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哪一年我记不得了,总之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正是秋天割谷子的时候,我和好朋友王天太到王大老爷家里打短工割谷子。他家田亩多,排场很大,请了好多人来割谷子,外地来的零工也不少。晚上,吃过饭,大家在晒坝边晒席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歇凉,摆起龙门阵来。各人摆各人见到的和听到的。比如什么地方观音菩萨显了圣,降下圣谕说,明年要落七七四十九天火雨,天下恶人都要收尽呀;又比如说某个山上出了神兵,一条神符贴在身上,刀枪不入呀;又比如说什么地方出了蛟龙呀;还有某家老爷的小姐偷了马弁,养下了私娃儿呀……是真是假,哪个耐烦去寻根问底,反正是说一阵,笑一阵,解一天的累,像一阵凉风,吹得人睡瞌睡就是了。
我对于观音显圣、出神兵、走蛟龙这些事都没有兴趣,更不要说那些地主小姐偷人养汉的污七八糟的事了。我的心里正烦得慌,眼见这谷子一开镰,我的难关就来了。几辈人传下来的王大老爷的欠租,像滚雪球,越滚越大。每年秋收都要算一回账,打的粮食都送光,还要在新的欠约上按指拇印。这日子不知道要哪一年才有个幺台。
“我看总有一天要幺台。”有一天晚上,我和天太两个在晒坝边歇凉,我谈起欠租的事,天太忽然这样宽慰我。
“你怎么晓得?”
“这是外边来的人给我说的。听说川北出了红军,出了共产党,专门给干人撑腰,打土豪,分田地,那里干人都见了天日了。”
这真像一个晴天霹雳,把我震得呆了,天下真有这样的事吗?我不大肯信,却又非常希望是真的,就是听一下心里也舒坦得多了。这几句话钻进我的心里就像点起一把火来,把我烧得毛焦火辣的。
我问他:“你是在说神话吧,哪有这样的事?”
“怎么没有?人家亲眼看见的。都是一色的标致小伙子,干人。腰上缠的红帕子,臂上缠的红带子,手枪上吊的红坠子,大刀上挂的红袱子,头上戴的红星帽子,前头还得有血红大红旗,一身红色,好不威风。都是飞毛腿,一夜飞走几百里。见干人叫同志,见土豪恶霸就整治。田地房子粮食都分给干人,有的人不敢要,红军就把粮食背到你屋里来。听说当头的姓苏,叫苏——什么。”
他说得活灵活现的,我想,我要是能看到红军一眼,死了也甘心。我问:
“这红军到底在哪里?”
“在川北,隔这里远得很。”
唉,说了半天是空欢喜。有红军,隔得远,也是枉然。
这晚上我一夜合不上眼,总是想到红军。天快亮的时候,我才睡着了。我梦见我的腿上长了毛,一抬腿就飞了起来,一扭身就到川北了。哎呀,一片红色,红头发,红眉毛,红衣服。我又梦见我带着红军回来了,一下就把王大老爷捉起来。好家伙!他还凶呢,推了我一把,问我:“王天林,你在干什么?”我顺手给他一个耳光,大叫:“我要杀你的脑壳!”正叫着,我醒了过来,睁眼一看,立在我面前的正是王大老爷,他大声叫:“王天林,你在干什么!这时候还不起来!”
我抬头往四下里一看,一个红军也没有了,只有王天太在我身边才爬起来,在打哈欠,我明白是做了一个梦。
一连几天,我做活路没有心思,站不是,坐不是,总想红军。我一定要去找红军,哪怕远在天边,隔着刀山火海,我也要去找到他们。我把这事和平素跟我合得来的几个庄稼汉说了,他们一听都像干柴遇烈火,一点就着了,都想离开这个背时的地方,去找红军。但是他们和我一样,没有出过远门,不晓得怎样找法。
一天下午,王大老爷的收租师爷找我说:“王天林,王大老爷交代,明天要我到你屋里来收今年的租子,还有老约也该换一张新的了。”
好狗日的。他明天又要来把才打下的谷子抢光,我已经被他们捆得邦紧了,他们还想在我的身上再加上一根新绳子。我气极了。
这时王天太站在我的身边,暗地用手撞我一下,轻声说:“答应他明天来吧。”
天太是我们穷汉中的军师,他读过几年私塾,认得几个字,脑子比我们灵些。不知道他想的什么主意,我不放心,轻声问他:“那还答应得?”
“你答应就是。”他坚持说。我也只好依他,对收租师爷说:
“你明天早晨来就是,我给你。”
收租师爷转身走了,我就问天太:
“答应了怎么得了?”
“有啥子不得了?脚板擦油,溜了就是。找红军去!”天太才告诉我说,他打听了好几天,晓得到川北往哪里走了。没有盘缠钱,就一路卖零工,有力气不愁吃不上饭。
真是好主意,我心里忽然亮堂了。又想,何必等到明天受收租师爷的气呢?今天走了算了。我对天太说:
“今天就上路吧。”
“明天走,明天和他算了账再走。”天太说罢,便笑了起来。哦,我也懂了。看我这个笨脑筋!
我两个马上分头去找想一起去找红军的四个朋友,约他们今天晚上到我的烂草棚里来。
晚上,他们都来了。我们把门关起来,把王大老爷交我养的半大不小的猪拖出来宰了,放在锅里炖起来。又去打了两斤烧酒,准备痛痛快快地喝他一回。我又把还没有交王大老爷的租米抓两升出来煮好,准备把肚子装得饱饱的。管他娘的,他们吃得,我们就吃不得?反正明天早上我们就走了,他们到哪里找去?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把准备交王大老爷的租谷拿出来,叫要跟我们走的几个穷兄弟,偷偷运回家去。
我们关起门来,又吃又喝,又说又笑。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这样开心。我说:
“明天王剥皮晓得了,把胡子都要气得翘上天。”
大家都大笑起来。
第二天吃过早饭,天太先来了,不一会,收租师爷也大摇大摆地提着账簿和算盘来了。他一进门用账簿把凳上的灰擦了,往桌边一坐,把二郎腿跷起来,命令说:
“先收了再算吧。”
“还是先算了再收吧,看到底还差多少?”我说。
“哼,莫非你还想留几颗谷子?收完了也还不清账尾巴,要算也行。”于是他翻开账簿,敲起算盘来,不多一阵就算好了。他往算盘上一指说:“你看嘛,老租老利加新租一共是二十三石八。”
我的天!我才租他们三亩地,认的年租三石,怎么几滚就滚成这样多?我简直吓懵了。
“怕什么,还他就是。”天太笑嘻嘻地说,向我眨了一下眼。哦,我清醒了。我也满不在意地说:
“还你就是。”
“没有想到你今天这样开通,莫非一锄头挖到个金娃娃了?”他挖苦我。又伸出手板来说:“拿来吧。”
“这不是!”我用竹棍子唰地打在他的手板上。他大叫起来:“反了!反了!”起身想跑,我两个一拥而上,把他捆起来。天太对他说:
“师爷,天林不是该你二十三石八吗,给你再加点利,还三十石。”说罢就是一棍,这家伙还不知道厉害,还要抖威风,说:“你们打吧。王大老爷不是吃素长大的!”
“好吧,你就叫他来红军里头找我们吃荤吧。”天太说罢,又是一棍;我也狠狠地用棍子打他,他杀猪似的大声叫救命,我们就用烂棉花把他的嘴塞起来。我们还没有打到二十棍,这家伙就昏过去了。
天太说:“快走吧。”
我说:“放把火烧了这烂草棚。”
天太说:“不行,放了火就走不脱了。”我们就把门关了,从屋后的小路走。
“不忙走!”天太一面说着一面又折回我的草棚里去。不知道他要搞什么,我也跟着折转去。原来他用一截木炭在矮墙上写字。
我问他:“这是干什么?”
“冤有头,债有主,叫王剥皮来找我们两个吧。”
“对。你念给我听听。”
“王剥皮,我们走了,回来找你算账剥皮。王天太、王天林。”
好。我们关死了门,从小路上山去了。
我们在平常很熟悉的山梁上会齐,马上要出发了。这时太阳升高了,把那块坝子照得亮堂堂的。我回头看一下生我们养我们的那个坝子,心里忽然有些难过起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在那块坝子里,我们受灾受难,还总是舍不得。大家都站在那里看。我硬着性子把头一扭,说:
“走吧,总有一天我们还要回来。”
我们也不知道川北到底在哪里,就一面打零工割谷子,一面往北走。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山越来越大,人烟越来越少,路也越来越不好走了,可是还是没有看到红军的影子。
一天天擦黑的时候,我们正急急忙忙地想找个人家借宿,走到一个小土地庙歇一下气。天太到小庙背后解手,忽然他在那里叫了起来:
“来看,来看,这里贴的是啥子?”
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赶忙转过去看,天太手里正拿着一张红纸。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张红色油光纸,上面印得有许多字。我是个睁眼瞎子,一个字也不认得,又交回给天太,叫他快念。他看着字念了起来:
“干人——要——翻身,快来当——红军。嘿!你们看,这是红军路过贴的传单嘛。”
我把那块油光纸抢过来,生怕他们扯坏了。要天太再念下去。他又念了:
“干人要翻身,快来当红军,打倒——刮民——党,消——灭白——,下面的一块还贴在墙上。”
“嗐!你怎么撕烂了?”我马上用小刀子在墙上把还没有撕下来的一块纸小心地启下来,斗在一起,叫天太再念。
“消——灭白匪军,土豪全扫光,田地——都平分,建立苏——维——埃,工农掌政权。”
我们走得很热,听他这样一念,却像一股凉风吹进心坎里,浑身清爽。我们的劲头更大了,又向北开步走,好像前面就是红军,今晚上就能赶上一样。
天完全黑下来,肚子也实在饿了,我们看见远处山弯弯里有灯火在闪动,就向灯火走去。走拢去一看,是一间山里头的茅草小棚棚。我们推门进去,看到一个庄稼老汉坐在火塘边。山外边天气还热,这大山里夜间不向火就冷得很。我们向老汉问了好,请求借宿。他一点也不拒绝。到底是庄稼人嘛。我们吃了玉米糊糊,就坐在火塘边闲谈。老汉告诉我们他姓冯,我们就亲热地叫他冯老爹。他身边只有一个十几岁的儿娃子。我们正谈着,天太又把那张宝贝传单拿出来借火塘的火光看。冯老爹看到那块红色的油光纸,笑了一下。又过一会,他问我们:
“你们几个要到哪里去?”
“我们是出来打短工割谷子的。”我们还是用那句老话回答。
冯老爹又笑又摇头,不相信我们的话,他说:
“这山里头田都没有一块,你们来割啥谷子?来割石谷子吗?”这一句话把我们都问住了,我们你看我,我看你,没有办法回答。冯老爹看着我们遭问倒的样子,笑得更欢了。他说:
“我看你们是到北边去赶队伍的吧?”他一句话就把我们的底揭穿了。我们看这位冯老爹是和我们一样的干人,不会是坏人,只好默认了。他说:
“我一看你们拿那张红纸传单那样专心看,我就明白了,那是红军贴的传单嘛。你们这些年轻人,天不怕,地不怕,要当红军,硬是得行,就是太冒失。红军从这里已经走了十多天了,中央军跟到他们的屁股后面送行,不要说你们撵不上,就是撵上去了,碰到中央军,拿住你们,还不把你们当红军的探子办了!小兄弟,你们这是拿脑壳往刀口上碰哩。劝你们再不要往北去了,前面三十里就是青竹关,一条独卡子路,有中央军住在那里,飞也飞不过去。你们还是赶快往回走吧。”
冯老爹说的是好话,可是像在我们头上兜头泼了一桶冷水。我们走到这步,总不甘心,想了好多办法,冯老爹都说不行。劝了我们半夜,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呀,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我们坐在火塘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二天早上,我们谢了冯老爹的一番好意,告辞出来。我们都不甘心,想往前走,可是怎样走法呢?
还是天太的脑子灵活些,他说:“我们要往前走,可是也不能睁起眼睛去跳崖,要想个办法。我们装成割谷子的是不行了,要改扮成挖野药的,从大山里走,混过青竹关,就好说了。”我们就照着天太说的办,用竹子编几个背篼,在附近小镇买几把小锄,就往大山里去了。我们在路上约好,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一路走,人家问什么,都听天太答话,大家跟着他说。我们在深山野林里走了半天,净是悬崖陡壁,费了好大劲,才爬到山脊上。翻下山大概就过了青竹关吧。正要下山,没有料到从左边树林里跑出几个兵来,带队的恶狠狠地叫:“站住!不准动。”
我们一看,糟了,是中央军。那带队的问:“干什么的?到哪里去?”
我们都有些惊慌,天太却沉着地说:
“老总,我们是挖药的嘛,不到哪里去,就在这山里头。”