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坐飞机的人很多,要在半个多月前就去登记,并且要找铺保,交纳照片。他是以一个进来采购山货叫王子金的经纪人身份登记的。这些事都由老汪去替张子平办妥了,再过几天就要轮到他起飞了。但是现在敌人十分注意飞机场的检查,要有个三长两短,就不好了。坐飞机还是不坐飞机走呢?不坐吧,要兜大圈子拖一个月才到得了重庆;坐吧,又怕在飞机场落进敌人的罗网。到底怎么办才好呢?张子平身上带得有确实可靠的身份证明文件,他是重庆贸华土产公司的采购员,就是特务打电报到重庆去查,也不可怕,在那里不仅确有贸华土产公司,而且的确有王子金这么一个采购经纪人。如果没有叛徒的告密,敌人能把他怎么样呢?所以张子平还是决定坐飞机往重庆走。
但是老汪匆匆忙忙跑了来,送来一个电报,张子平打开一读,马上就改变了主意。张子平看到的电文是:“渝号亏折倒闭,速将货转运成都。”这就是说:重庆出了毛病了,党组织遭到敌特的破坏,叫他不要再去重庆,马上回成都去。
“坏了。”张子平惊呼:“重庆出了事,我不能再到重庆了,并且我带的重庆贸华土产公司的采购经纪人的身份证也不能用了。如果出了叛徒,是会供出贸华土产公司的。”
老汪说:“最严重的是你已经在这里登记了飞机票,就是用的贸华土产公司采购经纪人王子金的身份登记的,不仅写了铺保,还交了照片。如果敌人察觉了,铺保要受到牵连,并且要按照片捉拿你,那就很危险了。”
小孙说:“那么,快点去把飞机票退了,把贴着照片的登记表退回来吧。
“飞机票是不容易登记的,没有充分证明,随便去退票,恐怕更引起特务的注意。”张子平倒真的有些担心起来,如果照片落入了敌特手里,他想马上走出这个城圈圈去,恐怕都十分困难了。
老汪想了一下说:“我看只有冒险,就把这一封电报拿去,作为退票的理由,是说得过去的。就怕敌人已经破坏了重庆的贸华土产公司,并且通报各地捉拿这个土产公司的人,而飞机售票处又有特务发现了,那就十分危险,去退票就会落入他们的圈套里去。”
“去退票有危险,但是不冒险去退票,不取出照片和登记表来,就更危险。”张子平感觉两难了。
“我去冒这个险吧,你们都准备离开吧。”小孙自告奋勇。
“我自己去退吧。”张子平说,他告诉老汪:“你告诉做铺保的同志,准备撤退。”
“不,你要不能回成都,在这里出了事,就会给成都带去大麻烦。还是我去退票好一些。”小孙坚持。
“也好,”张子平说,“你要放机灵一点。”
下午,小孙去飞机售票处退飞机票,老汪也去了,但装作不认识,看小孙会不会遇到麻烦,以便马上采取紧急措施。还好,售票处看了电报,信以为真,就把登记表和订钱都退给小孙了。
小孙回来把登记表交给张子平,张子平的心上才一块石头落了地,他马上叫小孙拿去烧了,再不要留任何一张照片。但是到底怎么才能安全地通过敌人的严密封锁,回到成都去,还没有想出好办法来。
第二天,张子平等老汪和小孙来了以后,对他们说:“有办法了。”显然这是他昨晚上一夜没有合眼的结果。从他那肿泡的眼皮就看得出来。
“什么办法?”老汪十分关切。
“你把这封电报拿去发了吧。”张子平拿出一张写好了的电报稿,交给老汪。
老汪接过去看了一下,马上明白了:“果然是一个声东击西的好办法。”
“给我看看。”小孙要过电报稿去读:“重庆贸华土产公司赵经理,此问货办妥,即转往昆明采购。陈兴发。”他读了还是不大明白,他问:“这咋个算得是声东击西呢?”
张子平说:“这就叫出敌不意,叫特务听我们的调遣。如果重庆的贸华土产公司已经遭受破坏了,特务必然要埋伏进这个公司,准备张网子捉人。这时他们收到我从西昌打去的电报,一定以为是西昌发去和党联系的,而且从电文看,他们十有九成要猜想,发这个电报的人正是他们在这里下决心要捉拿的所谓大共产党。而且他们会分析,既然这里还在向贸华土产公司发电报,那就是说还不知道这个公司已经被破坏了,因而会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他们要捉拿的大共产党要往昆明跑了。这样就必然把特务的主要力量调到去昆明的南路一线,而去成都的北路一线就好通过了。”
“妙法!”小孙为张子平的斗争经验倾倒了。
“这样吧,小孙,还要劳苦你一番。你到南路走一两个站,看特务是不是加强活动了。如果加强了,那就证明我们已经把敌人调动了,我们两个马上就往北路大摇大摆地走吧。”
“得令!”小孙高兴地走了。
第二天下午,小孙回来了,向张子平报告说:“果然十分灵验,特务活动得很厉害,到处在搜查,我看到捉了不少稍微有点可疑的人走了。”
“好极了。事不宜迟,明天我们就动身从北路回成都吧。”张子平叫小孙快作出发前的准备工作。
十三、巧过难关
张子平和小孙依然装扮成行商上路了。这一次他们不走老路,决定从泸沽进山,经过越西到富林,再从富林往东翻大山蓑衣岭出乐山。一路上晓行夜宿,并没有碰到太多的麻烦,特务们显然是全力以赴,在从西昌过金沙江、去昆明的这一条独路上,张下天罗地网了。就是在北路,大概也是把特务放在穿过冕宁、农场去富林这一条公路沿线,准备拦截共产党的“要人”。特务们想不到这个“大共产党”却从泸沽进山,过彝族地区往富林去了。这是一条山路,土匪很多。这种土匪,其实就是当地的袍哥大爷和恶霸放出来的“棚子”。什么叫放“棚子”?就是地主恶霸、袍哥大爷们除向农民重租勒索外,还把带着枪的弟兄伙东放几个,西放几个,在别的恶霸或袍哥管辖的地区的要道口上,向来往商人勒索买路钱。有时干脆抢夺东西,甚至把过路的抓起来,通知家里拿银元或鸦片烟来赎取。这就叫拉“肥猪”。再往前走,到了彝区,就更有抓娃子的奴隶主在等着零星过往客人,一抓去就运往深山去卖掉。国民党的特务认为,他们也不敢从这一条路走,共产党怎么敢走呢?他们哪里知道小孙跑过多次,一路上碰着恶霸袍哥,多少可以扯一扯把子扯把子:虚张声势。,混得过去。到彝区更不怕,这一回是请少数民族的党员带的路,所以顺顺当当地通过了。
张子平和小孙一路上还是不敢慢走。他们知道,调虎离山之计,只能混过一时,当特务在南路捞不到一点油水,是会想到可能上了当了,马上又扑向北路来扎口子的。最麻烦的就是富林这个口子,无论你往东路走,往西路走,都要经过这里,而且必定要在这里过夜,因为前后几十里没有可以过夜的站口。
张子平和小孙到了晒经关,马上就要经大树堡,过大渡河到富林了。他们在晒经关上坐下来歇了一阵,一方面是因为等到傍晚进富林,少惹人注意一些,一方面是要想出一个在富林平安过夜的办法来。这里是总口子,来往的客商多,比较杂乱,这是好的地方,但是驻了一连国民党宪兵,搜查很严,不大好混过去。
张子平问小孙:“富林有僻静的小街巷吗?”
小孙回答:“有,有一条后街。”
“那里有客栈吗?”
“没有,那里有一些鸦片烟馆,还有开幺门子幺门子:私娼。的。”小孙说。
“去抽鸦片烟的和逛幺门子的商人多不多?”张子平问了这么一个怪问题。小孙过去虽说从后街过过路,看到过一些烟馆,听说有半掩半开门的幺门子,却从来没有进去过,他不好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他过去在旅馆里住的时候,常常看到那些行商,吃罢晚饭,如果不打麻将,不去喝茶冲壳子冲壳子:吹牛,闲谈。,有些就约起三朋四友,到后街去享受去了。小孙只好回答:“大概总有一些吧。”
“好,”张子平很满意地说,“这就有办法了。我们去后街躲过查号。”
天还没有黑,张子平和小孙进了富林,他们仍旧以行商的身份住进上次他们住过的客店。因为在那里,小孙还藏着一砣鸦片烟和一套烟具要取出来,明天拿走呢。
张子平写了号簿,住进房间,小孙就去他藏东西的地方,偷偷取出鸦片烟匣子和鸦片烟来。他把鸦片烟收拾好,那是可以当作货币来换钱的东西。他又把鸦片烟具擦得干干净净的,亮光光的,摆在床头上。叫人一看,这是一个很有资格的鸦片烟“瘾客”。
他们两个出去吃了晚饭回来,叫茶房打来洗脚水洗脚。
张子平正在洗的时候,故意问茶房:“伙计,这里有什么好耍的地方吗?”
茶房把眼了一,故意做出几分神秘的样子,对张子平说:“有,有。后街有漂亮的‘云雾山庄’,上好的南土,还有‘枪手’。你要找更好耍的地方,还有‘夜来香’。”说罢又带有几分怂恿的神情说:“客家过富林,不去后街,枉过一回。”
张子平没有说话,洗完脚回到房间,穿戴齐整,走出房来,叫一声:“茶房。”
还是那个茶房来了,张子平大大咧咧地说:“把我的房门锁好。我们出去耍一耍,回来恐怕要晚一点。”
“是是,请。”茶房对于自己的推荐直接产生的效果是满意的。因为他的老板在后街是入得有份子的。
张子平和小孙上街来,慢慢转过小巷,往后街走去的时候,已经是初更时候了。他们在小巷口就听到大街上有叭叭的整齐的皮靴踏步声,显然的,是到各个旅店查号的宪兵队出发了。
张子平和小孙只在后街走了一圈,不要说什么“夜来香”,连“云雾山庄”也只是看了一眼,没有进去。他们两个又转出大街来,到小吃店玩一下格,慢吞吞地吃了不少好点心,出来又上一个临街的茶楼里去坐着泡茶,其实就是泡时间。
街上的人慢慢少了起来,茶楼上的茶座也只零零落落地坐了不多的茶客,但是查号的宪兵队还不见登登登地从大街走回去,这是不能叫他们放心回到旅店去的。他们只好又出茶楼来,但是又不便在街上老走动,没奈何,只好转进后街,走进“云雾山庄”,找了一个包房。他们一进去,早有茶房端来漂亮的烟具,把烟灯点了起来,问张子平:“要枪手吗?男的?女的?”
张子平摇摇头,表示不要,就和小孙两个对卧着,慢吞吞地烧起烟泡来。那吞云吐雾的味道在那些进进出出的“瘾客”看来,真是云里雾里,如上天当神仙一般快活哩。可是张子平却在遭罪!他们两个慢吞吞地烧一阵,还是没有能够把端来的两盒烟烧完,只好把一盒偷偷刮下来,扔到床背后去。
当他们两个走出烟馆,回到大街上时,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了。走回旅店,叫茶房来开了房间,张子平很有几分醉意的样子。坐下来泡茶喝。茶房探询地问小孙:“这位小哥,到那里去了吗?”他把嘴一努,指的后街的方向。
小孙点一下头。
“夜来香的味道好吧?”茶房又问。
小孙还只是点一下头,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是不宜于多嘴的。
张子平打岔说:“云雾山庄的摆设还差不多,南土的劲头也很过瘾。”他一面说着一面摆弄他自己的漂亮的烟匣子。
茶房笑了,说:“客商你知道那是哪一家开的?”他不等张子平回答,自己就回答了:“宪兵连的张连长就是大股东,那还用说;也没有人敢去肇事的。”
张子平满不在意的样子问:“查过号了吗?”
茶房说:“查过了。我跟他们说,你们到后街去了。他们一看你这个精致的匣子,就晓得你们到哪里去了。”说罢又神秘地一笑。
张子平没有一点反应的样子,继续摆弄他的烟匣子。
小孙听了,几乎忍不住要大笑起来。显然的,宪兵队来查号,一看这么一个漂亮的烟匣子,就想得到它的主人是什么样的潇洒的人物。再一听说到后街去了,到他们为这些商人开设的“销金窝”里去了,难道这个人还能是共产党吗?
等茶房走出房,小孙笑出了声,张子平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并且马上安排睡觉。张子平一晚上其实没有睡着,小孙却是一觉睡到天亮。张子平怜惜地让他多睡一会起来,这娃娃这一阵实在是太累了。
他们学那些行商一样,早上起来,洗脸刷牙后,没有吃东西,就上路了,要走一二十里路以后,才在大路边的小店里去吃早饭。
他们两个走出街口,经过宪兵的岗哨,向东走上去乐山的大路,这时张子平才算丢下心来,说:“他们是再也把我们莫奈何的了。”
他们走了一程,向蓑衣岭爬去。在路上,看到大渡河汹涌澎湃,向东流去,山是这么的青,天是这么的蓝,白云是这么的悠闲自在。张子平的心里充满着完成任务以后的自豪感。但是,令他不明白的是,当他们坐在一块路旁大石头上歇气的时候,小孙却是那么沉默地望着这山山水水,显得很忧郁的样子。
“你怎么啦?小孙。”张子平问他。
小孙没有马上回答,还在看着这汹涌的大渡河水,又望一望周围的高山。
“到底怎么啦?”
小孙说:“我们这一趟路程,算是要平平安安地完成了,你一根汗毛也没有掉,我回去向老陈好交差了。难道我不高兴吗?”
“可是你这样子,明明不高兴。”张子平说。
“是为别的事。”小孙说。
“什么事?”张子平打破沙锅地追问小孙。
小孙只好说了:“我是一看到这大渡河,这蓑衣岭,就想起我的爸爸。”
张子平问:“老陈只说你爸爸是烈士,他是怎么牺牲的?”
小孙说:“我也是老陈告诉的。说十三年前红军从这里过,一些干人约在一起去投奔红军。就是走的这蓑衣岭,爸爸背起我一起走。那时候我才三四岁,只记得在一个破庙里找到了红军。红军给我们吃,给爸爸一顶红军帽,那红星如今还在我的眼前闪亮。就是当天下午,敌人打来了,红军给我爸爸一杆枪,去上阵火。爸爸想把我背在背上,拿起枪去打敌人,可是红军里有个指导员不同意,叫把我留在庙里,等打完仗回来再背我走。……可是我的爸爸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当天下午就牺牲了。红军指导员本来想把我背起走,可是行军打仗,顾不上我,就把我托给一个老乡,给了一些银元,说将来红军回来要来取。”
“后来怎样呢?”张子平问。
“后来是老陈叔叔在这一带搞地下党的工作,听干人们说起这一件事,才把我找到了,把我带到雅安去了。”
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小孙现在看到这山山水水,想起过去的事,不免要难过。他只有这么安慰小孙:
“快了,你爸爸的生前希望,很快就要实现了。快解放了。”
小孙点一下头。站起来,振作精神,还是那么虎虎有生气的样子,跟着张子平在那高山峻岭里向东走去。
一九六五年初稿
一九七八年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