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找红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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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回来了(4)

苏老爹说:“说起来你不信的事还多呢。”这时天已明了,苏老爹起床了,我也跟着起来。他一面在收拾他的背篼,一面说:“你昨天在清虚观见到一个老道,你说是哪一个?”

我怎么知道呢?昨天不过一面之缘,也没有说几句话,甚至他的面孔我也没有看清楚。我猜测着问:“是哪一个?莫非就是陈老师叫我去找的那一个道人吗?”

“不是。”苏老爹说。

“那么是谁呢?”

“那就是陈老师。”

“什么?!”这简直把我弄得更糊涂了。照苏老爹说的,这陈老师,前几天我在江口场客栈里见到过,明明是一个小生意买卖人嘛,怎么一下又变成一个老道呢?怎么我明明当面问过那个老道的话,却一点也认不出来呢?

“正是他。”苏老爹说,“一时说不清,我们还是办正经事吧。”苏老爹从他的背篼里翻出一个纸条子来递给我,说:“陈老师叫我告诉你,要你今天就跟我回百丈崖去,他再过一两天也要回来,再来找你。”

我莫名其妙地打开那张条子看,果然是用约的口号写的,意思和苏老爹说的一样,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苏老爹说:“走吧,这里也不是久留的地方。”

看来我没有别的什么主意了,只有这么办了,我就跟着苏老爹上路了。才跨出门我猛地想起来,我怎么能回百丈崖呢?歪把式不是要整我吗?我把这个意思告诉苏老爹,苏老爹说:

“不要紧了,啥子都弄妥了,陈老师已经给歪把式当面说过了,不敢把你怎么样了。”

这又是怪事。陈老师总不是神仙,他怎么这样神通广大?他一会在江口场见我,一会在这深山野庙当道人,一会又飞到百丈崖去找歪把式说话去了。我又说:“我不信。”

“你不信,你总信得过陈老师的亲笔信吧,你总信得过我这老汉不害你吧。”

说的确是道理。我又跟着苏老爹上路了。

走了一程,我问苏老爹:“苏老爹,你一个人翻山过岭到这面来干什么的呢?”

苏老爹回答:“还不是为了你。”

“为我?”

“正是。”苏老爹说,“从你走了以后,歪把式他们追了一程没追上,他们转来好骂我,说我生生地把一个坏蛋放走了。他们几个商量一下,决定派歪把式翻山过岭来找陈老师问个究竟。他们前脚走,我就后脚跟了翻过来。我怕他们在江口场碰到你,那怎的得了?那不是哪里碰着就在哪里‘发财’吗?”

我不懂得他说的“发财”是什么意思,问:“怎么发财?”

“怎么发财?就是要命。”苏老爹说,“歪把式那几个青年人手脚毛糙得很,动不动就是这样整的。”

歪把式这个同志我算是领教过了,幸喜在江口场没有碰到他。我说:“他们来找到陈老师了吗?”

“找到了,还是通过小学那个门房找到的。那个门房姓吴,是自家人,他把上面来了人的事告诉了陈老师,陈老师到江口场就和歪把式碰到了。我也是这样找到陈老师的。陈老师把我安排住到清虚观,免得碰到歪把式,后来听陈老师说,歪把式把你来我们那里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他说你是假的,大概是陆阎王又派叛徒拿口号来诓我们来了。陈老师半信半疑的。那个时候你已经到江口场来了,也找过陈老师了,陈老师听歪把式这一说,也不敢来见你。他把歪把式打发回去后,就化装成小买卖人到客栈来调查你,要想知道你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后来陈老师对我说,盘查起来,你这个人一定不是坏人,不过是个老实人。我也把你来百丈崖的事谈了,把歪把式要整你的事也谈了。陈老师决定把你支到清虚观来让我看看,到底是不是你,所以才回信叫你来清虚观的。”

我说是怎么搞的哩,陈老师和我捉迷藏,把我指到东指到西干什么呢?却原来是考察我的。但是到了清虚观就应该见到陈老师了,为什么还是当面错过?我问苏老爹这个缘故。

苏老爹说:

“我还没有看到过你,哪个晓得你是不是到我家来的那一个人,他当时怎么敢认你?是你走了一会,我回清虚观,陈老师才赶快叫我赶出山到王家店来看看,到底是哪一个。”

苏老爹这样一说,我才把到这里跑了这么多冤枉路的原因弄清楚了。我才明白,他们为了接头,打这样多的麻烦,真是未免过于谨慎了。我说:“你们把我弄得够麻烦的了。”

苏老爹不同意这个说法,他说:“这个就算麻烦?要弄错了,叫敌人钻进来破坏,把我们的头割了,那才叫麻烦哩。”

我对于秘密工作,说实在的,完全是外行。抗战才开始,国民党还不敢对共产党怎么的,我们更是不大注意秘密工作。对于他们这样做,觉得有些太繁琐了。我对于直到今天还没有正式会到陈老师,简直有几分不高兴。我说:“那么,现在陈老师还不出来见我?”

苏老爹解释:“陈老师说了,他在这里不便换俗人衣服,道士和俗人见面,也不大好,他说反正决定过两天就回百丈崖去。他这两天在这一带还有些事情要安排,今天一早他就出山去了。”

我对于这个道理是接受的,但是对于陈老师定要扮成一个道士,有什么必要呢?我问苏老爹:“陈老师是共产党,扮成道士干什么?”

苏老爹说:“我也问他了,他不是当小学教师吗,后来为什么当了道士,来守这个深山的野庙呢?他说,这也是没得法子的事,他在这一带农村里活动一阵,就变成‘红人’了,刮民党捉他,他靠了本地的同志想办法,才把他弄到这个深山破庙来化装躲藏起来,才得以在这一带坚持搞下去。听他说,这一带搞得比我们那些山里头还好得多,所以他舍不得离开。”

苏老爹这样一说,才把我对陈老师的不满情绪消除了。这是多好的同志,他一个人到这里来,一个人坚持做党的工作,哪怕守破庙,做道士也要干。警觉性又是这样高,我出来除开碰了一大串钉子,什么事也没有做出来,才叫惭愧哩。

我和苏老爹回到百丈崖,仍住在苏老爹家里,哪里也没有去,不敢出头露面。第三天的下午,我正在苏老爹家里休息,突然听说歪把式来了。我是一个有根底的共产党员,本来不应该害怕,可是一想起他上次的粗鲁做法,今天又听说他又来了,还难免有几分胆战心惊哩。苏老爹忙着跑出堂屋去和他打招呼。我在门缝里看他们。

歪把式说:“苏老爹,陈老师回来了,他叫今天晚上到官山开会,我特地来通知你的。”

苏老爹当然知道陈老师回来了,可是为了掩饰自己,不得不对陈老师回来了这件大事表示惊异,他故作惊喜地说:“哎呀,陈老师回来了?”

歪把式说:“回来了,他还叫你今晚上带个啥子人也一起去。”

“啥子人——?”苏老爹故意问。

“说是从江口场来的。”

“哦,哦。”

歪把式问:“这是一个做啥子的人?”

“我怎的晓得?”

歪把式却冷笑一下说:“陈老师虽没有说,我倒猜到八九分,总不外是上级真的派来人找他来了吧,不然陈老师回来做啥?”

苏老爹不声不响地笑笑。

歪把式对苏老爹说:“这个人在哪里?叫我看看。”

我简直想推门到堂屋去,叫他认识认识,好叫他明白,他想找的上级派来的人正是他曾经粗鲁对待过的人。我正要推门,不知道苏老爹作什么打算,却推却说:“他出门去了,要天黑才转来。”

歪把式没有比其他的同志更早看到上级派来的人,有几分惋惜,只好走了。到了门口还回头打招呼说:“晚上莫忘记带他去哟!”

晚上,我和苏老爹按时前去。秋天的月亮特别好,用不着打火把,路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官山,是一片溪边竹林后的山地,有数不清的重重叠叠的坟。我们走到的时候,在官山的一角,已经聚集了不少的人,黑压压的一片,大概上次到的人都来了。

我们还没有走进人群,就有三两个人从人群中迎了过来。打头的一个走拢来,一看就知道是歪把式,粗眉大眼的。跟在歪把式后面的是一个戴着毡呢小帽穿着长衫的中年人,走拢一看,好面熟,我马上想起,这不是在江口场客栈里和我摆龙门阵的那个姓张的小本买卖人吗?这自然就是陈老师了。歪把式一见是我,的确有几分吃惊,他叫起来:“咋的?!是你?!”

我几乎同时对歪把式旁边的那个小买卖人叫起来:“果然你就是陈老师!”

“是我,一点也不错。哈哈哈。”他笑得那样爽朗。他把我的一只手用双手紧紧地抓住,不住地摇,用感慨的声音说:“到底又回来了。”

“在江口场栈房里要知道是你,我就少跑多少冤枉路!”我又高兴又带几分埋怨的口气说。

“这种冤枉路看来是非跑不可的。”陈老师说罢,就把我引向歪把式说:“怎么,梁山的弟兄,不打不相识,你们打了,就相识了,不用介绍了吧?”

歪把式把他那高昂的头垂下来了,他的脸上是什么表情,在月光下看不真切,但是听到他的低低的声音:“哪个晓得是他呢?”我明白他表示心里不安,我却并不觉得怎样,倒十分欢喜这样的同志。再说,我是一个没有斗争经验的人,这次的误会和我的工作方法也是有关的,怎么能怪他呢?我赶快走拢去,一只手捉住他结实的肩头,一只手抓住他的大手,高兴地说:

“好大哥,好同志,你给我上的这第一课,我永远不会忘记。”

歪把式才微微有些笑意,也狠狠抓住我的手,细声地说:“哪个晓得是你?我们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上级派人来联系哩。”

“是呀,是呀,盼得我们好苦。”另外一个同志附和说。我抬头一看,那就是和歪把式左右不离的那个青年。那天晚上他叫嚷得最厉害,苏老爹头上挨的那一下铜烟脑壳不轻,想必就是他打的。他现在在嘴里咬着的那个铜烟脑壳,在月光下还闪闪发亮呢。为了缓和这种空气,我转身对他打趣地说:

“不过,老兄弟,下回再开那种斗争会,说是说,骂是骂,可不能用你这白铜烟脑壳当作武器,往人家头上敲呀,那样会敲死人的哟。”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好了,好了,我们还是到那边开会吧。”陈老师招呼大家走到坟场的一角去,我和陈老师、歪把式走在前面。走到一片坟场边停下来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到坟场里来开会。在屋子里开会不是更好些吗?

陈老师大概看出我的怀疑来了,他用手指一指我们站的坟场说:“这里就是我们上回散的地方。”

我还是不明白,问:“什么散的地方?”

陈老师说:“上一回暴动失败,好些兄弟被陆阎王拉到这里来杀了。你看,这一片就是。”他用手指着眼面前一大片土堆子沉默了。那一片土坟上的草已经开始发黄,风在呼呼地吹着。

苏老爹接着陈老师的话说:“第二天夜晚,歪把式带了暴动组织起来的一二百青年小伙子,也有我们这些老头,大家拿着梭镖、土枪、矛子,在这里向死去的弟兄们宣誓,要为他们报仇,准备马上去冲打陆阎王的寨子,和他们拼了。多亏陈老师赶了来,劝我们不要去拼命,那是明摆的上刀山哩。陈老师跟我们说:‘现在我们就暂时散了吧。就是说化整为零,等待时机。我在这里站不住脚,只好出去了。但是共产党是杀不完的,我们还要回来。’那天晚上就是在这里这样散了的。”

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陈老师要挑这样的地方来开会。

陈老师站在一个土坟的旁边对大家说了:

“同志们,伙计们,今天夜晚我们又到这个地方开会来了。上一回我们是在这里散开的,这一回还是要在这里聚拢来。”

大家都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开了。许多人都在说:“是呀,是呀。”

陈老师更提高嗓子说:“上一回我们散的时候,大家还记得我说过些啥子话吗?”

许多声音回答:“记得,记得。”

“哪能忘记呢?”

“那一回我说过,共产党是杀不完的,我们还要回来。是不是这样说的?”

许多声音回答:“是呀,是呀。”

“那么,我们现在又回来了。”陈老师把我推到前面,继续说:“我们的党又派人回来了!”

许多声音在说:“回来了!回来了!”

陈老师向着那一大片坟说:“我们今晚上还来告诉埋在这地下的同志们说:我们又回来了!”

大家都沉默了。我看到歪把式站在我的旁边,用拳头擦眼泪。苏老爹也是一样,用手背擦眼泪。我的心里充满着一种悲壮的激情,很想举臂高呼:“我们又回来了!”

陈老师打破大家的沉默,问大家:

“伙计们,我们回来了没有?”

从沉静中像突然暴发的春雷,大家都举起手来,兴奋地大叫:

“回来了!”

“回来了!”

……

我想叫,没有叫出声来,我的喉头被一种东西堵塞住了,眼泪不住涌了出来。

这声音传得很远,听到山谷在回响:

“回来了!”

那树林在回响:

“回来了!”

那流水在回响:

“回来了!”

那所有跳动着的心脏都在回响:

“回来了!”

“共产党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