个专门喜欢杀人的坏蛋。巴山虎下面,文的,武的,脚脚爪爪都齐全,全都是些‘头顶生疮,脚板心流脓’,坏透了的家伙。比如,他的狗头军师外号叫‘包整烂’的包师爷,外号‘三寸钉’的矮子丁师爷,外号‘血里红’的团防大队长薛大爷,还有他的一个枪手,大家只知道他姓仇,叫他‘臭一路’。当然,还有白脸王老师这个叛徒。这些人都是惹不起的。”
任道想,这些人都不合适,问王二木:“次一点的坏蛋呢?”
王二木说:“次一点的更多,那些‘打烂条儿’的,催粮讨债的,放‘打打钱’的,开红宝的,粮行掌升斗的,买田地做中人的,当长年领班的,开栈房的,管窑子的,当小学校长的,还有在区公署、山防局里当事的大小师爷和队长,哪一个不坏?”
坏人这样多,任道反倒觉得不好挑选了。他问:“我要借个人头,你看哪个最合适?”
王二木说:“区公署的文书师爷这个人面善心狠,是个坐地使法的家伙,对我们的一阵风很有些疑心。名字叫吴正品。”
任道说:“好,你随便说一个他的远房亲戚的名字。”王二木问:“要这个干什么用?”任道悄悄地在王二木的耳朵边说了几句话,王二木脸上发光,笑了起来。任道和王二木在屋里安排了一阵,当晚任道就和丁宗林一块偷偷地进大山里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叛徒王家盛又来了。一听王二木说,书贩子王从化走了,大吃一惊。王二木说:“他是今天一大早走的,说是到通江口去拜访朋友,少则四五天,多则七八天,一定回来。”
王家盛马上向王二木盘问:“他硬是到通江口去了吗?”王二木说:“硬是的,昨天夜里他向我打听到通江口去的路,今天一大早往东边去了,没有错。”王家盛又问:“他的行李和书担子呢?”王二木说:“没有带走,在屋里。”王二木说罢,就把任道的房门打开了。王家盛进去一看,果然什么都没有动。王二木把门虚掩着,知趣地退出来。王家盛由于自己职业的特别嗜好,忽然想起任道说的上层关系来了。果然在一本小书里抖出一个小纸包。他很仔细地拆开来看,里面什么也没有,一张白纸。他对着窗户照了一下,也看不出什么来。但是他总以为这个纸包不同寻常,他就藏在身上,叫王二木锁着门,赶忙回去了。
他赶到王大老爷公馆,王大老爷到顺河场还没有回来。他找到王大少爷巴山豹。他对巴山豹说,找到一个可疑的纸包,但是只包了一张白纸,恐怕是密写。巴山豹是在外面上过军官学校的,也听说过有密写这一套“科学”,对于这个纸包也大感兴趣。于是王家盛施展出他的本事来,用碘酒在白纸上涂了一下,不一会,白纸就像变戏法一样地凭空现出字迹来。巴山豹大为兴奋,这真是一个大发现。他和王家盛赶忙读起来,上面全是写的名字,名字下写的联系口号,但是却都没有地址。王家盛看了,高兴地说:“毫无疑问,这一定是这个共产党掌握的这一带共产党的关系。只是不知道这些人住在哪里。”
巴山豹拿起纸来仔细一看,大叫起来:“你看,你看,这上面还有认得的人哩。这个吴正品,不就是我们区公署的吴师爷吗?”王家盛一看,正是他。下面还有约好的口号哩。巴山豹大吃一惊,说:“好狗日的,共产党混到我们区公署里来了,这个人常常在这公馆进进出出的,好危险!”王家盛附和着说:“对呀!那个王从化告诉我,说这些上层关系都是准备搞暴动用的。真厉害,钻进来了。”
巴山豹越听越生气,大叫:“把这个吴正品抓起来给我砍了!”
王家盛说:“慢点,我们先找个人去和他对一下口号,对合适了,就一定不错,再砍也不迟。”
巴山豹是个火炮性子,说干就干。他和王家盛一起,找了一个街上的流氓来,给他交代怎样去问吴师爷。同时他们又布置了一下,只让这个流氓到吴师爷的屋里去,巴山豹和王家盛却埋伏在隔壁偷听。过了一阵,他们听到那个流氓在问吴师爷:
“吴师爷,你认识罗洪学吗?”
“认识呀,怎么样?”吴师爷回答。
“他来了,在外边等你。”那个流氓说。
“他来做什么?在哪里?”吴师爷站起来,走出房来。
巴山豹和王家盛在隔壁听口号完全对上了,确定这个人是埋伏进来的共产党无疑了。吴师爷出房来,巴山豹冲到他的面前,大叫:“在这里!”他就把枪对准吴师爷的脑壳,说:“好呀,你干的好事!”
“大少爷,你这是干什么?”吴师爷莫名其妙。
“妈的,你还装糊涂哩,给我拉出去敲了!”巴山豹眼睛都红了,大声地叫。马上就有他手下的枪手上来,把吴师爷架了出去。吴师爷莫名其妙地问:“慢点,慢点,大少爷,你不要开这种玩笑哟。”他知道大少爷是喜欢杀人的,说杀就杀的。
“哼!谁和你开玩笑。”王家盛说,“我问你,你认不认得罗洪学嘛?”
“认得呀!”吴师爷想,这个人是自己的远房亲戚嘛,多年没有来往,问这个干什么呢?他说:“他是我的远房亲戚嘛。”
“好呀,认得就够了,共产党当然是你的亲戚。”王家盛说罢,向枪手们把嘴一努,枪手就把吴师爷拉了出去,不管吴师爷叫喊什么,枪手在区公署门口一枪就把他敲掉了。
王二木在客栈里听到一声枪响,跑出去一看,见吴师爷直条条地摆在区公署门口外的地上,几乎忍不住要大笑起来。
这时候,大家突然跑了起来。原来是巴山虎坐滑竿回来了,大家给他让路。巴山虎过区公署看见一个人被打死在门口,问这是哪一个。手下的马弁回答:“吴师爷。”巴山虎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也无心多问。
巴山虎一走进公馆,就问巴山豹和王家盛:“那个书贩子还在不在?给我马上抓来!”
王家盛说:“今天早上到通江口去拜访朋友去了。”
巴山虎听了,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糟了,糟了!这个人一定是跑了。费了不少心血,想了不少办法,才把这只雀儿捏到手里,哪个晓得一下子让他飞了。”
巴山虎又问:“门口打死一个人摆起,是什么事情?”
巴山豹认为肃清了内部一个潜藏的共产党,是一件大喜事,就向巴山虎一五一十地说了,并且把密写送到巴山虎面前。巴山虎把这张密写仔细看了一阵,问:“这上面这几个人,我们能找到吗?”
王家盛说:“吴正品就是一个。”
“别的还有认识的没有?”巴山虎问。
“我们一个都认不得,想必不是这个场上的,慢慢来清查嘛。”王家盛说。
“哎呀,你们上了大当了!一定是中了这个共产党的借刀杀人之计。你们没有捉到共产党,倒把自家人砍倒一个了。都是一些木脑壳!”巴山虎气得不得了,不住用手捶他自己的胸膛。
巴山豹很不以为然,他想怎么是木脑壳呢?说:“那个吴正品硬是共产党呀,用共产党跟他约的口号‘罗洪学’去对过,都对上了。他都承认认得‘罗洪学’这个人哩。”
“‘罗洪学’是不是真有这个人?”巴山虎追问。
巴山豹下面一个枪手说:“吴师爷被拉出去的时候,他叫喊‘罗洪学’是他的远房亲戚。”
“唉!完了,硬是上了共产党的大当了。”说罢,巴山虎愁眉苦脸地闭起眼睛来,瘫在软椅上了。
巴山豹和王家盛大概现在才理会过来,知道自己办了一件愚蠢的事情了。巴山豹咬牙切齿地大叫:“赶快去追回那个共产党,捉回来老子慢慢一块一块地割。”说罢,他就带着王家盛和几个枪手要跑出去。
“转来!”巴山虎叫。巴山豹转回来了。巴山虎生气地说:“追个屁!你想他还在通江口大路上等你去捉?他现在早已不知道钻到哪个大山里去了。”
最后,巴山虎长叹了一口气:“唉——!看来共产党又送来一个大祸害。这个日子又要过得不能安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