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老家去打
这个故事发生在成都,但是我要从重庆说起。
一九四七年的早春二月,重庆已经不很冷了。早晨的山城,揭去浓雾的被,她苏醒过来,明晃晃的太阳照在她的头上,暖意洋洋。南山的松岭,浮在乳白色的雾带上,显得特别青翠。碧绿的江水,从她的脚边流过,泛起一片片耀眼的粼光。早春的确已经来到山城,不仅报春花早已开放,连朝天门万人践踏的土坡上和石梯缝里,野草也顽强地伸出头来,向长年在那里爬上爬下的干人和苦力问好。河坝边一串串纤夫在吆喝着雄壮的号子,在悬崖下坎坷不平的江边小道上挣扎前进。
停靠在朝天门码头的一艘登陆艇,挤格密格地装着一船壮丁,说是“壮丁”,实在不壮。在艇上军官的皮鞭挥舞和恶骂声中,在岸边站满的宪兵的监视下,登陆艇开出了朝天门码头。接着是一艘川江客轮停靠拢来。这艘客轮本来昨天天黑前就到了朝天门外,因为现在正是“戡乱建国”的非常时期,兴了新的规矩,所有的客轮到了重庆,都被勒令停在江心,等候穿着宪兵制服或没有穿制服的负有特别任务的人坐上小艇,登上客轮,进行周密的检查。等他们盘问了每一个旅客,认为是合格的良民后,才准客轮靠拢码头,让旅客上岸。
在诚惶诚恐地走过趸船跳板的旅客行列里,走着一个三十来岁年纪、穿着长袍、手里提着行李包的人,他便是我们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洪英汉。由于他的右手食指短了一截,在轮船上很受了一阵盘查。倒不是怀疑他有别的问题,是怀疑他是不是一个自残手指逃避征壮丁的人。那个时候,老百姓怕拉壮丁去打仗,有的就故意把对于扣步枪扳机十分重要的右手食指砍掉。有的妈妈甚至狠心地在儿子熟睡的时候,偷偷地用针把儿子的右眼扎瞎,以求不再被拉去当炮灰。洪英汉的右手食指残缺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那是他在华北战场上打仗,他正举起手枪射击的时候,被敌人一颗子弹飞来打断了的。当然他不能向宪兵这么如实报告。他找了许多理由来开脱。好在他身上带的证件十分齐全,是一个中学教员,到成都找生活去的,才被放过了。
洪英汉坦然地提起行李随大家登上了朝天门。他在高处把行李包放下,舒了一口气,展眼望去,青山绿水,这是多么可爱的家乡呵!他没有站在这朝天门码头上远望,已经有六七年了。一九三九年他曾经被调到红岩村的八路军重庆办事处,担任过警卫工作,后来一九四一年疏散人员时,他被疏散回延安,转到华北敌后去了,一直在那里打仗,立了不少战功,当了团长。
这才不过一个月以前,他正在华北战场上和进攻解放区的国民党顽固军鏖战,很打了几个胜仗,实在痛快。他和他的老伙计,和他一块在川北参加红军、现在是他的团政委的丁元明带着部队,踏上新的战场。他和丁元明并肩走在前头。丁元明说:“看来解放全中国的战斗开始了,杀向南方,解放家乡的日子要到来了。”
洪英汉兴奋地说:“我多么想打回老家去呀。”
他们正说着,纵队王政委派通讯员来喊他们回司令部,说是接受新任务。他们回到司令部,王政委正忙着,他们便坐在那里等待,一面喝水,一面猜想新的任务是什么。洪英汉说:“大概又要叫我们去拣块肥肉吃了。”丁元明却说:“不一定,说不定是叫我们去啃硬骨头呢。”洪英汉说:“那更好。”
他们正说着,王政委进来了,他在门口听到他们说的话,一进门就插话说:“也许两样都不是呢?”他们两个站起来敬礼,王政委挥手叫他们坐下,单刀直入地说:“事实上和你们猜的完全不同。老洪,中央来了调令,要调你回四川工作,没意见吧?”
洪英汉愣了,完全没想到,他不知道怎样回答。
丁元明说:“那好呀,他刚才还说打回老家去呢。”
王政委说:“不是打回老家去,是回老家去打。四川省委向中央要军事干部,回四川去领导武装斗争,老洪是四川人,老红军,会打仗,又回过四川,所以选中你了。”
洪英汉说:“这意思是只调我一个人回四川,不带队伍去,到那里去重新拉队伍?”
王政委说:“正是这样,不要说队伍,连手枪也不准你带一支去,还要化装成老百姓回去呢。到那里重新拉起部队来干。”
丁元明说:“那好,老洪,你去搞第二条战线,我们两面夹击,会师巴山蜀水吧。”
洪英汉交了工作,换了便装,决定绕道武汉到重庆去。丁元明送他一程又一程,洪英汉说:“老丁,不送了。”
丁元明感慨地说:“是呀,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但是我想起我们一块在四川的老家受苦,一块参加红军,一块走上长征的路,一块打了十几年的仗,几乎总在一起,现在你忽然要走了,而且是回老家去……”说到这里,他喉头竟有些哽咽了。
洪英汉似乎没觉察老战友的情绪,一提到家乡,感情又重新激动起来,说:“是呀,十几年没想过家。说也奇怪,昨天晚上我忽然梦见回家了,还是我们离开时候的那个样子。可是谁知道我们那苦难的家乡怎么样了。”
丁元明不想再往感情的漩涡里钻了,他振作精神说:“有一句话叫:石头在,火总是不灭的。在家乡总有党,总有干人,总有斗争,说不定斗争的火焰烧得正旺呢,不然调你回去干什么?”
他俩依依不舍地分手后,洪英汉费了好多周折,才到了武汉,搭上客轮到了重庆。现在他正站在朝天门码头高处往北边望。那青山后边该是他的老家了,那白云浮动的远方,该是华北解放区了,他真是思绪万千呵。
二接受任务
洪英汉现在已经走在红岩村的山路上。还是过去的样子,“阴阳树”也还在。他沿着阴阳树的右边小路走去,已经望得见红岩村那假三层楼房了。呵,红岩,你好!
他走进会客室,把信交给传达同志。他老实地坐在那里等。他装作不知道传达同志正在用手按桌子下面的暗号电铃。当他七年前在这里工作的时候,是很熟悉这一套的。果然过一会,进来一个青年,他不认识,把他的信拿了进去,过不多一会,有一个大姐从传达室通大楼的一个暗门出来了。一见面就叫他:“小洪,你到底来了。等你好久了,还以为你不来了哩。”
洪英汉一看,想起来了,是当时南方局组织部的李大姐。他忙迎上去说:“李大姐,你好!服从命令听指挥,哪能不来?这路程太远,实在难走呵。”
“好,好,我们上楼吧。”李大姐带着洪英汉从秘密小门进去了,一边走一边说:“你要再过些日子不来,说不定你来了,也找不到我们了。”
“怎么啦?”
“内战打起来了,国民党不欢迎我们,要送客了。说不定都请去住他们那不要钱的旅馆呢。”
李大姐把洪英汉引到了省委书记吴老的办公室,吴老和组织部的江部长热情地接待了他,亲切地询问前方战事和他一路上的见闻。一会,说到正题,吴老说:“小洪,调你回来,是分配你到川康特委,他们需要武装干部,他们正在川北川康一带农村,发动农民,抗租抗粮抗丁,准备发动武装暴动,开展游击战,配合解放区,迎接解放。好在你是那一带的人,回老家去打吧。”
江部长说:“小洪,哦,恐怕该叫你老洪了,你的具体任务,由川康特委分配,大概是回你的老家。那里并没有现成的队伍让你带,你还要去那里做艰苦的工作,才拉得起队伍来。你去成都怎么接头,由小李和你具体谈吧。你过去没有在白区工作过,这和在解放区工作不同,和在解放区打仗更不同。因为我们既没有政权,也没有强大的武装部队,不是兵对兵将对将地你来我往地拼杀,这里看不到战线,战斗却十分激烈,稍不注意就陷入重围,脑袋掉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掉的。斗争比较艰巨,生活比较艰苦。要坚决地相信,我们会胜利,同时又要有随时准备牺牲的决心,还要有和敌人拼命周旋、斗智斗力的勇气。我看你索性不忙,在这里住两三天,小李给你讲一讲白区工作的一些要领吧,特别是你不熟悉的秘密工作技术。”
李大姐说:“好吧,我们到隔壁去谈吧。”
到了隔壁房间,李大姐首先对洪英汉宣布纪律。她说:“你是要下山到白区去工作的,因此你在这里尽量少出头,不参加这里同志们的一切活动,甚至不必和其他同志打招呼,更不要透露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干什么。我跟你谈的东西,不准记笔记,不准和别人讲。”
洪英汉都一一点头答应了。
李大姐在这两天里,又详细地向洪英汉讲解江部长前两天对他讲的那些话,特别提到“相信胜利,准备牺牲”的精神。她说:“相信我们的事业是革命的事业,是正义的事业,我们必定取得最后的胜利,但是又要随时准备牺牲自己。我们也许来不及看到胜利就牺牲了,但坚信我们的党会胜利,会解放全中国。相信胜利,就有信心,准备牺牲,才有勇气,有了信心和勇气,才能临危不惧,克敌制胜。”
然后李大姐向他讲了一些白区工作的秘密工作要领和秘密工作纪律,还教给他一些接头、通信、旅行、住店、通过盘查、防止和摆脱特务盯梢的种种办法。但是她特别提醒洪英汉说:“不要有神秘感。最能隐藏自己的办法就是置身群众之中:像鱼在水中一样。我们决不是干特务或间谍工作的,像国民党说的那样。我们的着眼点是做群众工作,依靠群众和发动群众,领导群众进行斗争,最后发展到武装斗争。”
两天一晃就过去了,洪英汉听到李大姐讲了那么多过去他不知道的道理和办法。可惜时间还短了一点,不过正如李大姐说的:“一切要依靠自己去干,在干中学,甚至难免还要犯些错误。”最后,李大姐拿出一张纸给洪英汉看,对他说:“你去成都和川康特委接头的办法,我们已经通知了特委,你到了成都,找一个小旅馆住上,然后去看一个你认为合适的茶馆,最好是东大街的华园茶厅。那里我去过,比较大,喝茶的有几百人,容易活动一些。你把华园茶厅的名字,填在这上面‘商号’的前面,把你的特征和当时的穿着打扮,填在这空格上,按这个格式到《成都新报》去登一个‘寻人启事’的广告。登出广告的第二天起的三天内,你每天上午到那里去坐茶馆,特委便会有人来找你接头了。接头的口号写在这张纸上,你马上把它背熟。”
洪英汉接过另一张纸条,一面看,一面暗记。
李大姐说:“四川的特务很多,成都也一样,十分疯狂,总想破坏我们。你回四川准备武装斗争的事,你去成都的事,除了川康特委正副书记知道外,不准别的人知道,所以不用他们的一般通信处,临时用这样一个办法接头。你到那里要特别警惕,事事小心,沉着勇敢,临机应变。这两张纸上写的只能心记,不能留底。”
洪英汉把那两张纸再看一遍,马上退给李大姐说:“我记住了。”李大姐马上擦一根火柴把这两张纸烧掉了。
李大姐又说:“我们和川康特委书记老赵还单独约了一个暗号,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是紧急时刻用的。也告诉你吧,只用这一回了。如果有人走到你的面前来,用右手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伸着,无名指和小指屈着,放在他的胸前,同时又用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指伸着,大拇指和食指、中指屈着搔他的头发,不说话你也要跟他走,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同时用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伸着,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屈着,放在你的胸前,作为回答。”李大姐马上示范表演一下,十分随便,很难被人察觉,并且叫洪英汉表演回答的手势。
最后李大姐拿出新证件来交给他说:“你原来用过的证件拿出来毁掉。你回四川的路上用过,不能再用了。你现在是一个跑单帮的小老板了,从此改名换姓了。”
“是呢,我在一路上,他们盘问得好紧,特别是在朝天门轮船上的检查,差一点脱不到手,老问老问。”洪英汉说。
“什么?在朝天门轮船上对你盘问很久?”李大姐惊奇地问,她想一下说,“不对头了,你一路上红岩村来,发觉后面有人跟你吗?”
“我没有特别留神,大概没有。”洪英汉说。
“怎么说‘大概没有’?我看,说不定他们已经注意了你,一路跟来看个究竟了。他们也可能记下你的名字职业和你那断食指的特征了,你要尽量不亮出你的食指来。说不定他们正在山下马路边等你呢,等你一下山,把你抓起来再说。这倒有点麻烦了。”
洪英汉对于李大姐这么高的警惕性实在佩服,只是他觉得,是不是真有那么严重?不过,他没有说出来。
李大姐又说:“我看你进到我们这里来后,走起路来,皮鞋踏得梆梆响,手甩得很有精神,不像教员走路的文明架势,倒像个武人,你以后是小商人了,走路要像个小商人的样子。”
这也是洪英汉简直没有想到的,他佩服地点一下头。
李大姐又说:“你是一个行商,既没有带货,就要带钱,才像个行商的样子。正好我们给川康特委要送点经费去,你就带去吧。”于是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叠美钞和散碎金子,还有一个金戒指,交给他。叫他把金戒指戴在手指上,说:“这金戒指也是川康特委送来的,也算一种信物,证明你的身份。”李大姐另外拿出一叠钞票来交给他,说:“这是你的路费,你下山去后,找个旅馆住上,赶快找去成都的‘黄鱼车’,快点上路,不可久留。”
“好。”洪英汉把美钞、金子和钞票在身上放好,戴上了金戒指问:“我马上就下山吗?”
李大姐笑一笑说:“这里是上山容易下山难。说不定他们已经在山下等你,想对你见面发财呵。你这样下山不保险。你等一等,我去请示吴老。”
李大姐去了一会,吴老和江部长都出来了。吴老说:“为了安全,还是坐我的汽车去吧。”
江部长说:“把你甩在沙坪坝到磁器口的半路上,你自己从沙坪坝坐船回城里去吧。”
李大姐把司机小陆也找来了。当着洪英汉的面对他说:“小陆,你把这位同志送出去,要保证不带尾巴。”
小陆说:“是。”回头对洪英汉说:“那么走吧。”
洪英汉告别了吴老、江部长和李大姐,随小陆走了。他们走下红岩村,已经发现有一部吉普车远远停在路边。小陆轻声说:“今天要麻烦点,但是不要怕。”
他们两个坐进小卧车,小陆开车,飞快地向沙坪坝方向跑去,后边那部吉普车便远远地尾着跟了来。小陆从反光镜里看到了,对洪英汉说:“你看,他们给你送行来了。”洪英汉朝后窗望去,果然看到一部吉普车跟了来。
小汽车高速行驰,飞奔到沙坪坝前面公路的多弯道的地方。小陆开到一个转弯处,猛刹车,急开车门,告诉洪英汉:“快下,钻进坟场去。”
洪英汉敏捷地下车,三脚两步跨上土坡,隐入乱坟后边去了。他从坟场望出去,只见小陆把小车飞快地开往磁器口,吉普车仍然跟着开去。小陆大概是兜一下风就开回去,吉普车上的特务追逐落空了。洪英汉高兴地笑起来:
“真有意思。”
三灵敏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